我是烟雨人 ▷

恍然如梦lanfeng

发表于-2006年08月23日 上午10:06评论-0条

黑梦无声

宋云奇

1

寒若冰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个可怕的该诅咒的厄运,居然会降落到自己老婆的头上。

出事的那天是个夏末秋初的夜晚。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神秘地预示着将有什么反常的事情发生。事后回想起来,寒若冰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天气的变化就显得十分地暧昧。本来傍晚时分,天上还是满天彩霞,灿烂若阳春三月盛开的桃花呢!可是不知为何缘故,一等寒若冰的老婆上夜班走后,它却突然像性情古怪满腹阴霾的巫女,兀地敛去了满面的春晖,换上了一脸浓郁的乌云。刹那间阴风斯斯,电闪雷鸣,还劈劈啪啪撒下几滴带骚腥味儿的雨珠子。然而半个小时之后,它却又撤去满天的阴云,又换成无数璀璨的星月了。

其实那天晚上,寒若冰并没有十分在意老天的阴谋。当时他有件尿憋裤裆里的急事要办。他新写的中篇小说《野村》眼看到了某省级刊物规定的交稿日期,却还有一半没有改出来。所以老婆上夜班一走,他就手忙脚乱地收拾厨房,催促已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上床睡觉,打算儿子上床之后,好痛痛快快地干它个通宵,把半部没有改好的小说改好。谁料想一向顺从听话的儿子却突然不听了他的话,还据理力争地说今天是星期六,他可以晚点儿睡觉。他还要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少儿电视连续剧《地球卫士》哩!

寒若冰耐着性子几番劝说,宝贝儿、乖乖地好话说尽,儿子不但不听,反而越说越犟,直弄得寒若冰气急败坏无可奈何,不得不诉诸武力解决问题。儿子终于委委屈屈抽抽噎噎地上床睡了,然而寒若冰在客厅兼书房里的那张书桌前坐下后,却连半点的文思情趣都没有了。等他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梳理好思路,正要铺开稿纸落笔改稿时,房门却被咚咚咚地擂响了。

"谁他妈的这么讨厌?半夜三更失了火似地擂门!"

寒若冰一股怒火骤上头顶,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拉开房门,却见老婆疯了似地撞进门来,一头扎进卧室,扑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寒若冰不禁心里一紧,满腔怒火变成了惊疑,赶紧随后跟进卧室,扳着老婆的肩头焦心地问:

"怎么了你,你怎么了啊?"

"我怎么了管、你、屁、事!"

老婆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秀目圆瞪一字一顿冷冷地说道。然后又伏下身子呜呜地哭去了。

寒若冰心里一震:他还从没有见过老婆用这种语气说话呐!他想把老婆拉起来问个究竟。当他把两手伸向老婆胳膊的时候,却突然触电般地呆住了。老婆浑身上下惨不忍睹的破败景象让他懵懵懂懂惊惧万分:她披头散发,一脸泪痕,身上的衣裙被扯拽揉搓得皱皱巴巴灰迹斑斑,袖口处被撕破了几道长长的裂缝,随身携带的坤包带儿也被可怜地扯成了两截儿……寒若冰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莫非――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紧紧地将老婆整个人儿拥入怀中。

随着老婆断断续续地哭诉,寒若冰的预感终于得到了可怕的证实:她们厂里今晚的夜班,因为天气的突然变化,领导就叫他们提前下班了。她和同班的几个小姐妹结伴摸黑往家赶,正当战战兢兢地经过地偏人稀的五里桥时,却突然遭遇了歹人的暗算,骑在前边的小姐妹们一声惊叫四散落荒而逃,走在后面的她却被连人带车绊倒在地。寒若冰从老婆身上衣裙的破损程度以及手上的道道伤痕上,完全能够现象得出她同歹徒拒持撕搏的剧烈过程。她一个弱女子怎是一个疯狂男人的对手啊!寒若冰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老婆被歹徒压在身子下面撕扯扭结左右翻滚起伏跌宕的长镜头……他的额头在可怕之极的臆想中,齐刷刷地骤现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儿。

寒若冰痴望着仍在怀中哽咽抽泣的老婆,猛然被一阵汹涌激卷的铺天情潮淹没了。

2

寒若冰的老婆叫赵惠,曾是本市一工人家庭的小家碧玉。数年前寒若冰大学毕业,像一棵无根的浮萍飘落到此,经人介绍认识了赵惠。赵惠虽然长相平平,但是身材窈窕,大眼明眉,属于那种愈看愈耐看的女子。寒若冰短暂接触后立马认定,这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传统女性。

寒若冰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又加高中毕业之后回乡劳动五年和大学四年,年龄已近而立之年,所以考虑婚姻问题比较实际,两人认识一段后就很快结了婚。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寒若冰在和赵惠的婚姻问题上,考虑性格人品方面的因素多了一些,但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问题――两人身份和职业的不同,这个问题在他们以后的婚姻中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寒若冰的工作是刊物的编辑,吃的是国家的皇粮。而赵惠却是色织厂的工人,拿的是效益工资。当然两人刚认识时,赵惠还是厂部的宣传干事,两人上的都是白班。更重要的是色织厂当时的效益极好,赵惠的工资奖金加在一起比寒若冰俩月的工资还多。遗憾的是好景不长,色织厂这块肥肉引发了一场社会红眼病,许多亏损企业的干部职工通过种种途径蜂拥而入,刹那间厂部人员疾速膨涨,和一线工人几乎持平。一线工人开始怠工,导致企业利润直线下滑,很快濒临倒闭的边沿。市长闻听震怒,严令精简厂部人员,下岗者全部充实车间一线。精简的结果可想而知,许多后来的人仍然稳坐钓鱼台,而像赵惠这样的老厂干却被撵到了第一线。要命的是赵惠一进车间就得三班倒,她一三班倒就与寒若冰的生活节律发生了严重的倒错差。

最先出现的倒错是在性爱方面。那时寒若冰和赵惠新婚刚过,正是如胶似漆的当口儿,有时寒若冰心里高兴,晚上又无写稿任务,就想与赵惠重渡爱河。岂料偏遇赵惠夜班,回来已是午夜时分了,人早已疲惫混沌不堪。但见寒若冰有兴不好违他,只好摆成一个"大"字任他扑腾。寒若冰心火如炽激情跌宕猛虎下山般扑了上去,辗转腾挪缠绵缱绻渐至高[chao]佳境,忽闻身下呼噜有声,定睛一看,见赵惠早已星眸双闭入了梦乡,于是满腔的热情顿时大减,只有草草收兵了事。

有时候是赵惠早班,整个下午在家无事,不知受了哪部港台言情电视剧的撩拨,晚间就春情荡漾爱意绵绵,想与寒若冰再续鸳鸯。此时即便寒若冰没有兴致,但见赵惠缠绵亦不好拂她美意,只得与之勉强周旋,其结果自然是未欢先竭,让赵惠十二分的不痛快。为此事寒若冰和赵惠没少窝火憋气,但床帷之事不好外扬,就一连数日冷冷淡淡地互为陌路之人。

后来有了儿子,情爱发生了自然转移,寒若冰和赵惠为那事儿呕气的事情少了,但是突然加重的家务劳动却又使双方的矛盾日益加大起来。首先是寒若冰吃不住劲了:遇到赵惠夜班,他得既当爹又当娘,彻夜难眠地给儿子热牛奶换尿布擦屎把尿哄他睡,常累得心神憔悴眼窝青青像画了两个黑眼圈儿。上班后就惹得一个办公室的吕胖子直笑他,说:"若冰老弟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夜班"千万不可加得太多,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呐!"

寒若冰在单位讨了没趣儿,回家就把火气发到了赵惠身上:"你下班回来就知道胡吃闷睡,也不多管管你这宝贝儿子?"

谁料想赵惠的火气比寒若冰还大,坐起身兜头一顿迫击炮火:"咦,我不吵你就不错了,你倒跟我发起火来了啊!你要能把我也从厂里调出来,叫我光上白班,家务活我保准啥都不叫你干!"

寒若冰无话可说了。他能够说什么呢?赵惠她们的厂子整顿后仍无气色,继续朝倒闭的边沿滑落。有门路的人又开始往外调了,赵惠她们那个车间里就走了好几个。赵惠回家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几次,寒若冰都不敢搭腔。寒若冰在机工作了多年,知道人事调动的艰难,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放下文人的架子去找人求人,只是以后再苦再累都不敢轻易说赵惠什么了。

再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寒若冰就从乡下接来,帮他们照看孩子。一室一厅住不开,就叫老娘将就着住在客厅里。老娘是从苦难里走过来的人,委屈一点没啥关系。要命的是儿子也渐渐大了,再跟大人挤在一起就不方便,尤其是偶尔夜里想办那事儿,稍一动作,床就咯咯吱吱地响个不停。儿子被晃醒了,就懵懵懂懂揉着眼问:"妈呀,床咋老是咯吱吱响哩?"气得赵惠差点没有把寒若冰掀下床去。

往后再想那事儿,寒若冰就不顾儿子的抗议,抱他去客厅里跟奶奶睡。可是赵惠却不跟他配合,老是弄得没滋没味。寒若冰一抗议,赵惠就给他脸子看,老是狠声对他吵道:"寒若冰,我不说你就不错了,你还找我的不是哩!我给你说啊,往后你要是再想了,就自力更生自己解决得了,不要再找我的事儿。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啊!你要是想尽兴,就用用劲儿把我从厂里调出来,到那个时候我配合你,你想咋着玩都中!"

赵惠这话说得多了,就说得寒若冰灰头灰脸地直憋气。他就在心里骂赵惠:"咋啦,调动工作跟夫妻之事儿有啥关系?人家恁多人都没有调出来,就都不过夫妻生活了?不管是轻活儿重活儿,如今有活儿干有饭吃就很不错了。你以为你是谁呀,是官门千金还是富家小姐?"但是寒若冰只能在心里想,却不能也不敢对赵惠这样说。有时候反过来想一想,寒若冰也觉得赵惠挺难的,跟了他也真是没有享啥福。他也真想把她从工厂里调出来,但只是觉得太难了,一时又没有很硬的关系和方便的捷径可走,事情就一拖再拖地延误了下来。

直到有一次,两人办过那事儿后,赵惠哭着对寒若冰说:"我知道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我,也压根儿没有真心真意想把我从色织厂调出来。也许有一天,我在五里桥也被歹人那个了,你才失急着忙上紧哩!"这句话把寒若冰说得心里一阵发紧,他才开始有点怕了。

五里桥是一座白河灌渠上的小桥,离城五里,地偏人稀,但却是赵惠她们上班下班的必经之地。此地白天就没有多少行人,晚上就更是人烟稀少了。报载此地已经多次发生过夜间抢劫和强j*的事件。赵惠她们厂子里的女工,就有好几个先后在此遭此厄运,因此被她们恐怖地称之为"鬼门关"。如今,吓得她们下夜班常常结伴而行。寒若冰惊恐地想:如果真像赵惠所说,她有朝一日也在五里桥遭遇了厄运,那可如何是好啊!但是寒若冰又想,这样的倒霉事一年也就那么一回两回,那只是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啊,怎么就有可能发生在赵惠的身上呢?

然而痒处有虱,怕处有鬼。寒若冰愈是担心愈是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这件事把寒若冰逼到了毫无退路的绝壁上。

在那个羞愧不堪痛悔交加的不眠之夜即将结束的时候,寒若冰才像刚从一场可怕的恶梦中醒来,愧悔难当地在心中大叫:"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还算是他妈的什么男人?"

说完,寒若冰咚地一拳砸在床沿上,将仍在他的怀里抽泣的赵惠和睡在客厅里的儿子都惊醒了。

3

寒若冰终于着手考虑老婆赵惠的调动问题了。他为解决这个问题,真可谓费尽了心思与气力,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关系,可惜都无满意的结果。

起初,寒若冰想走上层路线,想给赵惠弄一个"铁饭碗"。他以为自己在n市文坛闯荡多年,在社会上多少有些名气,也认识不少上层的领导,并且也从没有找过他们办过什么事儿。这些人中职位最高也最谈得来的是一位副书记。这位副书记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经常拿出自己珍藏的茅台、剑南、五粮液,邀请n市文艺界的朋友们会餐聚谈,半酣时甚至同寒若冰这样的有一定名气的作家交杯碰盏称兄道弟,之间的亲密关系可见一斑。寒若冰想,如果让这位副书记帮帮忙,叫他给哪个行政单位说句话,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此事保准能够办成。然而寒若冰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兄长加领导还没有听完他的话,脸上的笑容就退去了一半。寒若冰说完,书记脸上的笑容也全部退尽,最后变成一脸的难色道:"哎呀,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早说呢!这事儿要是前两年,我还真是一句话就给你办了哩!可是现在……不好办了啊!上边刚发了死文件,规定工人一律不准进机关。弟妹是工人身份吧?是工人身份就难办啦!不是老兄不帮老弟你的忙,是政策卡着不允许啊!"一句话把寒若冰说了个倒噎气。

上层路线走不通,寒若冰只好退而求之,去找一位在某局当局长的老乡。该局是个百人大局,与寒若冰所供职的文联同属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领域,局下面有几个事业单位,日子还都过得可以。这位老乡局长跟寒若冰有过师生之谊。当年寒若冰没有考上大学时,他曾是县文化馆的创作组长,一心想借文学创作跳出农村苦海的寒若冰,曾跟着他潜心学习过文学创作。寒若冰想就凭两人的师生关系,张口请这位局长帮帮忙,即便进不了局机关,也能进哪个下属的事业单位,给赵惠端个"泥饭碗"总是没有多大的问题吧!可是寒若冰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老乡局长听完他的话,竟也婉转地回绝了他。局长说:"小寒你考虑问题也太简单了,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啊!我们这几个事业单位虽说日子还能过得去,可眼下都严重超编,就这还有几十个人拿着市里市长、书记、部长们写得的条子想进哩!我们局领导班子刚刚统一意见达成共识,现在都给硬顶着,一个都不能往里进。你想想,我咋好开这个口子哩?你看是不是等缓过这一段时间,等有些松动了再说咋样?"直把寒若冰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最后无奈,寒若冰只好走下下策,去找那些当厂长经理的朋友们。寒若冰的这些朋友都是在作家企业家联谊活动和为他们办的《白河》杂志拉赞助的过程中认识的。这些老板平日都是对寒若冰及其尊重的,一见面就是"大作家"、"大编辑"、"欢迎作家光临我厂指导工作"地大呼小叫。喝点酒后就更对他五体投地了,佩服盛赞之词就差没把他捧为本市的文坛泰斗了。寒若冰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不过是喜欢文学并在大型文学期刊上发表过几篇小说而已。这些老板们之所以奉承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年龄和他们差不多,小说中所描慕的时代生活,他们最熟悉感触最深罢了。尽管如此,他们的奉承还是让寒若冰觉得很热乎挺舒服的。寒若冰想,现在如果去找这些老板帮忙,他们肯定不会拒绝的。他觉得不能叫赵惠进行政和事业单位,但是能进一个效益比较好的企业,能有一碗稠饭糊口,也算对她有个交待了。于是,寒若冰就去找他认为效益最好、关系也最铁的一位厂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朋友一下子收去了往日的热情,满脸苦衷地两手一摊说:"唉!不是老哥不给老弟你面子。这事要是搁过去,我可以立马给你办,绝不叫你再说第二回。可是如今难办呐!你都瞅着哩,现在的亏损企业一摸一大把,下岗失业工人成百上千,市里前几天还在催我哩!叫我兼并俩企业,安排四百名下岗工人。可是我不敢呐!我们厂的工人才八百多,这一进就是一千二啊!我们现在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要是一进人非乱套亏赔不可。我现在还在抗着哩!你说我敢叫弟妹进厂吗?这一进还不炸了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寒若冰还能说什么呢?这家好企业的厂长都如此说,再去其他效益不太好的企业还有什么意思啊!

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之后,寒若冰渐渐失去了自信和耐心。有一次,在他认为平时关系还不错的行政单位的领导那里,他被以"工人身份不能进行政编制"、"事业编制又严重超编"为由再遭拒绝后,出了大门竟压抑不住地搓手顿足大骂起来:"什么他妈的不能进不好进,你们单位的某某某不是刚进去吗?他们也不都是工人身份吗?他们能进我老婆为啥不能进?他们有啥特长有啥能耐?说穿了不就是一个是部长的女儿,一个是副市长的儿媳妇吗?不就是我手里没钱没权,不能给你们办事给你们行贿吗?"

但是,寒若冰也只是自己骂骂出出恶气而已。他还能怎么样呢?他只能痛心疾首感叹商品社会里的人情冷暖,权力和金钱愈来愈成为社会的主宰。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有权可以互惠互利互相交换,你给我安排一个人,我给你办上一件事。有时候甚至不必要当事人发话,就有人不声不响把你需要办的事办了。当然无权有钱也可以,钱能通神,钱能通天,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买来权力,打通关节,办你想办的一切事。可是你一个穷文人有什么呢?只有一个屁事不顶半文钱不值的虚名而已。你无权无钱,你能给人家办什么事呢?你不能给人家办事,人家凭什么给你办事呢?他妈的这貌似合理的混蛋逻辑!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挫折和失败之后,寒若冰才真正体会到了社会的可恶和文人的悲哀,体会到了所谓"作家"在现实生活中的软弱无力和可怜。在此山重水复无路可走之际,寒若冰真是灰心丧气至极。他真想放弃赵惠的"调动计划"。但是他想起那个令人羞愤不堪的夜晚,想起老婆赵惠仍在那个濒临倒闭的色织厂里度日如年,想起他每次下班回来赵惠那企望和询问的目光,他的心就又沉重起来。他不能就此停顿下来。他必须一往无前地往前走下去。

但是,这条路往下该怎么走呢?看来真得走"曲线救国"的道路了吗?

4

"曲线救国"的路线是寒若冰的大学同学周英明提出来的。

周英明在市教委工作,是寒若冰在这座小城里的唯一的大学同学。

寒若冰和周英明毕业于同一个高等学府同一个中文系,不同的是周英明属于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寒若冰则是恢复高考制度之后凭正规考试录取的第一届大学生。两人是在系里组织的新老生学习交流会上结识的,在校期间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大学毕业后,寒若冰分配到市文联《白河》杂志编辑部当编辑,而周英明则已经在市郊一所乡村中学当了两年教书匠了。不用说,两人再次相见一见如故,立即形影不离地搅在了一起。平常时间各人干各人的事情,一到周末周英明就回到城里,在寒若冰的单身宿舍里彻夜聚玩,一玩就是两盘凉菜一瓶白酒边侃边喝全忘了东西南北黑夜白天,喝醉了两人就通腿睡在寒若冰那张公家配发的那张大木床上。

那时正是工农兵学员受冷落的时候,因此,周英明每酒必醉,一醉就慷慨激昂猛烈抨击社会的偏见和人世间的不公,常常牢骚满腹气喘嘘嘘地对寒若冰说:他妈的细想想,如今我们这些"工农兵",真就像偷汉的婆娘养野鸡的汉,到那里都是低人一等被人瞧不起,只能到没人愿意去的地方下地狱了。哪像你们这些统招统分的正牌军,想干啥都能够遂心所愿。像你老弟这样一开始工作就专业对口,现在就小有成绩了,将来肯定能弄出个大名堂。想想你们比比我们,我他妈的这辈子……"说到伤心处,一米八零的男子汉居然弯腰弓脊,想一只大虾米似的伏在桌子上痛哭流涕,老弄得寒若冰的心里也酸溜溜地跟着周英明难受。

那时,寒若冰也真对自己的工作很感惬意。许多分配到省城和外地当科员或者领导秘书的同班同学,都写信或者打电话,充满艳羡语气地祝贺寒若冰分到了专业对口的单位,而对自己所分配的工作充满了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同时,寒若冰也对周英明这样的工农兵学员充满了同情。虽然他高中毕业回农村后,也曾被推荐过几次"工农兵",但都因朝中无人家里没钱,没有进行及时的投资和请客送礼而被一次又一次地刷回来,因而对容光焕发得意忘形地走进大学的"工农兵"充满了敌意和仇恨。但是今日已事过境迁,他也已经用通过正规高考进入大学深造的壮举,回击了一切也证明了一切,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工农兵",就多了几分同情和理解。尤其是对周英明这样已经处得很好的"工农兵",寒若冰心中同情的成分就更多了。

当时,周英明为了改变自己的环境,就经常写一些文学稿件叫寒若冰帮忙发表。尽管寒若冰认为周英明并不具备写作的才情,大学期间也没有学到什么真正的东西,因而写出的东西不伦不类寡淡无味,但还是以同学情义为重,每篇稿子都尽力去修去改,有时甚至需要重写一遍也在所不辞。后来,大概周英明也觉出自己不是真正弄文学的材料,稿子也就慢慢地写得少了。再后来都结了婚,两人就渐渐断了来往。寒若冰只是间接地听说,周英明找了位教委主任的千金做老婆,因此他快婿乘龙很快就调出了那所乡村中学进了教委,不久就提升为人事科副科长。

周英明结婚的时候没有告诉寒若冰。寒若冰没有怪罪周英明,因为他能够理解周英明当时所做所为的心态与苦衷。寒若冰结婚时也没有告诉周英明,他没有告诉周英明的原因是不想惊动任何人。寒若冰深恶痛绝那些结婚的时候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人像玩猴儿似的翻来覆去折腾的繁文缛节,在征得赵惠的同意后,两人只是分别请了个假,一起出去旅游了一圈儿,回来给各自单位的同事领导散发点儿瓜子糖果之类,就算把两人的事情办了。

两人都结婚之后,之间的联系也渐渐少了。寒若冰只是在街上偶尔碰上周英明几回。周英明的形象果然与过去大为不同:原来电线杆儿一样的细高身材已经明显发福,过去略有些贫血的尖长削脸有了志得意满的红润,起先夹杂若干白发的平头也变成了乌黑油亮的长发,言谈举止全没了从前的颓废,显而易见有了中国式的官员的自信。有一点叫寒若冰感到欣慰的是,周英明还没有忘记昔日的友情,见了面总是紧紧地握着寒若冰的手久久不放,热情地说:"若冰老弟,你有时间可得去我那儿玩呐!""老同学有事不用客气,你尽管给我说啊!"常说得寒若冰心里一热一暖的。

就是在那次为省里的某同学来此出差而操办的接风会上,彼此间互相谈起了毕业之后各自的情况。当时酒已微醉的寒若冰,忍不住就把赵惠调动工作四处碰壁的事情说了出来。此时已经升为市教委人事科科长的周英明,听完寒若冰的叙说之后,乌亮的脑壳像只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许久才哲人一般缓缓地说道:"未能办成是他们不想给你真心办事,要是想办哪个都能给你把事情办成!"

看着寒若冰诧异吃惊的样子,周英明又拍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郑重地皱着眉头说:"老弟你真是写小说写傻写迷了,咋不懂得商品社会里的交换原则呢?世界上哪有恁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哥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也别求爷爷告奶奶屙屎吊动弹白费劲了,照你这整法儿,弟妹一辈子也别想从厂里调出来。我说句实在话,你要真有那个心,就自己先找个有权的单位调出来,等你手里有了权,根本不用费啥事儿,或许只用说句话,就有人替你把事情办了呢!"

周英明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把寒若冰说得一愣一愣的。他沉默了好一阵,也觉得周英明说的有道理。可是真要叫他下决心,他还是有些放不下:"我在文联干得好好的,怎么能……"

周英明也严肃起来,一脸认真地对寒若冰说:"说句心里话,原来老哥我也挺羡慕你那工作的,专业对口呀,轻松潇洒呀,还能混个作家的名号儿,经常在报纸电视上露露脸儿。可是社会发展到这一步,人人都讲实惠了,文联那样的清水衙门还有啥干头儿?你那个作家的虚名儿有个啥用处?你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有我的隐形收入多哩!你现在那一室一厅单元房还没有我的三分之一大呢!就这你老弟还舍不得哩,我看你真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寒若冰被周英明说得脸上阵阵发烧,他的心简直就要被周英明给说动了。但是自尊心作怪,他又不能马上同意周英明,就急赤白脸地辩解道:"像我这样只会码文字的穷文人,就是想调,也没有人要啊!"

周英明立即接口道:"咋没人要?你是大笔杆儿啊,现如今大笔杆儿可是抢手货。就说我们教委机关吧,眼下有大专学历以上者三十多人,可是能掂笔杆儿写材料的能有几个?每到年头年尾,几十份总结规划上报材料全砸在我一个人头上,逼得我他娘的没黑没白地通宵拼命。我正好缺个帮手哩!老弟若是不嫌弃,就来教委咋样啊?想好了你只用说一声,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次聚会后,周英明的话一直在寒若冰的脑子里盘桓不断。平心而论,寒若冰觉得周英明所说的办法,也许是能将赵惠调出色织厂的唯一的好办法。然而如果真是这样,让他付出的也太大了。寒若冰思前想后权衡再三实在难下决断:赵惠是早晚非得调出来不可,可是他又舍不得文联和刊物。跟那些有权又有钱的行政司法金融税收电业等单位相比起来,文联也确是没有什么外快和油水的清水衙门。但是这里宽松自由时间充足,真是一块修身养性静心创作的风水宝地啊!数年来自己在这块风水宝地上不辞辛劳挥汗耕耘,已经初有建树小有名气,怎么能够忍心中途改道另辟新途呢?可是他若不调,赵惠怎么办?也许她可能就永无出头之日啦!教委虽说无什么大权,但它经管着千万学子的终生命运,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他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赵惠会原谅他吗?到底是留是调,让寒若冰好为难啊!

心里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寒若冰,回家就把周英明的建议和自己的苦衷都对赵惠讲了。赵惠听着听着眼圈儿就红了,没听完就同寒若冰吵起来:"寒若冰你也别感觉太好了,除掉你们那个文人圈儿,谁知道文联是个啥单位?你有个作家的虚名啥主贵,不就是发几篇破文章出几本破书吗?你掏空家底出那两本破书谁买谁看啊!瞅瞅你们那些分到省里工作的同学,如今哪个不是厅级处级干部?哪个下来不是车接车送?可是你是个啥级啊?一个小科长还是副号的!咱们都结婚十年了,到现在还住着一室一厅的小单元,屋里头棍子括了一样啥家具没有。我一年四季在色织厂苦撑苦熬,你都像没事人似的无动于衷。现如今我都被人家那个了,你、你居然还想着你那些屁事儿!我、我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楣啊!呜呜……"

赵惠说到最后,居然伤心地哭起来。

寒若冰被赵惠的哭诉弄得又恼又急,恼的是赵惠说到了他的痛处,把他所追求和挚爱的事业说得一文不值。这能怨他寒若冰吗?世事不古,金钱和贪欲淹没了一切,高贵的精神被贬低到了最最可怜的位置。别人用对待乞丐的目光看他,他尚且能够忍受。然而自己的老婆也用这样的言词伤害他,真让他难以承受啊!

不过反过来看,赵惠说得也没错。世上的事情往往是相依相悖的。就如同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那些分配到行政机关里当秘书、科员的同学,都羡慕寒若冰称心如意地干上了和专业对口的工作。可是到了今天,寒若冰却又羡慕起他们来,心想假如自己不要求搞文学而也去从政,就凭自己的文字能力和交际水平,最低不也弄一个正处级当当?若果如此,老婆也许早就从色织厂调出来了。但是事已至此,一切后悔都已晚矣!

再后悔有什么用呢?再后悔也得考虑老婆的调动问题,这是眼下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而要实现老婆的调动又必须他先调动。赵惠的哭诉把寒若冰逼到了悬崖边上。他已经没有退路,也已经别无选择,只有去考虑实施周英明的计划了。

5

寒若冰真地去找周英明了,怀着一种悲壮决绝的心情。

寒若冰去找周英明之前,赵惠忍着心痛,花掉二人两个多月的工资,专门买了两箱健力宝和两条红塔山,叫他作见面礼。

寒若冰说:"我们是同学关系,还带东西干啥?"

赵惠道:"如今都啥时代了,你还是老掉牙的旧观念。现在办事哪有不烧香上供的?我们车间里调出去的小姐妹儿,谁个没有化上个万儿八千啊!你不拿东西也许周英明不在乎,可是他那个局长千金太太呢?谁知道她会咋想哩?带上吧,带上总比不带好。"赵惠这充满老练世故的话语,直说得寒若冰心里一酸一疼的。

寒若冰驮着他和老婆两个月的"工资",气喘吁吁一身臭汗地骑进市教育局家属院。他正要找人打听周英明,却见一群人正围成一个大圆圈儿,在兴致勃勃地看人吵架,就只好暂时站在圈子外面等候。人圈内的空地上,一个粗短黑胖、约有一米五零左右,就像一只"液化气罐儿"似的女人,正又蹦又跳地扯着公鸭嗓儿拤腰吵骂:"你娃子不是厉害吗,那你往厕所里跑啥哩?"

"液化气罐儿"玉手指处,是靠院墙边角的一座公共厕所。公共厕所里传出来一个油腔滑调的男人的声音:"我跑进厕所里,是因为我要解溲拉矢哩!"

"液化气罐儿"气得跺脚大骂:"有能耐就不要耍赖,躲在厕所里算啥好汉啊!"

公厕里的男人道:"谁耍赖啦?这不是笑话吗?常言道好鸡不给狗斗,好男不给女斗。我这是让着你哩知道不知道?"

"我不叫你娃子让我,有本事你给我出来!"

"你进来你进来,有本事你给我进来。"

"液化气罐儿"气得没法儿,只得骂骂咧咧上楼去了。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也不声不响地慢慢散了。

寒若冰这才缓过神来,正要找人再问,却见周英明穿着背心短裤,擦着脸上的汗水,迈着方步从公厕里走了出来。

周英明也看见了寒若冰。他看见寒若冰时猛地怔了一下,脸颊突然像挨了耳光似的涨红起来。他红着脸跑过来抓住寒若冰的手大叫道:"哎呀是若冰你呀,你几时进的院子,怎么不到家里去哩?"

寒若冰明显地看出了周英明的慌乱。他从周英明那与平时的自信从容判若两人的慌乱里,已经准确推断出刚才在公厕里油腔滑调的男人是谁,也隐隐感觉出刚才在此叫阵的胖女人是谁,于是急忙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这不凑巧!我刚进院子,就碰上你了。"

"那你这是……"

"专门来找你啊!"

"我操!找我还带这些东西弄啥啊?咱们老同学谁跟谁啊!你有事我能帮就帮,帮不了你也不会怪,你咋也学会这一套了呢?得得,咱先进家,一会儿你还把东西拿走啊!"

寒若冰抱着一大抱东西,木头人似地跟在周英明后面,吭哧吭哧地往楼上爬,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别扭的感慨:看刚才那个吵架的阵势儿,那个"液化气罐儿"无疑就是周英明的夫人了。寒若冰无论如何不能想象教育局长的千金,居然会是如此的凶神恶煞如此的小儿科水平,不能想象在外面风度翩翩潇洒自如的周英明,居然会如此地"惧内",如此地在家里没有地位儿。寒若冰原先只揣度,周英明为了改变自己的环境和命运而违心迎娶的教育局长的千金,不会多如意多漂亮但也绝不至于如此的上不得台面,更没有想到原先挥斥方遒愤世嫉俗的周英明,在世俗和利益的冲击下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寒若冰觉得,周英明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所付出的代价也太沉重了,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不知道这到底划算与否?

寒若冰自然联想到自己与赵惠的结合。寒若冰认为他和赵惠的婚姻虽然也有某些方面的遗憾,但在人格和地位上是平等的。这一点是周英明的婚姻所不能比拟的。也许这就是上帝故意安排的一种平衡吧!他自忖。

寒若冰跟着周英明爬到三楼,周英明掏出钥匙开门。门刚被推开,就见一只花拖鞋当胸飞来:"你还回来弄啥哩?有本事就在外面住一辈子啊!"

周夫人――也就是刚才在楼下与周英明干架的矮胖女人,双手拤腰堵住门口厉声叫骂。待看到门外还有一个人时,就哼了一声不再说啥,扁平麻脸上的肥肉抖了两下,挤出一个不知是苦还是笑的表情,然后扭着肥大的屁股自去了内室。内室里即刻响起叮叮咚咚的流行音乐。

周英明略带尴尬地干笑着,引寒若冰进入客厅。寒若冰窘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如果赵惠也是这个样子,我该怎么办啊!这些年也不知道周英明是怎么过来的?然而等寒若冰在客厅里那松软舒适搭着彩色织花饰物的豪华真皮沙发里坐定,刚才心里冒出的那点可怜的自慰和为周英明而生的愁绪就荡然无存了。

寒若冰望着置身其中的宽敞明亮装饰豪华的客厅,转而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光这足有三十多个平方的铺着栗色进口高档地板砖的能够举行小型贴面舞会的客厅面积,也超过自家的居住总面积了。除此之外还有欧洲贵族式的家具,色调素静优雅的壁饰,晶莹华贵剔透的灯什,檀香木古色古香的博古架,全套进口的家庭影院系列以及高档冰箱空调等家用电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华摆设,使常年累月与世隔绝,只在成摞的稿件和方格稿纸上搜寻探求的的寒若冰,惶惶然有种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幻感:这些东西要值多少钱呐?咱这一辈子都不敢想啊!

寒若冰只顾四下观望遐想,直到周英明给他递茶让烟时才缓过神来。两人简单谈了当年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情景和各自成家之后的一些情况,然后寒若冰就捧住清香四溢的茶杯,悒悒怔怔地不开口了。

周英明知道他有事儿,就开门见山说道:"若冰你有事尽管说,咱们老同学还客气啥哩?"

寒若冰这才挠着头皮,极不好意思地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把他考虑好了想来教育局的想法,艰难万分地讲了出来,而且话刚说完就窘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了。

周英明听完寒若冰的叙述就笑了,笑着拍着寒若冰的肩膀道:"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弟你终于从梦里醒过来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不用管了!"

周英明说罢,又悄声告诉寒若冰:"眼下正好有个肥缺呢!教育局招生科科长退二线了,不少人都在想这个位置,眼下正争抢不迭哩!我给老头子讲一讲,不如干脆调你过来顶缺算了,说不准这还是化解矛盾的一个好办法呢!教育局就人事科跟招生科是肥地,将来你来了,咱哥儿俩各镇一方,教育局就是咱弟兄们的天下了,哈哈哈……"

寒若冰完全记不请楚自己是怎么离开周英明家的。他只顾沉浸在周英明对他允诺的喜悦里,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愉快。后来好像是周英明起身对他说,若冰你先坐着喝会儿茶,我去叫你嫂子弄俩菜。咱哥儿俩多年没聚了,今儿中午就放开量来个一醉方休吧!寒若冰这才想起时间已近中午,就急忙起身告辞。他不想惹那个"液化气罐儿"的麻烦,更不愿意看到她不听周英明的指使而出现的难堪。

周英明果然也不再让,就掂起寒若冰所送的东西往外送他。寒若冰自然坚拒。两人撕扯了好一阵子才罢手。寒若冰挤出门外,反身把门碰上,就急急忙忙逃下楼去。

可能是寒若冰太激动了,因为他被事情的出奇的顺利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忘乎所以,下楼时就飘飘然然晕晕乎乎忘记了脚下的楼梯,快到二楼时居然一脚踩了空,一下子崴了脚脖儿站不起来了。

寒若冰咬着牙蹲在二楼的平台上,嘶嘶地吸着空气中似乎能够止痛的凉气,忍着钻心的疼痛揉着该死的不争气的脚脖儿。等他揉呀揉的一直揉得脚脖儿发麻能够站起行走,并准备继续往楼下走的时候,却听见楼上传出周英明老婆怒气冲冲的声音:"周英明,我可给你说,你答应的事儿我可不管啊!你得自己去局长楼找我爸说去。哼,也不想想自己是咋当上科长的,还人儿似的管人家的事儿哩!"

"好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儿好不好?寒若冰还没有走远呢,叫他听见了多不好?不管咋着说,我俩是同学,他有难处了,我能不帮忙吗?"

"哼,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哩,你能管得过来吗?光咱们市现在就有几千名下岗工人没饭吃,你能管得过来吗?"

"哎,事儿跟事儿不同,这事儿能跟那事儿一样吗!"

"嘿,你这老同学也够小气的,送这点东西就想办事儿。想得倒还挺美哩!"

"哎呀,就这都算不错了。他那单位清水衙门,没有外快,老婆厂里又发不出工资,你还……"

"哎呦,周英明你快来看呐!这箱健力宝咋是拆过的?我操,里面还有俩空罐儿哩!"

"不可能吧。怎么会呢?"

"不信你来看嘛!你看这个、这个,这不是明摆着杵人哩嘛!哼哼,就这还想进教育局哩,就叫他等着做春梦吧!"

话说完紧接着啪啪两声,是两个易拉罐儿摔在地上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寒若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他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的。他咬着牙忍着疼,像刚做了贼怕被人抓住似地一路踉跄窜下楼去。

6

寒若冰气急败坏地回到家里。赵惠正如饥似渴地等着他的好消息哩!

寒若冰一把将迎上来的老婆推到一边,进屋揪住正在准备睡午觉的儿子厉声问:"你说,那两罐儿健力宝怎么回事儿?"

儿子怔了一下,小脸立即变得煞白,但是仍然强辩着:"啥子健力宝,我、我不知道啊!"

赵惠也突然变了脸色,身子插进二人中间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说清楚中不中?"

寒若冰不理赵惠,一巴掌将儿子括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吼道:"快说是不是你,不说我揍死你!"

赵惠扑上来拽住寒若冰的胳膊肘,急赤白脸地吵嚷:"寒若冰你疯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嘛?"

儿子被吓哭了,终于抽泣着说:"是、是我偷着喝了!昨天,我看见妈妈买回来两箱健力宝,就以为是给我买的哩。下午上体育课,我害怕天热,就偷偷拿出来两瓶喝了。可是喝了我又怕了,就又……"

寒若冰简直气迷了,又是一巴掌抡将下去,却打在赵惠的肩膀上。赵惠抢过已被吓哭的儿子说:"寒若冰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俺娘俩都打死算了!反正跟着你,俺娘们也受罪受够了。"

赵惠怨恨忧伤地拉着儿子去卧室睡觉了。留下寒若冰一个人呆坐在正间里。他慢慢平静下来,心里也有些酸酸的:老婆赵惠是大人,吃点苦受些难还能够忍受过去。可是儿子小小年纪,也真有点委屈他了。

寒若冰回想起来,从儿子上幼儿园起,他就教他不和人家比吃比穿,光比谁的学习好。可是,别人家的"小皇帝"、"小公主"们都是书报里装着矿泉饮料、娃哈哈解渴,他却让儿子一天到晚背着一只"老鳖壶"。儿子多次给他和赵惠提意见,他们都以"艰苦、朴素、懂事、努力"等正面教育的词汇乱哄过去了。上小学时,这样的情况又维持了一段时间。但是上中学后,儿子说啥也不再背"老鳖壶"了,非要也带果汁、饮料不可。因为没有给他买,还哭闹着逃过两回学哩!

狠狠挨过两回揍后,儿子学是不敢逃了,可是成绩却慢慢滑了下来。老师几次和寒若冰交换意见,让寒若冰配合学校找一找原因,把孩子的学习撵上去。怎么配合怎么撵啊?寒若冰清楚问题的症结所在:是生活消费水平的差距,直接造成了儿子心中的自卑,这种自卑又导致了他的学习的无动力和不努力。可是怎么给他动力呢?按照寒若冰和赵惠的收入,除了支付双方父母的生活补贴和支援经济状况还不如他们的弟妹们之外,所剩就仅够维持他们最基本的生活开支了,哪里还有力量支付儿子的高消费呢?无有他法,只好还用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等陈辞老调搪塞儿子,也不管这些过时的理论到底能对儿子起到多少教育作用。反正儿子的成绩是始终没有多大的提高,也不知道是不是儿子也在搪塞他们?多少年都在这种无可奈何互相搪塞的日子中度过来了。他们还真有些对不起儿子啊!

午休过后,儿子出去玩了。寒若冰就从头至尾,把上午去周英明家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对赵惠说了一遍。赵惠听后久久无语,最后叹了声说:"也许这是天意,如果不行的话,就别再费劲儿啦!"

寒若冰有气无力道:"先再等等吧,看看周英明给不给咱们回话再说!"

7

事情并没有像寒若冰和赵惠想像的那样悲观。

几天后,周英明忽然给寒若冰传来了好消息。周英明在电话里对寒若冰说:"我给老爷子讲了你的情况和咱俩的关系,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初步确定进招生科,下一步只用给两个副手打个招呼就行了。你那边也该行动了,比如给你们的头头儿透个气儿,叫他们也有个思想准备,别到事候了那边不放人。"

晌午下班回家,寒若冰对赵惠说了周英明在电话里讲的话。赵惠没听完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午饭后,儿子上学刚走出大门口,赵惠就很主动地搂着寒若冰又咬又啃地亲开了。寒若冰心里也很高兴,就被赵惠撩拨得如火烧身,忍不住就拉了窗帘儿,小两口把白天当成了黑夜,互相撕搂环抱着在床上翻滚扭扯绞成一团疯狂地跌宕起伏逢迎摆动了很久很久。完事之后,赵惠闭了秀眸躺在床上喘着气说:"寒若冰,你是不是好长时间都没有这样张狂了?"

寒若冰也躺在赵惠的身边喘着气说:"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见你这么浪摆了啊!"

寒若冰的话一下子又把赵惠惹急了,她一个饿虎翻身爬起来扑到寒若冰身上,两只小拳头雨点般地举起砸下,口里还不歇气地连声尖叫:"我叫你坏叫你坏叫你坏!"

寒若冰呵呵大笑着双手乱舞躲闪招架,最后终于捉住了赵惠的小手。两人四手相握四目相对泪光盈盈地看了一阵,又突然松手再一次死死地搂抱到了一起……

8

两日后,寒若冰按照周英明的话,果真去找了文联主[xi]老关,讲了想调离文联的意思,没成想却遭到了老关的反对。

文联主[xi]老关听完寒若冰的话后,像听到什么天外奇闻一般,吃惊地摘下度数很高的老花眼镜,定定地看了寒若冰很久,似乎在思考事情的真假程度。当他确信寒若冰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时,瘦脸一下子拉得很长,说:"若冰你掏心窝子说话,我这些年我待你咋样?"

"待我……"寒若冰语塞了,半晌不能回答老关半句话。

凭心而问,一开初老关待他寒若冰还真是不错的。想当年寒若冰大学毕业时,因在校期间写过剧本并在全国大学生会演中获过奖项,就被专业对口分配到了文化局戏工室。戏工室当时连他三人,那两位都是老同志。两位老编剧各自恃才相互轻视水火不能相容,见寒若冰新来,都想拉他当同盟军。寒若冰不想介入他们的矛盾,又不愿得罪任何一位,整天就像一只耗子夹在风箱里两头受气,脑子经常处于戒备状态,生怕说话办事哪点不妥让哪位不愿意了,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创作剧本。此时恰逢机构改革,文联和文化局合在一起,时任《白河》编辑主任的老关见寒若冰是个写东西的料子,就把他要过来当了编辑。后来,两家重新分开,老关提拔成文联主[xi]后,就让寒若冰当了编辑部主任。再后职称改革,又把他评聘为中级职称。老关对于寒若冰,可以说有知遇之恩。寒若冰对于老关,按说只有感激的份儿才对。可是在寒若冰的内心深处,却对老关有种说不出来的怨气。

寒若冰对于老关的不满,主要缘于去年发生的一件事。

去年下半年,市职称办依据《白河》编辑部的人员数额及比例,给其下达高级职称指标一个。按照学历职务及工作业绩,这个指标当属寒若冰无疑,可是老关却背着寒若冰,悄悄给了老吕,让老吕评聘了高级职称。老吕何许人也?即原来的文联办公室主任兼秘书长。老吕曾为老关荣升主[xi]立过汗马功劳,并在报刊上常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此公系文联老人儿,去年到了退二线年龄。老关为了顺利完成办公室主任位置的新老交接,就叫老吕评了副高职称。

按道理讲,老吕是不能评聘职称的。文联共有三个科室,办公室、协会部和编辑部。办公室和协会部都属于群团编制,编辑部则属于事业编制,只有属于事业编制的编辑部能够评职称。老关为使老吕能够评职称,事先不同任何人商量,就悄悄将他的名字划到了编辑部的名册上,让他当了编辑部主任级协理员。老关他一个办事员出身,到编辑部能干什么呢?所以上班后啥活儿不干,整天提着个包儿来去匆匆,经常是八点上班九点到,十一点就下班回家买面条儿,整个工作都是寒若冰一个人顶着干的。当然,因为老吕是老同志,寒若冰也不好指派人家干什么。反过来讲,你就是指派他干什么,他能能干得了吗?

本来,应该晋升高级职称而不让晋升,寒若冰的心里就够憋气了。现在,不该评聘职称的老吕却评了高级职称,而且还插到编辑部里和寒若冰一个水坑里和泥,光站在岸上只看不干,这叫寒若冰如何忍受得了?

为此事寒若冰没少找老关反映过,老关却只是埋首喝茶闷声吸烟屁气儿不吭一声,弄得寒若冰没有一点脾气。吵过几次之后,寒若冰也渐渐疲了。他有时真想扔下挑子不干算了,但又都忍住了。他忍住的原因,一是不想让老吕过于难堪,二是不想叫老关太过为难,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不想离开文联,事情就这样拖延下来。一直到老婆遭遇意外事件,他才下了调动工作的决断。

老关见寒若冰只是沉默,就焦急地追问说:"你想调动总有个调动的原因吧?"

"我想走自有我的难处。"寒若冰不能说明真相,只能这样含糊作答。

"你年纪轻轻的有啥难处?你咋不想你走之后我的难处哩?"

"你堂堂主[xi]有啥难处呢?我走了不是还有老吕嘛!"

"老吕,他……"

这回轮到老关语塞了。他像是想对寒若冰解释点什么,又似乎无从谈起,急得搓手顿足站起来转悠了好一阵,才又坐下来拍着寒若冰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我知道你对老吕的安排有意见,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呀!再说了,老吕他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哇,他退休了这副高指标不都是你的?《白河》是咱文联的金字招牌,你走了叫老兄弟我咋办哩?这不明摆着拆我的台嘛!咱文联也是你写东西的金地呀,换个单位能有这样舒适宽松的条件?……"

寒若冰几乎要被老关的坦诚陈辞说动了,许久许久不能出声。他听得出来,老关也是真心真意挽留他。他再次扪心自问自己应该咋办?最后心里一热,抬头望定老关吃吃地说:"要是真想不叫我走,得生法把我老婆调进文联。"

"这……"主[xi]老关再一次语塞了。老关做梦都不会想到,寒若冰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老关站起身来,背起两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如何回答寒若冰好。他知道寒若冰的爱人在色织厂上班,厂里近来形势不好。也知道寒若冰为爱人的调动费了不少的周折,一直没有满意的结果。更知道没有调成的主要原因,是她的工人身份问题。文联虽是群团,但属行政编制,要求必须是干部身份。编辑部虽是事业性质可以放宽一点,但她也没啥专长呀!再说两口子咋能在一块工作哩!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文联人数超编,没有半个空位啊!迟疑再三,老关还是艰难而婉转地把由于上述原因,他的爱人目前还不能调入文联的难处,对寒若冰讲了一遍。

寒若冰听老关讲完,不由地嘿嘿冷笑起来。寒若冰望着因为艰难的解释而窘得满头是汗的老关,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可怜而又讨厌的感觉来。如果说,他过去对老关还有一种感恩和同情的情份,那么现在他对他只剩下失望和绝望了。

过去,寒若冰虽然也和文联不少同事一样,对其实并没有什么领导才能和突出创作成果,只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稳稳当当按上级精神办事,无论干啥事情都要考虑来平衡去生怕谁有意见的胆小,只是因为上边有人招呼又符合年龄、学历等方面的条件,才坐上文联主[xi]宝座的老关,有种发自内心的瞧不起。但是因为老关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寒若冰对他还是充满同情并处处支持、维护他的。

而此时,寒若冰却痛苦地想:我的事就不说了,我老婆的事儿实在无路可走,最后求到你面前,你还是这样"身份"、"编制"地搪塞我。外边工人身份调进行政机关或者是调进超编事业单位的大有人在,难道他们都不学文件不知道上面的政策吗?跟着这样的"小脚女人"、"窝囊废"领导还有啥子干头儿?

思绪到此,寒若冰的心里悲凉极了,只好对老关情断义绝地说道:"那就不用再往下说了。反正不管你你同意不同意,我都非走不可,放不放人你就看着办吧!"

说罢,寒若冰起身扬长而去,把身为文联主[xi]的老关弄得气急交加目瞪口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9

寒若冰要调走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就像引爆了一颗重型炸弹,立刻在文联激起轩然大波,远者兴奋近者惶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者感到好奇,纷纷猜测互相打听他此举的原因所在。

编辑部的几位小老弟尤为着急:"你老兄咋想调走哩?我们几个可都是跟着你干的,你走了我们几个咋整哩?"

办公室和协会部的同事也都打着哈哈问他:"你小子是不是经不住商品社会金钱的诱惑,也想下海经商当大款啊?或者是南下广州深圳珠海等开放城市卖文章挣大钱呐?"

大家的话说得寒若冰心里既感动又难受,但是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只能报以苦笑而不能正面作答。老婆遭遇歹徒的丑事能对他们说吗?他只能哑巴吃黄莲苦水往肚里流。最后被问烦了,就干脆不去上班了,自己躲在家里看些闲书消磨光阴。

寒若冰的消极表现,严重影响了《白河》的正常运转,身为文联主[xi]兼《白河》主编的老关首先吃不住劲儿了,就带着老吕来家里相请。老关对寒若冰说:"以前我们领导班子官僚主义,对你们的家庭困难关心不够。因此,文联班子研究决定,今后每月给你家一点适当的生活补助。"

老吕也说:"如果老弟真是对我有气的话,我马上可以把职称让给你。不管咋著,也不能叫咱们的刊物受影响啊!"

应该承认,老关和老吕的话都很动情也很实在。但是他们都没有提及赵惠的问题,这是寒若冰要调走的根本原因啊!因此,寒若冰没有答应他们的相请,只能以"让我再考虑一下"权作应对,拖延时日。

老关他们来过之后,编辑部的几个小兄弟又来过来过两回,说刊物已陷入半瘫痪状态,老关老吕两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等等。寒若冰既然走心已定,也就无心过问刊物的事情,只是在家死捱,静等周英明那边的消息。

10

可是事情也真是他娘的日怪了,寒若冰在这边抠着劲儿左等右等,周英明那边却像石沉大海般断了音讯。

寒若冰几次把电话打到周英明家里或者单位,那边都说不在。赵惠的小脸儿又绷起来了。寒若冰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决定亲自去找周英明问个究竟。

寒若冰这次去找周英明没去家里。他不想再见那位"液化气罐"夫人的尊容。寒若冰直接去了周英明的办公室,又碰了个"门鼻儿"。就向隔壁打听周英明的去向。里面有四个年轻人正在玩扑克,其中一位姑娘答道:"跟新主任去郑州开会啦!"

"新主任?"寒若冰心里一惊,急忙又问:"那原来的主任呢?"

"刚宣布退二线啦!"

"退二线?他不是还不到年龄吗?"

四个年轻人都停止了打牌,几双眼睛一齐射出疑惑的目光。寒若冰脸不觉一红:你问恁多干啥?正要撒身走开,一位长得有点像佐罗的小伙子意味深长地说:"还不是为迎接机构改革吗?这年头儿,人人都削尖脑袋抢官儿当,弄得哪单位的官儿比兵都多,不叫他们提前退位儿,到精简缩编的时候咋办呐!"

原来如此。寒若冰听完后,连声谢都没来得及道,就心慌意乱地逃到楼下来。下到一楼,两条腿就变成了软面条儿。怪不得周英明没消息了呢,原来是他老岳父退二线了。这下子他妈的全完啦!

寒若冰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走出教委大院,边走边懊丧之极绝望地想:这件事咋回去跟赵惠说呢?咋给老关他们交待哩?

11

那天,寒若冰万念俱灰五内俱焚地走出教委大院,以为事情彻底完蛋了,正发愁回去无法和老婆及文联的领导交待呢,不想却在大门外撞上了徐虹。

徐虹看见寒若冰十分地意外。她惊异地对寒若冰道:"寒老师,怎么在这儿碰上了?你这是……"

寒若冰看见徐虹也很惊异,惊异得使他暂时忘却了适才的懊恼与失落,有点惊惶无措地对她说:"多年不见了,你在文化局还……可以吧?"

望着寒若冰的窘态,徐虹咯咯笑起来:"我早不在文化局干了。我表舅前年就把我调教委了,如今在成人教育科哩!"

"噢,是这样。那你表舅……"

"他是这儿的副主任呐!"

寒若冰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想到他那已经陷入绝境的调动之事,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把救命的稻草一样,痴痴呆呆地望定了徐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似乎无法张口。

徐虹看见寒若冰痴痴呆呆地直望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地波澜骤起,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她以为寒若冰触景生情,想起了两人之间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自己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箭一样射向久远的岁月……

细说起来,徐虹和寒若冰还有一段极不寻常的情缘哩。也可以讲,徐虹是除了赵惠之外,和寒若冰相处较久了解较深险些成为婚姻关系的又一女性。

那是寒若冰刚分配到文化局当编剧的时候,徐虹则是刚招进局里的打字员。徐虹工作之余爱好文学,自从读了寒若冰发表在《白河》上的几篇小说后,就也经常学着写些小小说小散文之类的东西叫寒若冰指教。寒若冰见徐虹写得认真,也就很投入地指导。调到文联后,寒若冰就把徐虹作为重点作者,多次邀她参加笔会,还帮她在《白河》上发表过好几篇散文作品哩!

寒若冰调到文联后没有住房,就暂时还住在文化局的单身宿舍里。有天晚上,徐虹又来让寒若冰指导稿子。指导完了,徐虹却无要走的意思,摸摸这儿翻翻那儿磨磨蹭蹭,像有啥话要说又无从下口的样子,直到很晚了才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满脸憋得通红地问道:"寒老师,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寒若冰一激凌,忙放下书本也开着玩笑说:"不知道你想问啥哩?"

"想问……不知道老师现在――有女朋友没有哩!"

"噢,是不是想给我介绍一个哇!"

"嗯嗯,不知老师准备找个啥样的……"

徐虹摆弄着衣角儿,面如桃花地嗫嚅着,说罢星眸一扬,射过来两道灼人的光波。寒若冰是写小说的,自然懂得这眼神的含义,就被灼得不由地脸热心跳起来,忍不住认真地将她整个儿看了一遍。

寒若冰因为自己的老师身份,过去很少对徐虹近距离仔细认真地打量过。今晚一细看,才发现徐虹确实长得很美,桃腮杏口明眸皓齿,削肩细腰秀美修长,简直就是一株刚出水的芙蓉花儿。只是脸上的稚气尚未褪尽,还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呢!寒若冰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破,怕伤了徐虹的痴心,就委婉道:"我事业无成,先不考虑这事儿哩!"

徐虹听罢寒若冰的话,绯红的桃腮慢慢透出两片惨白,米粒儿似的小白牙咬了红润的樱唇许久不吭,半晌才缓过劲儿狠声说道:"我知道我有差距,可是我会努力弥补的。寒老师,你信……我的话吗?"

寒若冰吃惊地望定徐虹,只见她的眼里蓄满了潮水,泛着晶莹明亮的光点儿,那光点儿差点没把寒若冰燃烧熔化了。

徐虹说到做到,果然就报考了电大函授。两年拿到大专文凭,又通过统考转了干部。同时徐虹的创作水平也突飞猛进,有两篇作品还上了省级报刊。

从此以后,徐虹对寒若冰的追求就泼辣大胆起来,她那水一样清纯火一样热烈的情感常常使寒若冰手足无措。可是,寒若冰依然不能接受她的情感。这里面的原因有二:一是仍然认为她年龄尚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二是寒若冰已经人介绍认识了赵惠。寒若冰在心里将两人反复相比,农民家庭出身的影响使他更喜欢赵惠那样的温柔贤淑的贤妻良母,而不喜欢徐红这样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新型女性。

寒若冰对于徐虹不能接受,但又怕伤害她而不敢明显拒绝,只能采取被动抵御的战术消磨冷却她。可是这反尔又激起了徐虹更猛烈的进攻。最危险的是那次春天的笔会,徐虹的最后"突击"差点就使寒若冰的男性堤坝彻底崩溃了。

那是徐洪参加的最后一次笔会。

那次笔会结束的当晚,联办单位设宴欢送,多数作者都喝得手舞足蹈地引吭高歌。徐虹看着没喝几杯,却醉得相当厉害。夜里看电影时,硬是挤在寒若冰的身边,没看一会儿,头就靠在了他肩上,最后竟然歪倒在他的怀里。寒若冰惶惶地说;"徐虹你喝多了,我喊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徐虹伏在他腿上喃喃地道;"不,不,要送……也得你送。"

寒若冰看看四周,见众人都沉浸在电影里,既不忍心打扰,又怕引起别人的闲话,就只好自己送她回去。

徐虹好像醉得很厉害,两条腿路都走不成了,晃晃悠悠地只绞麻花辫儿。寒若冰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托着她的腰,半馋半扶地往住处走。透过薄如蝉翼的连衣裙,温热的青春女性的气息,一浪高过一浪地涌过来,把寒若冰激得昏昏欲醉。他浑身发烧,燥热难耐,但他还是顽强抵抗着巨大的诱惑,坚持把徐虹送回住处。

寒若冰喊来服务员开门,然后拉亮吊灯,把徐虹轻轻放到床上。正待起身,想给徐虹倒杯水喝,不想那只勾着他脖子的胳膊却不松开,而且另一只手也勾了上来,两手用力一带,居然将寒若冰拽倒在她的身上。然后徐虹猛一仰头,迅疾地咬住了寒若冰的嘴唇,一只灵巧的小舌突入口中,云天雾地般搅动起来。寒若冰似乎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了,脑子里一片激情荡漾,也不由自主地热烈回吻起来。

徐虹微闭着秀目,疯狂而急促地深吻着,双手离开寒若冰的颈部,开始在他的背部游动。寒若冰也完全失去了控制,两手颤抖着探进徐虹的胸衣,立刻变成两条肆虐的游龙。

如晕的灯光下,徐虹的ru*房显得小巧玲珑而富有弹性,柔韧绵软得你怎样用劲儿都摸不着她的胸骨。她的胸肌细嫩而白皙,光滑透亮得能看见皮层下的蓝色血管儿,就像涓涓流淌的小溪。她的乳蜂洁白而滑润,似两个汉白玉刻成的雕塑,浅红色的乳晕托着玛瑙红色的ru*头儿,亚赛两颗令人馋涎欲滴又不忍心摘吃的刚熟的草莓果儿。寒若冰忍着澎湃汹涌的激情,好几次都差点没有把它们含进口里。……

徐虹忽然发出含混的低吟,僵硬的芳体慢慢松软下来,并开始不停地左右扭动。寒若冰的理智全部丧失,手也离开了徐虹的胸乳,缓慢越过她结实而柔软的小腹,一直伸向她最神圣最宝贵最隐蔽的去处。然而此时,徐虹却突然低泣起来。

徐虹的低泣使沸腾燃烧的寒若冰骤然冷却,立即停止了全部的动作。徐虹也迅速反应过来,睁开泪眼不解地望着他。

寒若冰坐起身来,红着脸对徐虹说道;"是我不好,真不该这样,我、我已经有对象了。"

徐虹听罢一怔,脸突然变得刷白,之后哇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着爬起身抓住寒若冰,没命似地对他又撕又捶。

寒若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任她捶打撕扯。徐虹最后打累了,终于止住了哭声,手却重新在寒若冰身上游动起来。

寒若冰知道徐虹想要什么。但他却不能给她。他极佩服她一爱到底的勇气,却不愿给她终身的伤害。他认为两性的结合必须以婚姻为前提,没有婚姻的男女之合是非道德的事情。他认为徐虹和他不是一类的人,他不可能选择她这样的女性为终身伴侣,不能成为婚姻伴侣又怎能把一切做尽呢?他强忍饥渴奋力推开徐虹的缠绕,决然而然地走出门外,任她哭得泪流满面,任她哭得撕心裂肺。

次日下午乘车回城,徐虹两样红红的一个人坐在车尾谁也不搭理。一路上,寒若冰都装作视而不见。下车时却故意留到最后,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临别时,想对她说点什么,还没张口,徐虹却抢先对他狠声说道:"我永远恨你。"说罢顾自艾怨冲天地遁入门内,把寒若冰弄得好不狼狈。

自此之后,徐虹就停止了写作。寒若冰再邀她参加笔会也不来了。后来寒若冰跟赵惠结婚搬到新居,徐虹拿来最后一篇稿子请寒若冰"指导",借此同赵惠见了一面。走时,很真诚地握住赵惠的手说:"祝赵大姐和寒老师婚姻美满白头偕老!"说完两眼红红地扭身而去,让赵惠站在那里傻楞了好一阵子。

不久,寒若冰去文化局办事,就听说徐虹结婚了,男方是市委某位副部长的二公子。但是不久又听说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感情不合。从此和她再无联系。

不想数年之后,两人却在这里不期而遇,双方的激动兴奋也就可想而知了。徐虹见寒若冰傻楞楞地痴想不语,想他必有难言之隐要说,就主动热情地相邀:"寒老师不上我办公室坐坐吗?"

寒若冰从痴想中醒转过来,老脸不禁一红。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啊!就急忙对徐虹点头应允。

12

徐虹的办公室就在周英明的上边,室内摆设虽然没有周英明那样讲究气派,却有女性特有的整洁雅致。两人落座,徐虹沏上茉莉花茶,就开门见山地问起寒若冰来教委找谁,有什么事来。

寒若冰低吟片刻,就极不好意思地将他想调进教委,曾托周英明向其岳父交推荐,却没想到老头子退了二线,主任又换了新人,调动之事搁浅的经过,肯肯巴巴讲了个大概。最后才将想请她帮助,托她的表舅向新主任推荐的意思,吭吭哧哧红脖子涨脸地说了出来。

徐虹不动声色地听着寒若冰的叙述,脸上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地微妙变化着,直到寒若冰讲完许久,才直直地望着他极诚恳地说道:"像老师这样清高超脱有名有才的文人,怎么也往我们这样的纯行政单位调哩?说心里话,我其实还很羡幕你们文联那样的事业单位哩,要不是我的文学扔掉时间长了,要不是已经陷进来了,我还想往你们那样的单位调呢!老师你怎么……"

寒若冰听完徐虹的话,不禁摇着头苦涩地笑了。然后又把文联的尴尬情形和老婆的工厂面临倒闭发不出工资、生活难以维计以及为老婆跑调动处处碰壁,不得已才自己先调的情况讲了一遍,最后叹道:"我如今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幸亏今天碰上你,要不是就……"

寒若冰讲完,徐虹蹙眉长思久久不语,最后才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对寒若冰说:"既然如此,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老师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会竭尽全力的。主任开会回来,我就叫表舅去和他说。我表舅是常务副主任,他的话会有一定作用的。你回去只管等着,一有结果我就给你信儿。"

13

寒若冰按照徐虹的吩咐,就回家耐心候着。几天之后,没有等到徐虹的消息,却意外等来了周英明的电话。周英明在电话里对他说:"有些天没给你联系了,你都等急了吧?"

寒若冰毫无怨恨地对周英明说:"我没急,啥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

周英明急忙问:"你都知道了啥呀?"

寒若冰话音刚落,周英明就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笑了足足两分钟才咻咻地喘着粗气说道:"若冰你真是书呆子一个呀!老头子退二线地球就不转啦?他退二线了我还可以跟新主任说嘛!这次郑州会议上……

寒若冰征了一下,忙打断他的话急问:"他态度咋样啊?"

"当然没啥问题。只是,他很想亲自见你一次。"

"噢,这……"

"别急,我有安排。后天t县有所希望小学落成典礼,县里请主任前去剪彩。此行本该我陪他去的,我故意推托有事,你陪他去一趟如何?"

"我还没调去哩,这合适吗?"

"咋不合适哩?我已经跟主任谈过你的情况,他对你很赞赏的。他已经同意啦,你不去可不中啊!"

"可是,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呀!"

"这有啥准备的?此事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事情的成功就差这一步了,回来就可以功告垂成啦!"

"就这样定了,后天早上七点钟车去接你。我还有事,咱们随后再谈吧!"周英明说完,不等寒若冰回话就匆匆挂了。寒若冰再去回拨,那边已是忙音了。

寒若冰放下电话也一阵感慨:如今社会上也就只有同学和战友关系管用了,周英明为他的事情可谓锲而不舍竭尽全力啦!寒若冰忽然想到现在社会上流行传言的"四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不禁自己笑了,笑过之后,他忽然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那么性急那么沉不住气,那样轻率地托徐虹的表舅向新主任推荐。但是他又想也许这样会更好些,双保险总比单保险稳当吧!他觉得为难的是自己还没有调过去,就低三下四跟主任出差合适吗?

赵惠下夜班回来,寒若冰对她讲了周英明的安排,问她:"你看我去不去呢?"

赵惠霎时就红了眼睛,很伤感又很恶毒地回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去不去你看着办吧!"

赵惠的伤感语气和恶劣态度,使寒若冰感到沉重的责任和压力。他觉得自己只有别无选择地如约前行了。

14

寒若冰跟着新来的教委主任去t县的哪天下午,微风习习晴空万里,天气真实他妈的格外的好。

他们乘坐的两千型白色奥迪轿车在高低起伏蜿蜒盘旋的山区公路上疾驰,真像一朵洁静的白云在青山绿水见缭绕飘飞。车窗外峻峰危立奇峦迭嶂满目宜人的青绿,云雾弥漫的深涧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清婉激越引人欲醉的山歌声。

面对如此美妙绝伦有清歌美景,寒若冰却无半点赏玩的兴致。他恹恹地靠在后座上,用余光瞟见身旁的徐虹,心里觉得十二分的别扭:周英明可是没说她也去呀!

早上乘车时,寒若冰就一眼看见徐虹也在车里,不禁一惊:她怎么也去啊?

徐虹看寒若冰上车也很吃惊:"寒老师也顺车去t县呀?"

寒若冰极尴尬地哦哦两声,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徐虹瞅瞅他,似乎有话要讲,又像无从开口。两人之间十分尴尬僵促。多亏坐在前面的主任心有灵犀,主动地向后扭头插话,才又使气氛活跃起来。

新主任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个子不高却极富态:一张白白胖胖的弥勒佛脸儿,一双眯成一条缝的慈眉眼儿,一头染得乌黑发亮的头发,一副慢声细语的低嗓门儿,美中不足是头顶中间有片"盐碱地",只好将两边的长发绕过来遮挡一二,看着有种很好笑的滑稽味儿。此时,新主任把盘绕在"盐碱地"上的长发用手拢了一下,很自然地扭过头来笑着道:"我看着你俩挺熟噢?"

徐虹的脸就红了,抿了嘴儿笑着回答:"那当然喽,我们本是师生嘛!"

主任噢了一声,又笑了起来,笑毕又一本正经地说:"世上最贵师生情。你这位老师今后还得继续多帮助学生呦!"

寒若冰听出主人话里有话,忙在口里嗯嗯应答,笑着点头称是,心里就忽然觉得:这个老头儿还挺不错哩!

临近t县,小车驶入一段平谷。司机放起轻柔的乐曲。大家停止了谈论了许久的n市文艺界的一些话题,开始欣赏优美的旋律。

看着新主任已靠在椅背摇摇欲睡,徐虹突然歪身附在寒若冰耳旁轻声说道:"表舅告诉我事已初定,估计很快就能办成。"

寒若冰惊喜得一个激凌,忙睁开眯着欣赏音乐的两眼,望着徐虹的依然很美的苹果脸好一阵感动:她说的情况和周明的一样啊!看来为此事她也尽心尽力了,这是旧情在起作用啊!

寒若冰心里一热,情不自禁就抓住了徐虹放在腿上的纤手。徐虹涨紫了脸儿,艾怨地狠狠剜他一眼,象征性抽了一下,就又极安详地一动不动了。两人的手在一块握了很久很久。

车抵t县县城,县里一干人接进宾馆,简单用过午餐。新主任突然对寒若冰说:"你抓紧时间给我写篇讲话稿儿,两千字左右,下午会上用哩!"

寒若冰接到任务很不习惯。他在文联何曾有过这样临时的紧急任务?何曾受过这样强制性的不容质疑的命令?但他又不敢有任何的怠慢,他知道这是在对他的文字水平和服从态度的测试呢!就忍着在文联长期养成的每天午后必睡的习惯,集中精力调动文思扬扬洒洒写了一篇自以为很满意的稿子,然后去找主任。

主任正在梳洗,大概是午睡刚起。主任看见寒若冰的稿子,眼就笑成了一条缝儿,弥勒脸上的五官聚在一起,很满意地拍着寒若冰的肩膀说:"到底是作家手快呀,一会儿就把稿子写出来啦!好,好,先放这儿,快回去歇一会儿吧!"

交上"试卷",寒若冰心情轻松地朝住室走。刚要进屋,却见徐虹也拿着几页稿子迎面而来,不觉一怔:主任也叫她写讲话稿啦?

徐虹见了寒若冰也是一征:"寒老师怎么……也没休息?"说完就匆匆去了主任的房间。既叫我写,何再用她?寒若冰进屋猛地碰上房门,心里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儿。

下午去那所希望小学的路上,寒若冰和徐虹都显得很不自然,两人之间基本上无话可讲。到达目的地,市、县领导受到当地了几百名小学生和几千名乡亲的热烈欢迎。尤其是市教委主任那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的讲话,赢得了群众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场的人都被这热烈的气愤所感染,到处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声。只有寒若冰一个人笑不出来:她听出主任念得讲稿不是他写的。他感觉受到了突然的偷袭。他觉得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的自尊他的人格都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隐约觉出好像有人在暗中跟他作梗作对和竞争。他隐约觉出他的t县之行是个不该有的"错误"。

但是,从主任那里似乎没有看出什么来,他对寒若冰仍是乐呵呵的。主任对他还是挺好的,这是对于寒若冰的一点安慰。

15

离开那所希望小学回到县城,已是下午六点多钟。稍事休息后,就又开始吃饭。由于下午有事,中午用餐简单。所以,县里就把他们对市里领导的美意与热情,都在晚餐上表现出来了。

晚餐的规格明显提高了,共设酒席两桌。一桌是市教委主任正座,县委宣教书记、文教县长及县教委主任、副主任诸人作陪;另一桌是招待寒若冰、徐虹及司机,由县教委的一群中层作陪。

酒宴开始,"主人们"就发起猛烈的攻势,又是敬,又是碰,几轮下来,"客人们"就都吃不住劲儿了。寒若冰由于长期做编辑工作缺乏"锻炼机会",再加心境不好,已经晕晕乎乎,就推让说"不能喝了"。徐虹的脸也红了起来,谁再敬酒就举双手,连说"投降投降"。司机则只进三杯酒,再多半杯也不进了。这一桌只好停顿下来,那一桌却早已喝五吆六地猜起枚来。

寒若冰无心多喝,就想起身出去躲一阵儿,刚离座位,却被那一桌上的主任喊住了:"小寒,快来快来,替我喝两杯。我这一盘,八个酒输了五个。"

寒若冰不得不走过去,咬着牙把满满三杯"五粮液"灌下肚去。

"张主任,你有保驾护航的怕啥?来来来,继续猜,这一盘你可别让我们刘县长了!"张主任果然就又与文教县长交起手来。

寒若冰在旁边如坐针毡,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寒若冰清楚自己能喝多少酒,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多喝了,也看出张主任不能再喝了。他想劝张主任别再喝了,却无法找到机会开口。因为张主任看着枚技一般,酒兴却已调动起来了,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但他毕竟酒已半醉,枚法又臭,每盘仍是输多胜少。害得寒若冰每次都是替他喝两个以上,不大功夫寒若冰就觉得实在喝不下去了。他清楚再喝非当场出酒不可。寒若冰实在忍受不了,真想断然离席拂袖而去。他哪里手过如此的刁难和愚弄啊!然而,在主任和几位"主人"的盈盈注目下,寒若冰又不敢有任何拒绝和推脱的动作。可是,他又真是不能再喝了啊!

就在寒若冰喝也不是走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徐虹不失时机走了过来。她端起张主任刚刚输下的三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拉起寒若冰,自己轻盈而坐,接着大方地伸出玉手,对"主人们"朗声说道:"我们主任和寒老师都先歇歇,让我跟书记县长们学学枚。"

众主人一见女士参战,一齐欢声雀跃,纷纷摩拳擦掌与之交手。徐虹居然毫无惧色地两手并出,同时与书记、县长交起手来。也真是神了,徐虹的双手枚竟然出神入化连战连胜,很快把两位地方长官灌成了"晕头鸭子"。

徐虹的"精彩表演"乐得张主任击节拍掌叫好不迭,当然也遭到"主人们"强烈指责。宣传书记歪头晃脑地大叫:"张主任你搞阴谋诡计,用娘子军奇兵制胜,这回不算你赢。"文教县长红脖子涨脸地指着徐虹说:"你半道儿杀出个称咬金,专门收拾残兵败将算啥能耐?下回再来,非跟你单枪匹马杀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不中!"

徐虹此时也已经喝得一张粉脸灿若桃花,只是嘻嘻笑着却不还嘴儿,气得书记和县长只喘粗气。主客双方吵吵嚷嚷地离开酒桌,又醉意朦胧地进入舞厅。早有一群年轻漂亮的女服务生候在那里,见客人来了,便一个个躬身相邀旋舞起来。主任和一个服务员跳了一曲,就专找徐虹跳了。身体肥胖得像狗熊似的喝得醉醺醺的主任东倒西歪地扭着舞步,弥勒脸色迷迷地笑着,粘虫一般贴在徐虹的身上。徐虹不但没有半点的腻歪,脸上反而溢满自得的笑容。

寒若冰没有跳舞。他谢绝了服务员的邀请,头昏眼花地歪躺在舞厅角落的沙发里,燥热无比地冷视着主任和徐虹以及东道主们群魔乱舞的身影。脑子里乱糟糟地玩味着徐虹在酒宴上的精彩表演,寒若冰不由又想起当年她不胜酒力温软柔媚的模样儿:是她当时故意装醉?还是如今酒力有了大进?不管怎样,徐虹在寒若冰的心目中都没有了原先的姣好与可爱。他觉得来时印象颇好的主任,此时也变得十分的可憎可恨。甚至连对他们热情周到的东道主们也都变成了应该诅咒的混蛋了!

寒若冰靠在那里心里粗算了一下,今晚酒宴歌舞的花费最低也得三千元以上。像t县这样的有三分之一人口仍在贫困线下,有千余名适龄儿童失学在家,有半数干部和教师工资不能全发的贫困县,竟然也这样挥金如土,可见这些既得利益者们腐败堕落到了何种程度!他不由又想到下午剪彩时,那些穿着补丁衣裤为他们戴红领巾的希望小学的孩子们,心里骤然腾起一股忿怒:今晚的花费如果用在那些孩子们身上,将是多少人一年的学费啊!他真想跳起来把这群醉意朦胧纵歌曼舞的官僚们痛骂一通。但是他没有骂,即使想骂也骂不成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胃里难受地翻涌起来,不得不急忙咬紧牙关捂着嘴巴冲出门去。

寒若冰跑到不远处的草坪就吐了,直吐得搅肠翻江倒海把酒宴上吃喝的东西全吐了出来,难受得鼻涕眼泪一齐迸流,痛苦得对着草坪又踢又捶。呕吐过后,感觉稍微好些,但他再不想回舞厅看那些男女群魔乱舞了,就一个人摇摇晃晃先回房间睡了。

次日清晨,寒若冰醒得很早。他知道今天要回n市,但不知是起早走呢,还是饭后走?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也不想叫人家喊他,就想去主任房间问个究竟。寒若冰披上外衣头重脚轻地走出房门,却猛然雷击一般地站住了:主任的房门恰巧此时开了,一个婀娜女子的身影闪出门来,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寒若冰虽然还没完全清醒,却仍能清楚地认出是徐虹无疑。

16

寒若冰从t县回来就病倒了。

t县之行就像一场无法阐释的噩梦,超量的酒精和徐虹的"表演"对他的肉体和精神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他已经感觉到徐虹去t县是一场蓄意策划的阴谋,而这场阴谋又似乎与周英明有关。

果然,当天晚上周英明就打来电话。周英明在电话里气呼呼地问寒若冰:"徐虹是不是也去t县啦!"

"是啊,我也感到意外。可是……"寒若冰如实地回答,心里却很惊讶:周英明怎么知道得这样快?

"昨天晚上,她是不是住在主任房里?"

"这……"寒若冰简直是惊诧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难倒t县有他的"眼线"?寒若冰迟疑着不想说,他不想伤害徐虹。尽管他认为徐虹已不再可爱,她的某些竞争手段也有些不地道。但是,假若周英明已经知道真相,他不说周英明会怎么想?无奈之下就迟疑含混地说道:"今天早晨我去找主任,好像看见有个女的从他的房间出来,但到底是不是徐虹,尚不敢肯定。"

"哼,真是他妈的不择手段啊!"周英明在电话里喘着粗气说。

"老兄你说啥不择手段呐?"寒若冰有些惊异地问。

"现在还不好摊开讲,实际上你也应该看出来了。"

周英明说:"若冰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会认真对待的。"

寒若冰心里一紧道:"我提供的啥情况?我可是啥也没说,你也不能往外乱讲啊!"

"老弟只管放心好了,你的事与此无关。你的事我会尽力的,只管静候佳音好了。但是,他们的阴谋也休想得逞。"

"……"

这次通话之后,寒若冰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寒若冰从周英明的话里听出了一团森森的杀气。他已经敏锐的感觉到周英明和他的老岳父,同徐虹以及她的表舅之间的极深的芥蒂与权斗。寒若冰不禁一阵感慨喟叹:原以为就文联内部文人相轻矛盾复杂呢!谁知道哪单位都是他娘的一个球样儿!他现在唯一的希求,就是不介入周英明和徐虹的争斗中去,以便很够平稳地解决自己的调动问题。

寒若冰想再跟周英明谈谈自己的想法,可是却又找不到他了。电话里说,周英明近段就没来上班。寒若冰心里一阵发沉,也只好慢慢等下去了。

17

这期间,文联主[xi]老关又来家里找过寒若冰一次,来时皮包里装着老吕负责编辑的新一期《白河》的稿子,气呼呼地对寒若冰说:"你瞅瞅老吕弄的都是啥玩意儿,这咋能拿去发稿哩?"

寒若冰接过来粗略翻了翻,确实没有几篇好东西,大部分都是可发可不发的平庸之作和乱七八糟的关系稿。寒若冰不禁嘲弄地笑了,笑过之后又一阵难抑的心痛:这一期《白河》如果就这样发排,刊物不仅降低档次无疑,而且还可能在全市和全省文坛成为笑谈。但是,他既然已经决定走了,刊物今后如何运作与他还有什么干系呢?寒若冰掩饰着心内的痛苦,轻轻叹息着放下稿子,一脸无奈地默不作声。

老关有点着急了,很动感情地对寒若冰道:"就算老兄我求你了,老弟还回去上班行不?再不回去《白河》就不能按期出版了啊!咱文联这块金字招牌无论如何不能倒啊!而且,我也去职改办活动了,专门给你要了个副高指标,你明年就可以申报。另外从下月开始,文联每月给你家一百元的补助。你看――老弟还是回来吧,你就算看我的面子,就算是支持我的工作行不行?"

老关的话差点没有使寒若冰掉下泪来。寒若冰清楚,若按老关的办事能力和文联的经济状况,他能从职改办给他要来一个高级职称的指标,能每月给他家一百块钱经济补助,足可见老关是真心实意地留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他出力办事啊!寒若冰感动得差点就要答应老关了。但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寒若冰不能答应呀!他如果答应了老关,那赵惠的事情就彻底没有希望了啊!再说,他如果回来上班了,又怎么跟周英明那边交待呢?

老关之后,编辑部的几个小兄弟又来过两回,给寒若冰送来了几家刊物的约稿信和《中国青年作家大辞典》编委会的怔录通知,以及他的小说集《乡村情感》获省"五个一工程"文学奖的荣誉证书。他们诚恳地对寒若冰说:"至于刊物办好办坏,其实与咱关碍不大。可是你老兄的创作正如日中天前途无量,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啊!就算你调个好单位又能咋样?无非是钱多一点儿,吃好一点儿,但是孙子一样侍候人的味道也不好受呀!凡是都有其两面性,这步棋你千万可要走好啊!"

小哥们儿的话差点又把寒若冰说动了,但他咬着牙任没吭声。饿虎不吃回头食,开弓没得回头箭。他既然已说要走,怎好再死皮赖脸软绵绵地回去上班呢?

赵惠有天下班回来,看到了桌子上的获奖证书和信件,就很不高兴地问寒若冰:"这是谁送来的?"

寒若冰沉吟片刻,还是直言不讳地把老关和小哥门儿来家的事讲了一遍。

赵惠还没有听完,就流着眼泪骂将起来,骂文联的人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骂他们要是他们的女人也不发工资,他们的女人也叫歹人日了就保险不来引逗啦!

赵惠一直骂得寒若冰心头火起,忍不住凶凶地对她吼道:"你别骂了行不行?骂这样的话你也不嫌脸红!"

寒若冰一吼,赵惠果然就不骂了,但却又嘤嘤地哭起来。

赵惠哭着对寒若冰道:"寒若冰我知道,你心里其实还恋着文联想着你的小说哩,不如你还回文联上班去吧!反正我已经这样了,别人能活我就也能活啊!"

赵惠的话又把寒若冰说的酸溜溜的,内疚和责任感再次庄严地升上心头,想回文联继续侍弄文学的念头还没有露头儿,就又彻底断绝了。

18

接下来一段时间是寒若冰最难熬的时光,这使他充分体会到了"度日如年"四字的真切含义。

教委那边联系不上。文联这边也没了消息。寒若冰觉得自己就像是莫泊桑小说《羊脂球》里那个被凌辱玩弄之后,又被她救下的那群混蛋轻谩唾弃的妓女,心情败坏心灰意冷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此外再有赵惠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折腾,他觉得实在忍无可忍。就在他决定抹下脸皮第三次去找周英明的时候,周英明却不找自来了。

周英明来的那天下午是个周末,赵惠领着儿子看姥姥去了,就寒若冰一人百无聊赖地盘桓在家。周英明进门就阴沉着脸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地光看寒若冰。韩若冰从周英明的怪异里已经看出事情的不妙,但他强忍着不问,默然地给他倒上茶水,只想等他说出。果然,周英明终于禁忍不住开口了:"若冰你得给我说实话,你调动的事是不是也给徐虹说过,想找她表舅帮忙哩?"

"是有这事儿。"寒若冰心里一抖:他终于知道了。于是就低了头把事情的原委经过说了一遍:"那天我去找你,听说你岳父退二线了,就认为事情完了。谁知在大门口碰上徐虹,叙谈中就讲了请她表舅帮忙的话。事后我怕你有啥想法,就一直没对你说。"

"这就对啦!"周英明点了点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痛心地说:"昨天下午学习时揭盖儿了,徐虹调人事科任副科长,主持全科工作。我被撵到招生科了。"

"这是真的?!"寒若冰感到猛遭一击,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他虽然已经预感到不妙,但当周英明说出口时,他还是接收不了。尤其是周英明到了招生科,他的事不就完了吗?但他仍渴望周英明能说出点他希望听到的东西来。

"这首先要怪我们老头子了,他在位时与徐虹的表舅结怨很深。老一代的恩怨自然波及到了下辈人身上,老头子退二线后我就成了替罪羊。徐虹的表舅把徐虹从文化局调来,就是想让她进人事科的,只是当时不能如愿。张主任调来后,他们认为时机已到,就开始频繁活动。但由于我们这边的阻力,张主任也一直犹豫不决。谁料想那次t县之行让他们钻了空子。

"那次t县之行,本来我和张主任商量好叫你去的。哪想到徐虹的表舅让徐虹也去了。徐虹的"表演"你都看到了,她的"表演"和"无私奉献"起了决定性作用。张主任回来后就铁心重用她了。但是徐虹的表舅仍不满足,他是想让徐虹把持人事科呀!要实现此目的就必须把我搬掉。于是就以"两人合不来"为由,撺掇主任把我撵到了招生科。我们这边虽然极力抗争,但是已经木已成舟,再争也没有丝毫用处了。

"对我来讲,去哪里都无所谓的,反正都是个正科呗!可是我去了之后,招生科职数就满了哇!本来主任已经同意调你进招生科了,谁知徐虹和她表舅会插这一杠子,把你的事儿给弄黄了。你老弟也真够傻的,徐虹那骚娘们儿啥玩意儿,你跟她有多深关系?你叫她帮忙,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为他们提供了我"结党营私"的把柄,加快了他们争夺教委人事大权的步伐。她只顾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办她的事儿哩,哪有真心帮你的忙啊……"

"……"寒若冰还没听完周明的话,脑子就嗡一声浑沌成了一团浆糊。他像遭了雷击似的傻傻地呆楞着,连周明给他说的安慰的话和十分遗憾地离开,都没有任何反应。好长时间他才慢慢缓过神来,就像刚刚做一个恶梦醒来。多日焦虑期望兴奋忧愁苦闷激动煎熬期盼都是他娘的白白浪费情感,到头来原来是狗咬尿泡瞎激动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清醒过来的寒若冰突然恼怒已极:看来事情都坏在徐虹这骚娘们儿手里了。徐虹你他娘的想进人事科请进了吗,为啥要撵周明去招生科哩?你这不是要故意断我调动的路子吗?我他妈也真是太傻太憨太轻信她的话了,怎么就没有把她看穿看透哩?想当初自己也真对她太好了,还差点被她的装傻假醉所迷惑,险些被她引诱上钩受骗上当哩!早知如今她会这样无情无义,那时真不胜趁势把她干了,然后再狠狠地将她蹬调,也算平了今日的心头之恨啊!

寒若冰在心里悲愤欲绝地嘶喊着,忽然又嗬嗬地怪笑起来。他笑着从橱柜中拿出两瓶剑南春,拧开一瓶就着瓶口咕咕嘟嘟喝开了。这酒本是准备事情办成后请客庆贺喝的,现在留它还有何用?寒若冰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顷刻间就下去了半瓶。

酒精在胃里开始燃烧起来。寒若冰刚刚感觉到胃里一阵猛烈的刺疼,就又被一阵迅疾而致的强烈眩晕攫住。他踉呛了几下就一下子歪在沙发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19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寒若冰又从沉醉中醒来,他重又细想起事情的结局,不由伤感得心酸伤神泪流满面。

寒若冰正在以泪洗面黯然伤神,不提防徐虹幽灵般闪进门来。徐虹的突现使寒若冰怒火骤起。他真想把她痛骂一顿,却又因她是个女人开不了口,只有恼怒万分地对她叫道:"你……还来干啥?"

"我来看一个丑角儿的表演,可惜没赶上。"徐虹根本没在意寒若冰的表情,作出一副不愠不恼的模样儿说道。

"丑角儿?谁是?你不就是……最好的……一个吗?"寒若冰怪声怪气冷笑着说道。他闹怒得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咯咯咯--"徐虹突然冷笑起来,笑罢喘着气对寒若冰说:"我就知道你会如此看我,也知道老师正恨不得把我吃了哩!但是且慢,只请老师等一会儿,等我把话说完了,你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要怎么样我都不吭声儿!"

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徐虹轻轻飘过来,坐在和寒若冰只隔一只茶几的沙发里,拿起他刚喝剩下半瓶的剑南春连饮三口,然后才望着惊愕迟疑的寒若冰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我有件事不瞒老师。我表舅把我从文化局调来,就是让我进人事科的。周明的岳父与我表舅有仇,他在位时就一直挡着。他退二线后张主任调来,事情才算有了起色。想不到周明却又在中间作梗使坏。那次t县之行他不能去,表舅就叫我跟随主任去了,以便使其对我有更深的了解。回来后主任拍板定音,周明的阴谋才失败了。在此我要申明一点,我的事儿跟老师并无冲突,表舅为你的事也真是费了口舌,本来张主任都已经答应了,谁知道会发生以后的事儿呢……"

"以后的事儿?"寒若冰一惊,心中的火气顿减三分,忽然急切地想听徐虹的下文。

"去t县的那天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是顺路搭车的呢!到那里之后我才明白,你也是被安排去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认为这事本身就是一个阴谋。老师细想,如今跟领导出外,最主要的任务不就是要替领导写那种公文口号式的讲话稿儿,还有在酒宴上舍身替酒保护领导吗?这两点能耐,我决心从政后经过努力已基本具备。但是,却不是经常与文学打交道且极少锻炼机会的老师的强项。在t县剪彩时,你可能还因为主任用了我的稿子而没用你的,而生过我的气呢!你写的稿子我看了,比我的有文采多了,可是文气太重,华而不实,这就是没有采用的原因。试想,你文不能用,酒不能喝,这不是存心让你在主任面前出丑吗?你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主任还要你干啥啊!"

"这……"

"这当然还不是主要的问题。仅就这些还影响不了你调动的事儿。主要的问题是你从t县回来之后,对外散步了让张主任最不能容忍和原谅的言语。老师可能是看到我跟主任跳舞唱歌,早上又从主任房间里出来,就以为我跟主任怎么怎么了是吧?这事我不怪老师,因为我当时也真有此意。我这也是被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遗憾的是张主任那晚喝多了,从舞厅回去就醉成了一滩泥,把房间的床铺、地毯都吐得不成样子。我替他收拾了半夜,到早上还没醉醒哩!就算我有那个心,他也没有那个能力了。老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认为我们俩有事的话张扬出去。主任知道后,对你的看法就变得很坏。这个变化使你的调动问题发生了无可挽回的逆转。"

"我……"

"另外,我还有个问题不明白:我任人事科副科长对周英明并无影响呀,他为啥要对主任提出去招生科呢?这话是张主任亲口对我表舅讲的。因为招生科刚空出一个职位,我让表舅跟张主任说过叫你去的。但是周英明一去,那里的职位就满了啊!周英明离开人事科去招生科的理由,是跟我不好相处,可我却认为他是另有所图。为啥?就因为招生科比人事科更实惠呀!只是他这一去就断了你调入的希望。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你给我说过调动之事也是先托他帮忙的。可我却弄不明白,他为啥要节外生枝断了你调入的后路呢?"

"……"

"我有个答案,不知正确与否。最近听说有个文件,说以后提拔处级干部,必须要求本科学历。目前教委的中层干部,在周英明的年龄段里,就数他的学历最高最硬了。但是,如果老师来了,情况会如何呢?他会不会因为你比他的学历更硬名气更大影响更广,而认为你将来是对他进一步提拔的最大的威胁呢?也许一开始他也是真心想帮你调动的,只是听说这个文件才发生了变化。谁知道呢?我说完了,可能不对,也可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信不信也全由老师自己。老师要怎么处置我,我悉听尊便……"

徐虹说完了,像口渴似地又拿起茶几上的酒瓶,咕咕咚咚又是一阵猛饮。然后,静如处子般地望着寒若冰,满脸都是晶莹的泪流。

寒若冰默然无语地望着徐虹,望着她满脸是泪水的亮丽如旧的脸庞,心内乱七八糟地澎湃着苦涩酸辣咸啥味儿都有的情潮。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只是痴痴傻傻地看着她晃晃悠悠幽灵般地飘出门去。

20

徐虹走后,寒若冰彻底地瘫痪在沙发里。徐虹的话像一阵滚滚的闷雷,将他的神智完全摧毁,让他重新坠入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

徐虹讲的话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那么周英明说的就是假的了?不,不可能。寒若冰无法接收这样的事实。可是徐虹说的又有根有据极其合理啊!

寒若冰又把周英明和徐虹说的话,在心里分别重复了一遍。周英明的话使他气愤难抑。徐虹的话又使他胆寒心惊。周英明和徐虹是相对的两极,此点已经无疑。可是这两个人哪个对他是实心真情?谁说的话是真的呢?寒若冰拼命想把这个问题弄明白,然而却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弄不清楚。想到后来寒若冰害怕极了,无论谁是假的他都无法理解又不能接受。不管谁真谁假,他都已经被残酷地愚弄了,可怜之极地做了别人权斗的牺牲品啊!而且下一步呢,下一步他将去向何处?将如何向赵惠交待?将如何面对文联的同仁们啊!

寒若冰不敢再往下想了。他只想把这可怕的事情忘个净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猛地抓起第一个酒瓶,那酒瓶已是空瓶一个了。于是又拿起第二瓶,拧掉瓶盖就是几口。辛辣的酒液冲下喉管,像带刺的利刃剥刮着喉壁,发生火烧火燎的疼痛。酒液冲进胃里,撕扯揪咬着胃膜,腾起阵阵灼热的烟雾。酒液夹着烟雾进入血管,血液燃烧了,喷射出蓝色的火焰。寒若冰觉得自己在酒的熊熊火阵中飘飞沉浮,脑子开始进入浑沌朦胧状态。

周英明和徐虹的影子又飘了回来。

周英明指着徐虹说:"若非她从中作梗,你的事早已办成了!"

徐虹指着周英明说:"他压根儿就没想给你办事,尽一步一个坑摆着叫你跳哩!"

寒若冰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们俩都别说了,叫我把这事忘了吧!"

寒若冰摇摇晃晃站起身,举起酒瓶又是一阵狂饮。周英明和徐虹的影子消失了。他却感到胃部猛烈地抽搐起来,一阵强烈的恶心将他攫住,五脏六腑扭结一起奔突上涌,他哗地一声吐了,酸辣的酒液带着胆汗胃液眼泪鼻涕一起朝外喷流。他痛苦之极难受之极,痛苦难受得真想放开喉咙大哭一场。可是他突然望着门口,自己强迫自己止住了。

门口闪进来一个女人和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儿。是赵惠带着儿子从姥姥家回来了。寒若冰难过地咧了咧嘴,想对赵惠说说结局。赵惠流着眼泪风一般扑过来扶着他说:"你啥都不用说了。我在外面碰见徐虹,她啥都对我说了啊!"

"好好,你知道了……就好。"寒若冰结结巴巴地说着,又举起酒瓶喝起来。

"寒若冰你别喝了,你真是不敢再喝了啊!"赵惠满脸是泪颤声叫着,伸手来抢他手里的酒瓶。

"你……少来管我。现在不叫我喝了,早点儿弄啥去啦?不是为你,我他妈的……咋能到了这个地步?我……"寒若冰一手攥着酒瓶猛灌,一手狠狠把赵惠推开。赵惠踩在他吐出的秽物上脚下一滑摔倒了,也把寒若冰带倒在地。

寒若冰又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出的秽物上带着缕缕的红色。赵惠看见了那鲜艳的红色,吓得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她哭着手脚并用爬起来,疯了似地去夺那个眼看又要空了的酒瓶。两人你夺我拽地撕扯成一团,吓的一直愣在一边的儿子也哭了起来。

"寒若冰你千万别喝了呀!我知道你心里苦哇,都是我把你逼到了这一步啊!"赵惠抱着寒若冰的胳膊摇晃着,满满流泪地哭叫着:"都是我不好哇!我再不提调动的事儿啦!你也消消气儿――还回文联……上班吧!"

"啥?回文联上班?你叫我……咋回文联呐!哈哈哈哈……"

寒若冰突然爆发似地大笑起来。笑声中猛然把手中的酒瓶摔在地上。酒瓶碎了,屋里骤然飞起一阵白色的玻璃渣雨,几块碎片飞向赵惠的面颊,她的脸上登时绽开数朵绚丽的桃花。满面桃花的赵惠似乎没有感觉到脸上的伤疼,双手抱住已经成了木头人的寒若冰,懊悔地心痛之极地失声哭道:"隔天,我去找……关主[xi],揽下全部责任。只要你能回去上班,不管咋著,我都……"

赵惠没有说完,寒若冰就突然狂笑猛止,身子像一截木桩子似地栽倒下去。寒若冰感到浑身瘫软,整个世界都在猛烈地旋转。他觉得脑袋重若千斤,双眼涩困得像坠毁了沉重的巨石。他真想就此沉沉睡去,永远都不再睁开因过度劳累而导致散光又高度近视的眼睛。

寒若冰最后一次被一种令人感动的声音惊醒过来,他睁开涩困的眼睛,看见一个满面桃花的年轻女子和一个挎着书包的小男孩儿,正一左一右伏在他身边,嘴巴张得碗口儿似的,满面都是滂沱的泪流,两人交错地发出像小号一样的咿咿呀呀断断续续抑扬顿挫的悠扬长音。

同时,寒若冰还听见从远处不远不近的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急促连续的类似于警报器一样的尖细的声音。尔后,他的大脑就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沌空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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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季锋 | 荐/季锋推荐:
☆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文笔很老练
对故事的把握度也很到位
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