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之死
宋云奇
1
倘若不是那部该死的《红土地》，小魏是断然不会出事的。
小魏已经很久没有写东西了。他很久没有写东西的原因，是因为该死的职称评定冷了他的心，让他看透了世事，不想再拼命创作了。
小魏是n市文化局戏剧创编室的一名编剧。本来这次职称评定，要按他的创作成果和在本市文艺界的名气，最起码也该给他定个三级编剧的。然而事到临头，就因为他刚从农村招来转正时间不长，而最后被定了个四级编剧。可是像小崔这样一不会写戏而不会辅导作者，只会写个戏报新闻之类豆腐块儿文章的小混混儿，却弄了个三级编剧。三级编剧是中级职称，工作中可以独当一面；而四级编剧是助理级，只能协助儿人家进行创作。这让小魏如何受得了？评定结果宣布后，小魏虽然表面上不能有明显的不满，但却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大骂小崔：你他妈的凭的啥？不就是有一个当官儿的好爹、一个给领导开小车的老公和一张不值钱的函授大专文凭吗？以后你想领导我，等着做你的春梦吧！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子，往往一张纸或者一个什么人物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终生的命运。你要想在社会上步步高升万事如意，就得有根子有底子有资历有学历。这四条中前两条最重要，没有后两条只要前两条硬棒也照样可以。可是那些确有真才实学但又没有“四个条件”，尤其是没有“两个硬件”的人们，要想在社会取得一席之地，就比登天还难了。他得付出比那些有“硬件”的人们多百倍千倍甚至万倍的努力。所以在职称评定中弄了个四级编剧的小魏，就再也没有玩命写戏的劲头儿了。他拼死累死再有成绩再有名气能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如又一个好老子？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剧本》编辑部给小魏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原先寄去的七幕话剧《红土地》已过三审，只需稍稍改动一下即可发表了，并嘱咐他一定要在半月之内改完交稿，如果超过发稿时间，以后的命运就很难说了。小魏读过信后哀叹良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再拼一次：这部《红土地》可是他面壁五年十次修改的心血啊！要是它能在《剧本》发表出来，那他在全省全国戏剧界就有名气了。假若真能这样，他就有可能跳出n城，到省城或者北京去拓展更大的空间。如果真能跳出n城，那他就再也不受小崔这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们的污浊气了！
2
那天晚上，小魏就是在他那套刚由租住的民房搬进来的别人腾出的小单元宿舍里，挥汗如雨挑灯夜战最后改定他那部七幕话剧《红土地》时，点灯却突然熄灭啦！小魏懊恼沮丧地放下笔，掀开窗帘看了看别的楼房，人家那楼上怎么还是灯火辉煌啊？整个目及之处就只有他们这座n城文艺界人士杂居的破旧小楼，独独地呈现出黑糊糊的一片。又是保险丝烧断了！
小魏已经记不请楚这是他搬来之后的第几次人为断电了。
小魏他们居住的这座n城文艺界人士杂居的小楼，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烂不堪。渐渐地有权势的领导和有头脸的光棍儿都先后搬到了新建的宿舍楼，只留下像小魏这样的道行不深的初来者和没有特大权势与特殊门路的低阶层，仍然无可奈何地住在这座破败的小楼里继续水深火热。这座小楼里的电路尤其陈旧，已经多年没有更换了，经常出现电路冒火的危险情况。电路冒火了，就叫电业局派人来修理一下，人们就这样支支乎乎地活过来了。后来就出现了偷电现象，有人违规使用电炉，有人将零线接到水管子上，这样就形成电压失衡和负载过大，电路冒火甚至烧断的事故更加多了起来。电业局的人烦了恼了，干脆不派人维修了。电业局不派人维修了，小楼上的人就自己东扯西拉地乱修乱接，结果就形成电路排拉的更加混乱。电路冒火、烧断造成停电的事故更加频繁，人们几乎是在停停修修、修修停停，一半黑暗一半明的日子中艰难度日的。就是这样艰难的不正常的苦日子，人们也都熬过来了啊！可见我们中国人真能艰难真能吃苦啊！
如果说过去的那些无数次的人为停电，小魏还能像其他人一样忍气吞声默默忍受的话，那么这次他是再也无法忍受了。编辑部规定的发稿时间已经快到了，修改稿他过几天就得准时寄出去，可是这狗日的电……小魏终于是可忍孰不可忍地爆发了。他摔下笔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冲出门去。
“谁家又烧电炉啦――”
小魏冲上楼梯双手拤腰怒气冲冲地大叫，声音之响音量之大震得楼道嗡嗡直响，头顶上本来就没有粘牢的石灰簌簌直掉。然而令小魏失望的是，整座小楼竟然犹如一座空楼，没有半点的回应。
“烧电炉的人家你听着，要再烧我就到电业局去揭发你，叫你吃不了喝不了兜着走！”
小魏撑着劲儿壮着胆子又吼了两声，楼道里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小魏的心就有点发沉发凉，忽然觉得十分的后悔：别人都不怕停电就你怕停电呐？停电了你点个蜡烛不是还可以将就吗？再说你知道谁家烧电炉啦？有这口热气还是留着自己暖肚子吧！
3
小魏终于又有气无力地回到屋里，心神不定地点亮一只蜡烛，想接着往下改稿子，但却无论如何改不下去了。他妈的不改了，睡觉！可是真去睡觉了却又睡不着，脑子里仍然乱七八糟地想着稿子和电炉导致电路停电的事儿。小魏只好双手垫在脑袋下，身子直挺挺的死了一般，圆瞪着双眼盯着昏黄的屋顶生闷气儿。
小魏正气闷着，忽听房门有笃笃的轻响。深更半夜谁又来捣乱啊？小魏气急败坏地下床开了门，门口站着四五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儿。借着昏黄的烛光一看，见是老张老王大李和小黄，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都是同在这座小楼里居住的苦命人。小魏就闪身把他们让进屋来。
“小魏，刚才你在外面喊叫，我们都听到了！”
“真是想不到也看不出，你还有这种勇敢精神啊！”
“你这一喊叫，真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啊！”
“你知道是谁家烧的电炉吗？就是二单元一楼的小崔呀！”
“她家是烧电炉的老手了，也不晓得害得大家摸了多少黑儿，挨了电业局多少骂！”
“我们来找你，就是想一起合计合计，看生个啥子好法儿，很很治治……”
“她老公大胡正好今黑儿不在家，不如今晚我们……”
小魏默默地听着大伙的话，好长时间没出声，心里却有些热起来：看来刚才自己是错怪大家了，事情还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嘛！世上还是有公理在的嘛！哼，原来是你小崔呀！你这不是专门跟我作对吗？你做你的“中级”，我做我的“助理”，咱井水可以不犯河水啊！你何故要与我过不去？既然是你有初一，就别怪我小魏十五啦！
小魏心内一阵发狠，斩钉截铁拿定了主意，就和老张老王大李小黄认真商量起整治小崔的方案来。最后终于拿出了万无一失的计划：众人都预先埋伏在小崔家的近旁，然后由一个人出面叫门，门开后大家一涌而进，抄出她家正在使用的电炉子，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使用？
“我看，咱们大家去埋伏，就叫小魏喊门吧！”
“不中不中，我来时间不是很长，咋能叫我……”
“你就别推辞了小魏！正因为你来时间不长，我们才叫你喊门哩！你想我们这些熟人熟嗓儿，她一听还不先把电炉藏了啊！”
“可是我们一个科室的，她也能听出我的声音的。”
“她听出声音怕啥啊，一个科室她才没有戒心啊！”
“……”
小魏沉吟为难了好一阵，看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就默默点头应允了。
4
砰砰砰！众人按照预定的计划埋伏好。小魏先出两步敲响了小崔的房门。
“谁呀，找谁？”屋内小崔的声音答应道。开门的却是小崔的老公胡某某。
“我、我是四楼的，跟小崔一科室，想找小崔……”
“她睡觉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嗳嗳，别、别关门。我得给小崔……”
“你――要真有事就告诉我，我再给她说也行啊！”
“不中啊，这事非得面对小崔说。”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我要见小崔。”
“再不走老子就……”
“嗳，你怎么骂人呀！你……”
啪！还没等小魏话说完，他脸上就真的挨了一拳。他被重重地击倒了。但他在就要倒地的同时，也极神速地拽住了对方的胳膊，将其也拽倒在地。两人随即滚到了一起。
“你家偷烧电炉坑害大家，还敢骂人打人。走，咱找个地方说理去！”
小魏在地上挣扎着，撕开喉咙大声喊叫。这是正义的呼声，意在唤醒仍在梦中麻木沉睡的小楼的人们，共同行动对错误宣战；这是求援的信号，意在呼唤埋伏在周围的同盟军即时出现，冲进门去抄出电炉，此时就大功告成了！
“放你娘那狗屁，谁家烧电炉啦？我看你是肉痒了嘴贱了。来来来，我正好给你治一治！”
小崔的男人压在小魏的身上恼羞成怒地咆哮着，两只巴掌左右开弓上下翻飞猛烈抽击着小魏的脸部。他那磨扇子一样的大屁股，还一上一下狠命地朝小魏的腹部墩砸着。
小魏咬着牙关手脚并用乱蹬乱踢，拼命抵抗着对方的打击，一分一秒地坚持着，万分焦急地等待着局势的突变，等待着希望和奇迹的出现。然而，小魏失望极了，他所希望的那只援兵自始至终悄无声息，一点也没有要出现的痕迹。小魏突然感到一阵虚脱，感到一种极度的晕眩和疲劳，他不由身子一软瘫在了那里。
5
最后，还是小崔出来解救了小魏。
小崔把几近疯狂的男人从已经停止抵抗的小魏身上拉起，虚张声势地拍打数落着推进屋里，当然临关门时，仍没有忘记对还在地上死人一般躺着的小魏扔出一串难听的话语：“都是一个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这样找事呢？谁看见我们烧电炉啦？有能耐把电炉从我家里掂出来呀！今天晚上是我在家里，要是我不在家啊，哼，不要他好看才怪哩！”
“你――烧没烧电炉你自己清楚，我没有看见有人看见啦！”
小魏忍着浑身剧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上的鲜血反击道。虽然小魏已经在心里承认，自己是彻底失败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你在这次行动中，充当的是个什么角色啊？是玩偶？是傀儡？是伟人？是君子？不管属于哪一种，都是被出卖的悲剧人物啊！但是，尽管是失败了，尽管是被出卖，他也不能嘴上认输啊！
“你说，谁看见我家烧电炉啦？”
小崔进了房门又走回来，立在小魏跟前质问道。
“是老张老王大李小黄他们看见了。他们说……”
小魏在做着最后的抵抗，他这是给自己解脱，也是给小崔的回击。但是还没有等他话说完，就被从四周黑暗里突然射出的语弹打断了。
“小魏你咋能无根无据乱说哩？”
“是呀，谁给你说看见小崔家烧电炉啦？”
“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别把屎盆子尽往别人头上扣！”
“哼，刚来时看着还像个安分人，真没想到原来是个这号货！”
“……”
正在孤军奋战做最后抵抗的小魏惊呆了，就像被雷电击中似的惊呆了！他那已经受伤流血的伤口上，又被洒上了一大把颗粒状的盐。他清楚这些向他发射语弹的人都是谁。然而一刻钟前，这些人又是怎样对他说的啊！小魏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被人引诱被人蹂躏而后又被人骂为妓女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被人出卖而后又被人斥为叛徒的无辜。不不，简直比妓女和叛徒还不如……
小魏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无边的黑暗中呆立着，也不知道立了多少时间。啊哈哈――突然，他歇斯底里地爆发式地大笑起来。小魏在瘆人的笑声中，慢慢像跳迪斯科太空抽筋舞一般蹒跚起步，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地扑向这座破旧小楼的电表集装箱，一边口中含糊不清地喊叫着什么，一边对着那束入箱电源线乱扯猛拽起来。
骤然，集装箱迸出一朵蓝色的火花，一朵在黝黑的夜空里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绚丽多彩的蓝色的火花，把小魏定格在无边无际黏稠滞重撕不开扯不断的令人气闷窒息的绵绵黑暗中……
6
小魏变成了n市文艺界的福音。
小魏之死引起了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领导怒曰：n市文艺界的生活居住条件如此之差，如何有利于文艺事业的繁荣？遂专门下令，让城建部门对小楼粉刷一新，命电业局将小楼的电路重新排了一遍。自此之后，小楼就变得像新楼一样，小楼上的人们也再不用受停电之苦了。
奇怪的是，小楼居民在享受新生活快乐的时候，却很少有人提到小魏。不知道他们是已经把他忘了呢，还是没有胆量提起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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