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生所好之两大饮品——酒和茶——如同鱼与熊掌一般让我无法舍弃其一，尽管先贤们早已赞茶以水中君子，而贬酒谓水中小人。亲君子而远小人，这种抉择似乎很容易就可做出，但经过近半生的品味和感触后，我只能说：我爱茶，亦爱酒。

酒与茶均饮自于杯盏，却带给我两种不同体验的人生维度。酒使人上升，茶使人沉静，相对于平凡的生活而言，都是一种超验的体会。如果说生活象一杯白水，注入茶，可使我沉入人生的血脉深处，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世界和自我，以旁观者的态度来诠释生命；注入酒，可使我飘浮于意念中的云端，远离尘世的喧嚣，以超脱者的名义来笑傲人生。酒与茶有着共性，那就是忘却和逃避，苟安于一隅，包括肉体的和精神的。这种忘却和逃避，功能相似，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茶是主动式的，啜饮之余，两颊生香，神情清爽，当清风徐来，竹摇疏影之时，自然会有禅茶一体之感，进而将茶与人生、儒、道、佛中某些表象性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酒却完全是被动式的，豪饮之后，人不照形，形不照思，思无所控，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此种忘却，不求儒，不求道，也不求佛，更为彻底和革命。茶的忘却，是为了记忆的忘却；而酒的忘却，是为了忘却的忘却。

我离不开茶和酒。茶对我来说，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总是那样的沁人心脾。当我面对她时，整个身心都放得很松，品之，又韵味无穷。她让我有一种归宿感，有着回家一样的感觉，可以静静啜饮这小小而持久的幸福。酒于我而言，是个肝胆相照的铁哥们，让我无所顾忌地喧泻自已的喜悦与忧伤，他陪我闹，陪我聊，直到我酣然大醉。

人生有太多的痛苦和不如意，记不得是谁的诗句，“人生悲欢多少事，失意总比快意多”，当是明证也。当痛苦来袭时，轻者以茶消融，重者以酒撕裂，也不失为快哉之举。然而，豪饮各类酒精已近20年，肝脾胃肠久经洗礼，时常在酒后隐隐作痛，肯定是故障累累了。精神上的痛，一旦与身体上的痛相互交织，恐吾命将休矣。痛定思痛后，有些苦涩，也有些无奈地向酒挥挥手：我爱你，所以我要离开你。

二

无酒的日子，白天尚感不到什么异样，一到晚上就有些心神不宁，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害怕下班后在外面呆着，唯恐经不起朋友们的劝谏，搞不好又会杯觥交错起来。每天早早就溜回家，乐得妻儿象过节一样，脸上的笑容无时不在提醒着我三口之家的幸福。弃酒之后，我选择一种浓郁的茶一一武夷岩茶一一来作替代品，特别喜欢第一泡，岩香之余，还有一丝丝酒的甘醇。有一次笑着对妻说，武夷肉桂的第一泡茶中有酒，能品出来吗？妻说了一句非常有禅意的话：心中有酒，自然茶中有酒了。细心体贴的妻发动她的关系网，给我弄来武夷岩茶中的精品，如大红袍、水仙、龙山小种等，让我着实在茶香中醉过一阵。

置身于酒之外，也有助于我以宁静的心态来对酒作一评述。酒品分三种，下品为应酬酒。想着自己半生作酒徒，大部分的酒是与酒肉朋友共享，心中不禁有些凄凉。酒桌之上，歌厅之中，彼此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顾及着某些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于是称兄道弟，拍胸膛搭肩膀，你一杯我一杯，直喝得天昏地暗，两唇麻木。此时的酒是功利酒，已成为一种工具，完全感觉不到酒中的乐趣。酒的中品为朋友酒。朋友相约，生日相庆，同学相聚，往往也少不了酒。这时候的酒，传递的是朋友聚会时的喜悦，酒的本质也不在酒本身。朋友们在酒中谈天说地，忆昔抚今，自然有着莫大的乐趣。酒之上品是心情酒。人不可多，独饮可，与一二密友共酌亦可。找个相对安静的场所，品味着喜欢的品种，让酒精慢慢地侵蚀和燃烧自己的性情。醉与不醉，完全由自己决定。点到即止时，可让心情有种含蓄的释放；纵情大饮后，醉在自己的心情里，也可充分体味人酒合一的妙处。我说的是人话还是酒话？我迈开的是我的脚步还是酒的脚步？我周身流动的是血液还是酒精？也许并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才是酒中的真谛。

有一个做地产的朋友，商战多年，几乎天天大醉。没有应酬时，也要将公司的员工聚于一堂，照样豪饮不辍。也是在前不久，查出身体已被酒精烧得千疮百孔。于是，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自然凑到一起。出于对酒的喜爱和思念，我们决定做个酒中君子。少量的饮酒对身体有益，我们相互给对方一个喝酒的适当理由。红酒具有保健功能，产于法国波尔多和中国山西怡园酒庄的干红葡萄酒，是我们的首选，每次两人一瓶，既能使血脉扩张，也不致于伤害身体。另外，用纯葡萄蒸溜后酿制的各类xo，酒性醇和，每次一个一杯，加点冰块，也不亦乐乎。

从豪饮到适量饮酒，从不注重品牌到选择喜欢的酒种，虽然是在相当被动的情况下所作出的无奈选择，但细品之下，这不正体现出人生的舍与得、博与精的道理吗？

三

如果说与酒的关系已成为君子之交，那么此生可朝夕相伴的饮品，就是茶了。中国文人有七宝，棋琴书画诗酒茶，自问我勉强可以达标。茶虽排在最后，但在棋琴书画诗中，茶是永恒的意境和主题。

22岁到福建后，一晃就过了14年。这14年，可以说是与茶相识和相知的14年。来福建之前，茶与我来说，只有二大功能：解渴和提神。现在又多了一项功能，综合地说，是茶道。福建是乌龙茶的故乡，品茶之风盛行，以前对这种过于注重形式的饮茶之习不以为然，耳濡目染并亲历亲为后，始解其中的妙处所在。

第一次接触乌龙茶，还是在武汉念书的时候。当时有个福建的同学，假期返校后带来一包铁观音，几位关系较好的同学都分得一羹。记得当晚我以大杯泡之，茶味极浓，又涩又苦，俨然中药一般。同学在旁一个劲提醒这是好茶，千万不可浪费，于是我一口气就喝下了满满的一大杯。绝对解渴，喝后受到茶汁的强刺激，两颊生津，回甘无穷；也绝对提神，大脑一直处在兴奋状态，到四更天还无一点睡意。

第一次品茶，是到福建不久的一次客户法律咨询时。客户宽敞的会客厅，实际上就是一个茶室。墙角玻璃门的冰厢里摆满了茶，房间里摆满了各式茶具。我们边喝边聊，先喝天福茶庄的913人参乌龙茶，再喝祥华铁观音。清澄淡黄的茶色和甘洌入口的清香，使我神清气爽，两腋生风。从舌尖到喉咙，满溢着挥之不去的茶香茶韵，给我前所未所的感觉。我认真观摩着泡茶的每一个步骤，并征得同意后亲自试了一遍。临走时，客户送给我一盒天福茶。我出门后就直奔茶叶市场，买回一套茶具，从此就开始了泡茶的生涯。

初习茶道时，受到茶谚“器乃茶之父，水是茶之母”的影响，刻意地寻求一些外在的、表面的东西。乾隆最为推崇以雪水泡茶，认为雪水在所有水质中最轻、最纯。身处南方，无雪水可取，遂带上大水壶，到山上盛些泉水，到古井中汲些井水。得到好水，呼朋而至，围而煮茶，忙得自得其乐。更有甚者，在福州一著名茶道会所举行比水大赛，以相同茶叶，分别以山泉、井水、等离子水、矿泉水和纯净水去泡，隐名编号，结果众茶友品得第一的居然是纯净水，井水最次，让人大跌眼镜。遇到好壶，不计价格予以收藏，多到无法用了，只能观赏。直到听说用紫砂壶泡茶，味味相串，又将壶统统束之高阁，改用白瓷盖碗。很长一段时间，对茶叶的判断全凭价格，价低者最决不喝，而且只偏爱一种一一铁观音。

茶道中讲究一定仪式和程序，其目的是让茶韵茶香充分浸泡出来，如果刻意去追求，就不是饮茶，而是作秀了。一次，与一深山古寺住持论茶时，当大师言及“以有味之心，品无味之茶，无味；以无味之心，品无味之茶，有味”，顿有醍醐灌顶之感。偶翻书，见日本茶人论茶道，有诗云“品到无味方悟真”，更是大为触动。现在饮茶时，以无味之假定去品，能解茶之百味。做人做事时，我们经常强调得有一颗“平常心”，饮茶时，其道理大致如此。

炎炎盛夏，以大杯泡绿茶，见茶叶在沸水中翻滚，片刻之间，又一根根亭亭玉立站在水中央，说绿茶是茶中少女，真形神皆备也。绿茶清纯、甘涩，当消暑之首选。心情平静时，饮一泡观音，酸香的乳香的皆可，茶我相得益彰。略有疲惫时，来一壶岩茶或白芽奇兰，如神来之笔，安神养气。肠胃不好时，宜选取普洱，三杯下肚，周身微热，手心冒汗，不用药而解腹中之疾。茶的品种众多，各有妙处，根据心态和经验选用，可回味无究矣。

前年，我在院中置一全木制六角亭，作为饮茶闲聊之所。此后，晚上回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对透支生命去打拼也慢慢失去了兴趣。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一联：“十年修酒客，一世作茶人”，本想请人刻在亭柱上，但转念之间放弃了，何必呢，不如刻在心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