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斗麒麟

（小说）江北川

春节期间，在农村里还能看到送麒麟的。送麒麟一般三人一伙，一人举着麒麟——一条长板凳，外面用彩纸糊扎，一个敲小锣，一个打铙钹。五人一伙的加大锣和鼓。

曲调虽简单，唱起来也很热闹，如果两路麒麟“斗”起来就更热闹了。所谓“斗麒麟”是斗的腹中学问，斗的才思敏捷，斗的彩金。两麒麟相遇，轮流上场，各送（也作颂）各的，曲是固定的，词是现编。无词可唱者认输，不得分得一分彩金。

据说在永乐年间，宫廷艺人肖五七犯禁得脱，流落扬州、高邮、樊汊一带，擅即兴说唱，见啥颂啥，且妙语连珠，当是现代“脱口秀”的始祖。肖五七晚景凄凉，不能在秦楼楚馆说学逗唱了，病卧在土地庙中。在樊汊镇上挑水为生的孤儿小乜视肖五七如父，以挑水的钱孝顺他，他感小乜忠厚，遂将平生绝学倾囊相授。

从此，乜氏一脉的麒麟数百年久盛不衰。直至今日，凡送麒麟者路遇乜麒麟皆自动站立道旁，偃旗息鼓，让乜麒麟先走，从弗与之争！其实，没人敢争是从无数次的激烈争斗中得来的，来之不易！

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初二早晨，乜麒麟在樊汊大南北货店“同兴昌”门前遇到了“鬼龙墩”的麒麟，为首的姓石名啸天，在上海唱戏倒了嗓子，又得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想送麒麟弄几个钱混混日子。他本想让路，但经好事者一拨弄，石啸天又年轻气盛，斗也是身不由己。

同兴昌二老板看围观的人很多，非常开心。当即喊人抬出八仙桌，二十响籽鞭数十挂，整张红纸上书“彩台”二字，红木尺盘压住挂在桌边，尺盘里彩金银元十块、一条“哈德门”香烟，在当时，这是一个很惊人的数目。

乜麒麟、石啸天两伙共十人同时向二老板行了礼，欢快的锣鼓敲起来。四十开外的乜麒麟首先登场：

格炸炸、格炸炸，麒麟送子到你家。老板今日彩头好，门前生意雨后花。

敲大锣鼓、铙钹、小锣的四人应：嗨……门前生意雨后花。唧咕咙咚锵，嗨，门前生意雨后花。锣鼓声骤停。

年青的石啸天一手微提长衫前襟，一展“凤戏牡丹”的折扇上场。石啸天的锣鼓声乍起：

格炸炸、格炸炸，麒麟送子到你家。今日相逢同兴昌，门前人海笑语哗。

敲大锣鼓、铙钹、小锣的人应和。

一场毕，放廿响籽鞭一挂。颂唱声、鞭声、锣鼓声、人声声声不断，好不热闹。尺盘里的彩金渐增至二十多块银元，还有若干的角票。这样的彩头和场面前所未有，时至今日，再也未出现过如此酣斗的场面。

乜麒麟颂“三国”人物，石啸天以“水浒”一百单八将应之；乜颂“西游记”，石以“封神榜”对。四个小时过去了，尚未分出高低。乜麒麟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石啸天腹中有东西，顿生相惜之意。

“大少爷……，太太等你回家吃饭欧……。”这是小莲子的声音。

“灯宝子哎嗨，家来吃中饭欧……。”这是妈妈的声音。本来是喊人回家吃饭的，人没回去，自己也站着不走了。

下午一点多钟，人越来越多，彩金也越来越多。可是，石啸天的笑容、声音却越来越苍凉，咳嗽声的间隔也越来越短。脸色苍白的石啸天终于唱出了极其凄凉的声调：

格炸炸、格炸炸，麒麟送子到你家。先生犹如孔夫子，学生好比放牛娃。班门弄斧铸成错，先生雅量海内夸。嗨……！班门弄斧铸成错，先生雅量海内夸。嗨！先生雅量海内夸！

锣鼓骤停，全场寂静无声。脸色苍白又微泛潮红的石啸天上前躬身施礼，第一礼，乜端受了。石再抱拳时，乜忙上前托起石啸天的双肘，朗声道：“兄弟，不必多礼。愚兄今日也是侥幸。侥幸啊！”

稍焉，全场掌声、欢呼声雷动，经久不息！

“兄弟，你是否有暗疾在身？”

石啸天凝视着乜麒麟，还是摇了摇头。可是，喉咙里热流上涌，他避过脸掏手帕掩口。

乜麒麟猜出了几分，他转身到彩台前，抓起十块银元，快步走到石啸天面前，真诚地说：“兄弟，你先拿着，身体要紧，穷人无灾就是福啊！”

石啸天百感交加，他是急需钱，但不想坏了规矩，仍执意坚辞。

乜麒麟动情地说：“兄弟，说句实话，今天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二老板和这么多人捧场，彩头也不会有这么多。”他转身对众人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乜某如说得几分在理，烦大家喊声好。”

时光仿佛凝固。刹那间，异口同声的“好！”字声在同兴昌门前，腾空而起，响彻樊汊板桥塘的上空。

乜麒麟数百年久盛不衰，岂是一个“艺”字了得啊？！

二０００年四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