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村里几个毛孩子闲着没事，趁大人们下地出工的时候，相约各自从家里拿了几个红薯出来，就近在谁家的柴堆里抱了一捆干柴，准备烤红薯吃。起先是在晒谷场上，大概那天是风太大了，半天没点燃，又不敢在屋檐下烤，谁家屋檐下不是一堆堆的毛草，点着了还不把全村给烧了，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不知谁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村里晒谷场下面那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樟树，老樟树外面看着又高又大，树中央其实早就让孩子们给掏空了，躲在里面玩玩蛮有趣的。

于是他们立马转移，准备在老樟树洞里完成烤红薯的任务。火很快就燃着了，烧得那个旺，几个孩子围着老樟树一边欢呼雀跃，一边就往里投红薯，投完后跑开玩去了，只等一会回来吃红薯。

不知多久了，村里出工的大人浩浩荡荡扛着锄头从地里往村里来了，也有挑着筐的，里面装的也是红薯，那时正是挖红薯的季节。远远的，看见村子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一行人就吓得没了魂，没挑筐的跑得飞快，挑着筐的扔了筐跑得更快，喊着叫着往村里飞奔而来，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水火无情。这么大风的天，又是天干气躁的，要不了多久，那些个陈旧的房子就会化成灰烬。

跑到前面的进了村就找火烟升腾的地方，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谁家着火。见鬼了不成，明明看见火光在半空飞舞。再看天上，那烟更浓更高了，顺着烟的方向望去，终于找到出事的地方了。

老天，闻声而来的村人，看着那比砖厂烟囱还要高的老樟树四处放火放烟，还能听见从里面发出的哔哔剥剥烧着树杆的声音，一个个都吓得没了颜色。这可如何是好，人们大呼小叫的，都没主意。那几个犯事的罪魁祸首见这阵势早吓得不敢出声，躲在人群里看热闹。

人们不知这火是怎么来的，几个老人就差要跪地求老天爷了。看风向今天是凶多吉少了，这风可不正朝着村子的方向猛吹，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完了，这要一家点着了，可就是全村人的灾难了，房子基本上就是连成排的。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地救火啊，要不火星被风吹过来，落在就近人家的屋顶上，今年就别在家过年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们才明白过来，看看是谁家离火源最近。离火源最近的是老树爷家，老树爷家的房子不用火人们都怕它哪天被太阳给晒着了，现在。。。。。。。。，

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看着急得一脸是汗的队长从邻村跑回来了，队长刚才去邻村打电话报火警了。人家说这么远，你们自己要学会自救，不能干等，先想办法把火压下去，还说要准备个人在通往村口的路边等着，要不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去就误事了，他们尽快赶来，最后说，别慌神啊，要镇静。这什么话，都火烧到房顶了还能不慌，还能镇静？可人家也没说错，队长你要慌了神，底下那些人还不乱套？

队长抹一把头上的汗，故做镇静的笑了一下。这时候你还笑，队长老婆怎么知道队长的心思，气得瞪了一眼队长。队长不跟女人计较，转身开始分派事务。从邻村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谁谁去做什么。你，队长把手一抬指着春水说，去后山大路边等着救火车，要弄块牌子写上字，写大一点，现在就去，像去车站接人那样，明白不？要让人看到。春水会写几笔字，回家三下五除二，把家里挡猪的小木门给拆了，找了一张过年留下的大红纸，写了两个大字就扛着出来了。

出来在队长面前停了一下，说，行不？大伙一看，见斗大的两个字，几乎占满了整张纸，上书的是：救火。行，快去，千万把人领来啊。队长顾不上多和他说什么，这边还有多少事要支派，这个时候，队长可就是一村人的主心骨了，都拿眼睛看着他，等他分派呢。

你们，队长指着几个年青的小伙子说，你们负责送水，拣大水桶给我送。几个人马上回家取大桶去了。你们，队长指着几个中年人说，上老树爷家房顶去，手上要有盆，盆里要随时有水，没叫你们下来就在那呆着。你们，队长对几个女人说，这几个女人也就是那几个中年人的女人，你们负责给他们往上送水，有火星飞过来就给我浇。老树爷儿子这会还在医院住着，儿媳妇也侍候去了，正急得没主意呢，一旁听着队长安排的这么妥当，就差点给队长下跪了。队长看他哆嗦着想说话，就说，您老家去收拾收拾吧，把被子什么的放好，别弄湿了。老树爷听着很是，颤抖着往家去了。

你们，队长对几个年长的老人和一群小孩说，都别闲着，回家拿盆拿桶去，一会水挑上来，一起给传水。其余的，都家去拿盆，回头跟我一块往树上泼水去。分派完，队长看见邻村的队长也带着一伙人过来了，手里都没空着，拿着盆，桶什么的，也有几个年青力壮的挑着大水桶，不用吩咐，就直接奔村前的小溪去了，小溪是最近的水源了，但挑上来最快也得十来分钟。

说话间，村里那几个挑水的已经送上水来了，这时火势一点也没减，老樟树本来就半枯，遇上这样的火，烤烤烧起来还真不含糊。这水一盆盆轮翻往上泼，只见到一阵白烟往上冒一下就没影了。队长急了，提了大桶的水，就要往树洞里钻，这怎么使得。可就这救法，救火车没到，树早就烧没了，这风要是不长眼睛，真往村里捎过去一点火星，那怕是一点火星，那些个老房子也经不起啊。给我扛梯子去，队长对他女人喊，他女人飞跑着把梯子扛来了。队长把梯子往樟树上一靠，再往身上倒了一盆水，说，把水送上来。队长三两下上了梯子，他女人在下面揪着心给他扶着摇晃的梯子，眼里一包泪。

人们看见队长一手提着个桶，一手拿着把瓢，往一个树洞里灌水。这个树洞不知是怎么有的，不管它，反正这会正发挥了作用。队长一瓢一瓢的往里灌，人们看见树杆就一阵阵的往外冒白烟。有人也上了梯子，手里提着桶，梯子摇得历害，有人过来帮着用力把梯子固定好。仿佛队长上去是掏鸟洞，不是救火，仿佛树上面掉下来的不是火星，是开着的花儿一串串的，怪好玩的。

没有人说话，底下的人都仰着头看，脖子比鸭子还要长，一个个屏着呼吸。老年人看火势，看天上掉下的除了火星，是不是还会有火种，有火球。人们紧张的张着嘴，也不知道脖子会酸，眼睛会麻，嘴会木。大人小孩，长着眼睛的，都伸着脖子瞅着。

有人发现其他地方也有这样的洞，还有好几个呢，有的高有的低。梯子又架上去几个，人也上去了几个，先前都围着村长看，现在绕着圈看，看了这边看那边。渐渐就有人声了，就有人说话了，说，火小了，烟没以前那么大了。快看，有树枝掉下来了，还不快躲！围着看的人就呼一下跑开了，又呼一下跑过来。小孩子看着看着觉得很有趣，渐渐就活跃起来，开始跑动了。

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了，三村五岭的人，隔得不远的，有亲戚是我们村的，都赶着来看。还真是少见这样火情的，平时只听说火烧屋、烧山，没听说好好的树会着火的。有人就在小声的猜起火的原因，说这是天火吧，听说前不久有人看见一条大蛇游着游着就进了树洞，敢情是个蛇精。听说那蛇比水桶还要粗，有好几米长，绿油油的。只听说过白蛇精，青蛇精，没听说过绿蛇精，乖乖，这要是让人遇见了，不吃了才怪呢。看来这火烧得好，那蛇八成给烤焦了。没人看见有蛇跑出来，也没有人看见有蛇飞上天，不烧焦它才怪呢。跑，往跟跑？本来就是来烧它的。一些人在底下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神乎其神，说不定一会还真有蛇化作人身从里面飞出来也大有可能。这倒不像在救火，像在看戏。

队长在上面累得手都快断了，他也没心思听大伙的议论，也听不见，他都有些麻木了，只知道接过水来往里灌。人们看着看着也不去注意火势了，注意听人说话了，小孩子尤其听得有味，那几个惹事的，一直听着想发笑，又不敢笑，也装着很有兴致的样子听。直到有人看见有车开过来，有车的声音传过来，才停止议论，再抬头往上看，哈哈，火基本上就看不到了，只有烟还飘飘的，显得有气无力的在让风一刮就没了影。

春水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大喊，队长呢，车来了，救火的车我接来了。队长已经从梯子上下来了，其他的人也从梯子上下来了，一个个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身上湿淋淋的也不觉得冷。消防车停在晒谷场上，消防队员下来迅速的连接水管，动作那个麻利。从没看过消防车救火的村民呼啦围过去，队长发话了，都一边站着去，有什么好看的。春水过去往两边劝大伙，领着一个人过来对队长说，这位刘指导员，这位我们村队长。队长伸出肿胀的胳膊去握，只勉强与人手碰了一下。刘指导员说，火势控制的很好，差不多都灭了啊。来，你们靠后些，他对村民们说，你们，再往上喷射，把火彻底给灭了。高射水枪一打开，哗，那水柱就直射出去，碰在树杆上，四溅开来，浇得大伙一个个缩着脖子往远处跑，人群里笑声不断，这哪是救火，比看大戏还有意思。

火是彻底下去了，只有一点点轻烟若有若无的飘着，看来是真没事了。队长终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感觉到浑身发冷了。浑身发冷的还有那几位一直在房顶上守着的，火星是没飘过来，可他们得坚守岗位啊，守着一盆水，他们就在那屋顶上蹲着。风多大啊，在屋顶上就更大了，冻得他们直哆嗦，加了几次衣也不顶用。他们听见这边人身鼎沸的，也不知这火灭得怎么样了，又不敢走，看着那烟是升腾得没原来那么高了。有个女人也听见那边热闹得不行，就说，我过去看看就来。她跑着去，一会跑着回来，说，快下来，没事了，救火车来了，在射水呢，老高老高的，可好看了。

几个人跑着就来看射水了，路上看见一身是水的队长，还有其他人，也不知他们怎么就弄得一身水，招呼一声，也看热闹去了。

等队长换了干净衣服再回来，消防队员们已经收拾好了水管什么的，准备撤了。队长过去重新与指导员握手，说，真得谢谢你们，大老远的过来，同志们多辛苦，家去用点点心再走吧。指导员说，也没做什么，你们自己辛苦了。指导员看看树，又看看树与村子的距离，再看看树的朝向，说，这么着吧，反正也来了，这树我看也烧得差不离了，是不可能再成活了。不如现在砍了它，免得以后发生类似的事，你看怎么样？队长听着指导员说的很对，说，好啊好啊，先吃饭再说。几个消防队员就上队长家用点心去了，队长的女人不知何时回的家，反正饭是准备停当摆上了桌。

点心用完，砍树的方法也出来了。村里找出一把大锯，尼龙绳，草绳搬了一大堆出来，连接成一条又长又粗的绳，又去邻村借了些，加上消防车上备用的，看着也差不多了。指导员指挥着把云梯伸上去，一个消防队员把绳的一头绑在了一根粗粗的树枝上，固定好了。绳的另一头让消防车拽着，算好了距离，车开出去，只等树快锯断时，往没人没房子的地方一带，树就倒了。这方法好，队长非常的感谢，直夸指导员聪明，夸得年轻的指导员脸红了又红。

老樟树顺利的放倒了，随着那轰的一声巨响，这株村中最老的树结束了它守望了一生的使命，重重地横躺在村中晒场上。人们一下子围过去，都想看看这株一直以仰视的姿态才能看见树梢的老樟树究竟是什么样，怎么就长得那高，怎么就着火了。有大胆的人往树洞里瞧，也没什么啊，里面空空的，当然只是下面一段空的，上面一大段可是好好的，长得结结实实的，也不知这火怎么就上了天，这烟怎么就冒得那么高，真是奇了，神了。有没有蛇啊，有人在问？什么蛇？队长听着不明白，回头问说话的。不是说有大蛇在里面吗？没出来还不烧死。哪来什么蛇，别胡说，队长说毕，去送指导员他们，又说了一大堆的谢谢。村里其实也早就想把这株树放了，有一个贩木材的来过好几回了，出的价钱也不少，村里有卖了树修补众厅的打算。

听说我们村的老樟树真放倒了，那个贩木材的在最短时间里赶来了。看了半天，把价钱减了一半，队长听了，把头一摇，说，不卖了。那再加一点？加两点也不卖了，你走吧。这么大树，不卖你们留着做甚？贩木材的不甘心，缠着不走。做甚？留着给村里的闺女们打樟木箱做嫁妆，樟木箱放衣服虫子不咬。队长说到做到，请人把老樟树锯了，打的樟木箱出嫁的闺女都有，一人一个，直到送完为止。

樟木箱嫁妆我有一个，还有烤红薯的人里面也有我一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