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漫想

宋云奇

黑夜，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东西。他往往容易叫人月黑风高杀人越货，或者与见不得阳光的龉龃联系在一起。大凡聪明的人都不去描绘或者褒扬黑夜。但也有些孤独怪异的人对黑夜情有独钟，尼采就说黑夜是欣赏音乐的绝妙佳境；托斯陀耶夫斯基也独具慧眼地认为：黑夜是光明的前奏。我大概也属于这类怪异的人，因为我也对黑夜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

我常在夜里读书乏累了的时候，关闭了所有的灯光，像达摩面壁悟道一样，一个人坐在如漆的书斋里静思冥想。无边的黑暗像连绵起伏的波涛，向我四面蜂拥而来。我在黑色的波涛中默然独坐，悠然觉得脑际擎起一盏如豆的灵光。我之灵魂便从绵绵黑波中升起，整个身心仿佛圣露洗涤般的澄净透明，诸多怪异的思绪，便会在心地涓涓流出。

我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就仿佛从现实坠入了虚无，坠入了恒永。试想芒芒宇宙苍茫人世中，无论何种物体哪种生命，莫不是在黑暗中孕育而成，又会到无际的黑暗中去。大到宇宙地球山川河流，小到树木草芥花鸟虫鱼莫不如此。我惊叹黑夜的创造性和包容性。他既是万有生命的母体，又是万物复归的恬静栖息地。无论伟人或者小民，不管圣贤或者恶棍都一概不弃。我想在他那里，对于高与低，大与小，善与恶，美与丑的概念，也许与我们有所不同吧？他包容了宇宙间的自然法则和人世间的道德伦理。他给芸芸众生都提供了一个安然回归的静地。这是一种形而上的虚幻的，但又是形而下的似乎又能够摸得着的境界。道教的天人合一，佛教的恒永涅槃，天主教的福音天堂……其实不都是这样的境界吗？

我坐在绵绵的黑暗里，就好像从幻境中回归了本真，回归了自我。从人本和自然的角度讲，只有黑暗中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白日里的万物接受了阳光之浴，呈现在你面前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其实是一种经过光合作用所产生的虚幻的假象。就如同白天人在机关里上班，很多时候得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伤心了不能哭，高兴了不能笑，愤怒了不能骂……甚至有的人囿于某种原因，心在汩汩地流血，脸上还得呈现出一副欢欣的模样；有的人心里在得意地狂笑，外表却不得不装出一种庄重肃穆的情态。以上种种，对于万物灵长的人类来说，该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上的扭曲压抑啊！而到了夜间就不同了。夜色为人提供了一个充分展露个性的佳境。人的情感只有到了夜间才能够得以自由尽情地发泄：你想哭了就哭，想笑了就笑，想骂了就骂……只有酣畅淋漓地发泄完了，人才能够轻松自如自自然然地沉入夜的怀抱，就像大力神安泰经常要从大地母亲的身上获取力量一样，从沉睡中积聚和再生迎接次日烦劳的智和力。好在这世间还有夜的存在，假若宇宙间只有白天，这人类与其相伴的万物，岂不早就被精神与生理上的双重压力，摧抑折磨得早就绝望疯狂了呢！

我在黑夜里，常常会感到一种宗教般的顿悟。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小时候，在晴空如洗月光如水的夜晚，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清澈如镜的渠塘边玩耍，我们望着水中那玲珑的弯月和深蓝的夜空，自心底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这水中的月和天，怎么看着比天上的还高还远呢？现在要是不小心掉进水里，落到那柄如钩的弯月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地上？望着想着，还没等弄明白，两条小腿先自软了。于是急忙掉转头去，再不敢看那水中的天和月。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我，对夜的感思已无浪漫的成分，而早已进入一种沉重郁远苍凉悲壮的心境。我时常感到夜的广远博大和对万物生命的难以拒斥的吸引力。我常在夜里清晰地感到，时光正像无数支冷寂的箭簇，带着凛冽的寒风从我的身边飕飕飞过。我感觉到那一天正以光的速度朝我逼来。我并不惧怕那一天的来到，因为我相信生命的永在。但是生命的永在并不是一句空谈，而是要靠有生之年的创造奠基。于是，黑夜使我感受到了压力，感受到了搏击的紧迫。试想如果没有夜的催逼，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状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模样儿呢！

我只有在夜间，才能得到一种身与心的轻松与逍遥。因为只有在夜晚，我才能够抛却白日的俗务，丢弃世事的烦恼，脱去僵硬的外壳，忘掉奔波的疲劳，以一种无比轻松愉快的心态，静静坐于书案之前，循着一影孤灯的指引，在浩瀚的书的海流里倘佯探求，渴饮东方和西方圣贤们的思想琼浆。在橘黄色的淡淡光晕里，老庄、尼采、黑格尔、海德格尔……一个个向我走来。我向他们发问询求，寻找摘取智慧之果的蹊径，感觉每一夜都有智思的升华和顿悟。偶尔灵感临界，也间或抽笔展纸，在现时与理性的漩涡里遨游一番，造出几节不成样子的文字。虽粗陋浅薄，也是“自己生的孩子”。我的不是很多和高大的“孩子”，都是这样在夜晚生出来的。试想假若没有黑夜，没有圣贤思想琼浆的浇灌，或许我之心就早已荒芜成了一片沙漠了。

鉴于以上原因，所以我挚爱黑夜，珍视黑夜。温情脉脉的夜之舟，将无声无息地承载着我，一起驶向那个终归要来的永恒的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