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山下,那条河,不息地在崖谷里“哗哗”的流淌。载着深山里的木排和山里人的向往,挟前撑排佬的野歌和岸边的花香,咆啸八弯,吟绕九曲,奔腾直泻而去。
河这边,
是小镇。镇里人多,铺多,店多。
河那边,
是高高的崖,崖上是山坳,山坳里有茂密的树木,有古朴的村庄,有老实巴交的山里人。
湍急的河上,一座长长的小木桥,纽带般一端连着小镇,一端连着对面的大樟树,石阶小经,曲曲拐拐,伸向高高的山坳,伸进山坳那边的云里雾里。
日出雾散,山坳里依稀显露出孤零的茶亭。早年,曾有一老头在此卖茶,不久归西,自始香茶久断,茶亭只供行人避风躲雨歇脚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已蚀去墙上几乎所有的涂表,毕露出斑剥黄染的砖块。要不是毛桃坪那豹胆村妇,将此重整一番,经营起豆腐茶酒生意来,恐怕亭子早已断壁残垣了。
茶亭原是空荡荡的,那村妇当中一隔,外间摆上个柜台和几张方桌,权当起了茶厅。临镇面的墙上,开了个窗,临窗而坐,可远眺青山缠绵,碧水长流,还时而传来小镇里的犬吠和撑排佬粗犷的歌声。
掌店的村妇,三十已过四十不到。她刀片子嘴,火辣辣的性,成天脚不停歇,忙忙碌碌,可她天生一副福相,浑圆的身子,活脱布袋里水豆腐,洁白水嫩,稍稍一动,全身肉儿颤抖,态之婀娜,风情万种。那衣服里跳动的大奶子,更是惹人现眼。她总喜欢斜着看人,那眼神充满销魂蚀骨的迷情。她叫水妹,上年纪的人说,她娘年轻时也耐看,有个撑排的相好,她娘是在排上生下她的,故取名水妹。
山里人喜欢看相,尤其对指纹很有考究,还流传着顺口溜:“一螺(螺形纹)穷,二螺富;三螺做酒磨豆腐;四螺平平过;五螺有官做……。”水妹齐巧三指螺纹,做酒磨豆腐的手艺确也不凡。她酿出的酒,放药少,绝不打头。那豆腐脑更是叫顾客拍桌叫绝。豆磨得极细,石膏放得恰到好处,不老不嫩,酱油盐,姜葱蒜,再撒上点胡椒粉,那味儿真叫人咂嘴弹舌,啧啧称道。
水妹的生意愈做愈旺,但这绝不是挑门帘子招来的,除了精明能干,一身手艺外,恐怕是她笑似春风,温如暖阳,知冷知热的疼人了。过路的山娃子,口渴没钱,捧凉水喝时,她会叫停:“伢崽呀,莫怕肚子疼?”。说着便舀勺茶,叫娃灌个饱。撑排人寒湿重,她会先泡上碗姜汤,去寒,再烫上壶水酒,热身子。
泡茶亭的多为小镇上的老人和撑排佬,小石镇的茶馆也不少,但老人们就邪乎得花上半点钟气喘咻咻的爬上山坳,到这儿摆上几碟甜姜、杨梅干或瓜仔什么的,品茶饮酒,一泡就是半天。也有穷得巴交的山里人,他们最奢望的莫过一碗鲜豆腐脑,可多数奔这儿的是丢个硬蹦,端上碗茶,随便蹲着站着,一扬脖,咕嘟罢了。那些撑排佬有事没事就喜欢上这泡,他们个个与水妹要好,她也会常叫他们捎带些发夹花布头什么的。他们上来,视为到家,水妹也婆娘般伺候,他们很野,说话尽是粗俗。
“水妹,夜里想哥不”?
“梦你变鬼了”
“你屁股像磨盘”。
“磨豆腐给你们吃”。
“你奶子真大”。
“想吃吗?那是我崽吃的?”
有的竞动手动脚的,刮她鼻子,摸她的脸,撅她的屁股,冷不丁的抓把奶子。“死鬼”。那时间长了,水妹惯了,总是咯咯的笑着,啧骂着。
吆——呵儿——
宽宽的河也,
象新房里的床,
白腻腻的排哟,
象妹的身,
任哥骑约,任哥骑,
……。
河里传来了撑排佬的歌声,时断时续,粗犷而悠扬。水妹晓得那是冲着茶亭唱的。
水妹也有一副好嗓子,也有一肚子歌,张口就来。
撑排的哥也,
莫作兴,
当心排往水里钻也,
水浸烂你的身呀,
石割断你的卵。
……
二
天刚刚麻麻亮,水妹就起来挑水烧茶,磨石腐,直忙到茶泡好,豆腐下桶,这才喘喘气,擂擂腰,揉着那阵阵酸疼的手。
这手是老伤,是给人扭伤的,想起来,着实让水妹辛酸、羞恨。
毛桃坪,在山坳深处,村里穷得巴叽,前些年,山里人年年靠吃救济粮。一闹春荒,还得野菜拌米花子吃,啃米糠粑粑。山里人全凭提几个鸡蛋,捉些泥鳅到小镇里去换些油盐钱。力壮点的,肩挑背磨,挑上百把斤柴火,颠上十几里山路,换来的也不过是几块钱,莫说吃肉,就是能吃上点海带咸鱼干什么的,也够村里人美了。一次,水妹打小镇的肉案走过,一小块带肉的骨头弹落在她脚前,她慌乱的捡起,还未提脚,屠夫上前一把扭住她手,那手啊,“咯巴咯巴”的响,往后,一变天,便跟她心一样隐隐作痛……。
坳口,一个黑不溜秋、蔫蔫乎乎的男人从山雾里闪了出来。
“咯么早,禾割完了?”水妹忙迎上去
“割完了”
“鬼崽子可好?”
“还好”
“吃吧”水妹从屋里端了碗豆腐脑给男人。
“我想扯块布头做衫”她说
“做呸”他说
“我想家里该买头牛才好”她说
“你看办”。
“窝囊废”她骂道。
与他说话的是他男人阿山。她常这样骂他,阿山力壮如牛就是缺心眼儿,一家老少,吃喝拉撒,添衣置物,人情送往全凭水妹作主。男人胆小,她却逞强。前年,听说水妹要出村做生意,亲戚劝,男人求,她全当耳边风,硬在这儿挣上了活钱,着实让村里人眼红得心发痒。
朝霞未退,茶亭便已座无虚席了。水豆腐的热气,冲茶的水气和着浓烈的烟草味,弥散了整个厅堂。人们的谈笑声,碗碟的碰撞声,嘈嘈杂杂。几个撑排佬已围坐在临窗前的方桌,泡上了清茶,吞起了烟雾,又大大咧咧地扯开了。
“喂,知道不,咱夜翻排了”。
“死了好,没那本事,还想挣这份活钱”。
“听说在惶恐滩散排的。她婆娘哭昏过好几次”。
“可怜女人家”
“那婆娘好俏。哎,阿庚,捡个浑水货算了”。
……
“哟!这帮野种,人家尸骨未寒,就打这般歪主意,你们男人真不是人”。水妹叫着,一把拧了那个叫阿庚的脸。
“也该开开荤了”有人笑着说
“哼!保不准阿庚已不是个清水光棍呢。”水妹笑着想走开。
“喂!你咋晓得他不是清水货”。有人一把拉住她,挤眉弄眼的问道。
“他爬你的窗了,翻你的墙了”?
“你见他干那桩子事啦”
……
这伙粗犷野性的撑排佬开始起哄起来,有的乘机又想在水妹身上抓摸。“死鬼”。水妹斜了眼发窘的光棍,咯咯的笑着走开了。
这叫阿庚的光棍她认识,就是那个山歌唱得最响最野的那个。他是河上头竹坑人,是半路出家的,前些日子才跟着撑排,据说,他跟城里人订了合同,做木头生意,挣足了钱还要办个啥厂子。开始,他混在同伙里,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来得多了,也说粗话,眼珠儿也滴溜溜在水妹身上转。有一次,竟也偷偷地抓了把她的奶子。
这伙男人笑够了,打闹够了,又慢慢酩起茶来,水妹见他们变乖了,又泡上壶酽茶。
“水妹,啥茶”?那光棍问
“舌头变脚底了。这狗牯脑茶也品不出来”?
“哦!你可知道这茶的来头”?
水妹被这一问噎着。阿庚得意地瞅着水妹说:很早以前,这当地有个撑排的光棍下南京时,与一个寡妇相好,后来,那寡好索性带了包茶籽,跟光棍到了这儿,播种在光棍屋后狗头脑崖边,那茶经她细心制作,色绿味甘,清香可口,不久名声大澡,要不是出自妇道人家之手,那茶早已成贡品了。阿庚说得眉飞色舞,好生得意,似乎那撑排的光棍是他亲爹亲爷,那寡妇是他亲妈亲娘了。
“看来,这茶还算是脚茶了”阿庚叹息道。
“放你光棍的狗屁”
“不信?能买上头水狗牯脑,算你屁股长花了”。
……
傍晚,这伙撑排佬在这泡了一天,腰坐酸了,牛皮吹足了,奶子看够了,粗话了倾泻殆尽了,个个伸着懒腰,咂着嘴儿,慢慢起身向山下走去,这当儿,他们总会滴咕着埋怨水妹,茶亭里没多搭个床。
这时水妹总会倚在门前,笑啧道:“死鬼,当心跌掉牙了”。
三
农历七月十五,山里人称作鬼节。
这日,敬神烧纸是男人的事,水妹依旧守着茶亭,没回去。
夜里,茶亭死般的寂静,屋边的崖口上,不时传来“咕咕”的响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望着清幽幽的窗口,水妹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恐惧。在这空旷的山坳里,仿佛伴随着一群游离的幽魂,打发着这寂寞难捱的长夜,她习惯了喧闹,习惯了粗野,更喜欢上那伙野性十足的撑排佬,在她心中,这伙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汉。
窗外的星星很多,有两颗贼亮贼亮的。她想,也许这就是老古人说的牛郎织女星吧。看着想着,她心凄凉起来,阿山这男人半个月也未来打个转,俗话说女人三十七八,情如火燎火辣,一点也不通晓女人心,他憨,近乎傻。阿山比她大十岁,当初嫁给他时,村里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也流过泪,但父母之命不敢相抗,见了二次面就草草完婚了,她暗地里想,将就着过呸,只要他会疼人,大些也无妨。可是,结婚这么多年,这男人从未对她说过半句让她心甜心跳的话,只知拼死拼命的累得筋酥骨散,填饱了肚子要么囫囵睡去,要么干那种子事。她过门没几年,接连一溜儿生了三个。看看人家镇里人,俩小口搭肩挽手,亲亲热热的,那才叫过日子呢!
她又想起那光棍阿庚来,她就喜欢胆大又有心眼儿的男人,大伙儿都说他挣了大笔子钱,可他到茶店从不大手大脚的花,她知道他挣足了钱要做大事业。她比水妹小,水妹却唤他“阿庚哥”,她喜欢这样叫。这些日子,水妹一闭眼就老想到他,想他撑排的壮士样,想他那厚实的胸脯,还想起他那次抓奶子的窘样,傻乎乎的……。水妹想到这些,顿觉脸上火辣辣的,羞涩万分。
“笃!笃!”
这是敲门声。水妹厌烦地翻了身,既不开门也不吭声,“野崽仔,又喝尿多了”她心里骂道。山里的野汉子,镇里的青皮光棍常常夜里来敲她的门。
门又重重地敲了几下。
“水妹,水妹”
是阿庚。水妹惊喜得心“砰砰”直跳。
“今天是鬼节,冇叫鬼拖走你啊,晚上我可不做生意哟”。水妹嘴里说道,人却摸到了门前。
“水妹,我刚打九江回来,夜深了,镇的店铺不愿开门,我就摸上来了,行行好,你就不怕我在外面给鬼拖去吗”。阿庚在门外说话有点抖。
“野种”。水妹边骂边开门,接着便去生火煮姜汤,烫酒壶了。
水妹煮的姜汤格外多加点红糖,那酒也是上等好酒,还切了块平日里舍不得待客的野牛肉干,放在锅里细心的炒,待整个屋里弥漫勾人食欲的香气时,再浇上点花椒油,然后眉开眼笑的端上桌,招呼阿庚吃喝。
“水妹,你也喝”阿庚倒了杯酒给水妹。
“喝!喝!喝!喝醉了谁伺候你呀”。水妹啧笑着坐了下来,阿庚闻到了她身上一股诱人的女人气息,身子打了个颤儿。
“你真好”
“好你娘的头”水妹脸羞红起来,斜着眼带笑的骂道。
“哎,水妹,我给你捎了件东西”
“啥啊?怎么大方起来了”
“你看”阿庚从包里取出件水红色的乔其纱衬衫,这衣菲簿,如蝉翼般透明。
“这是城里的时新货”
“哟!亏你想得出来,这衫怎穿呀?”水妹嘴里是这样说,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接过来,就进里屋去了。
“羞死人了”水妹双手抱着胸前,忸忸怩怩地走到阿庚面前。
阿庚痴痴地盯着眼前的女人,衫略小些,紧绷着水妹肉嘟嘟的身子,水红色衬得她那丰满的肌肤越发光亮水嫩。山里结过婚的女人很少穿汗衣,更不谈不上束胸了,灯光下,她那两只大奶子更是邪乎惹眼,撩得阿庚心跳得象开了锅的水豆腐,血一齐涌上头,晕乎乎的。
“好看不”?水妹见他发呆的盯着,不好意思的勾下头,扭动着上身,那奶子越发涌动起来。
阿庚再也按捺不住全身骚动的yu火,一把攥住了水妹的手。
“你……”
“啥呀!死鬼”。水妹轻轻地拧了把他的脸。
“我……”
“死光棍,怕是打摆子了”。水妹分明感觉到他浑身剧烈地颤动着,自己头一晕,便娇啧地把头扎进了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他……“呵,你们男人真坏!呵!呵!阿庚哥,你摸我的心口。呵,你身子真热乎。……呵、呵……”。
……
开初的日子,水妹穿上这衫,总是提心细气地踮着脚走路,可那胸脯仍象二只不安分的兔子在衫里跳动,把那些男人们撩得火热热,麻酥酥的,嘴里尽吐野话。汉子们看够了,说够了,慢慢地也不当一码子新鲜事。水妹也习惯了,走起路来仍是风风火火,踏得地板“卟卟”响。唯独没人时,想起那多情的光棍,想起那夜,水妹的脸便烧红烧红起来。
吆——呵儿——
宽宽的河也,
象新房里的床,
白腻腻的排哟,
象妹的身,
任哥骑哟,任哥骑……
水妹倚在窗口,含情地望着排上的男人,娇滴滴地唱道;
河上的撑排哥也,
上来茶亭坐一坐,
阿妹有头水茶呀水酒香,
莫怕吃昏了头,喝烂了身,
包你一醉呀到九江。
四
初秋,接连下了几场大雨,河床里的水变宽了,也更急了,但一点儿也未变浑。碧绿的河水映着天上的白云,河岸边的大柳树,还有高高的山崖。木排缓缓地漂流,“涮涮”地刮着水面,河水荡漾着,柳枝长了,山崖斜了,白云也碎了……。
水妹坐在排上,露出一脸的惊喜和欢快。
天阴暗起来,风吹起了水雾,飘落在身上、头上、脸上,湿漉漉的、滑腻腻的,水妹感到全身充满着一股凉丝丝的快意。
下雨了,水妹钻进了蓬里,阿庚索性光着膀子立在那儿,任风吹任雨打。雨越下越大,河谷一片浓雾,迷迷茫茫,水妹坐在蓬里,痴痴地望着这男人,只见他手握长篙,左一撑右一戳,宛若在玩着把戏,水深时,整个身子弓成虾形,双手吃力地左右打着排刀,全身的肌肉一鼓一鼓的。
水妹这是头一次出远门,是阿庚叫她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她想到自己是山里头个儿出远门的妇道人家,心里好生得意,好生欢喜。
排靠上了去,阿庚叫水妹上岸,搭乘班车去下边的镇里,要她在那儿等他。
他要冲坝,水妹只好依了。送水妹上了车,阿庚跳回了排上,默默地抽着烟。太阳快落山了,他把短裤衩脱了,精光光地跳下水,细心地检查排,又把排头扎得更牢些。
天黑了,远边亮起了灯火,那是大坝检查站发出的,这昏暗的灯火,就像幽灵发出的亮光,深深刺痛着阿庚的心,每次看见这灯,便会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心也会随之颤抖起来。阿庚是条硬汉子,决不是怕死,他已不知冒死冲过多次坝了。他恼火的是那些近乎苟刻的收费:水上运输管理费、河道清理费、大坝笺道维护费……一溜儿名堂,一趟下来不下数百元。他兜里有砍伐证有纳税单,他认的就是这个。他穷怕了,也更不忍心看着多少雄姿英发的大好木材老死山中,他要拼命的挣钱,挣足挣够了,去九江办个小型胶合板厂。
他狠狠地吸了口烟,“咕嘟”地灌了几口酒,顿时,浑身燥热起来,排一松绑,就像离弦的箭,直往大坝冲去。朦胧中,阿庚已看见笺道上的钢杆儿,闸已关得死死的。河水“哗哗”地从坝顶翻过,在坝底激起层层浪花。
夜,渐渐深了,阿庚的身子全泼上了水,很凉,不禁打了个颤儿。排快接近大坝,水也陡然变得湍急了,木排像激怒的野兽,凶猛地向大坝冲去,扑去。“嘭”。排擦上了大坝,阿庚赶忙打起排刀。排头猛的扎了下去,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阿庚顿觉头重脚轻,似被一双巨手高高地托起又重重地摔下,尖锐的块石在股上刮了一下,钻心的疼,他全然不顾,又爬上了排,紧紧地握着排刀,向下游撑去……。
排靠岸了,水妹早在这儿等着。排稍停稳,她便跳了上来。此时,阿庚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便慌乱中抓了块围布裹着下身。
“阿庚哥”
“水妹”
水妹紧紧地抱着阿庚,阿庚也抚摸着她那乌黑的长发。围布突然掉了下来。
“血”,水妹惊叫起来。
阿庚急忙蹲了下来,脸烧红烧红的。
“死鬼,还怕臊呢”。水妹蹲下抱住阿庚的大腿,发疯似的吸吮着伤口的血,然后,从内衣里扯下块布,给他包扎起来。
“死鬼,不要命了”。水妹依偎在阿庚的身上,轻轻地抚摸他凉凉的身子。
“该死的坝”
“阿庚哥,往后,别……别冲坝了,好么?”
“等我挣足钱,就不冲了”
“死鬼,多险啊,提着脑袋玩把戏啊。娶个婆娘过平安日子算了吧”
“只要还撑排,我就不娶,成心叫人家守寡呀?”
“死鬼,胡说!”
“反正有你”
“野种”
……
五
这次水妹出山,算是风光足了,那滚滚的长江,让她看晕了眼,那高高的楼房让她摸不着头。一到晚上,那一闪一闪的彩灯更是让她兴奋不已,阿庚拉着她的手,一条街一条街地逛,一个铺一个铺地看,看够了玩够了,才转回山里。她大包小包捎了好多东西,还提个大录音机,也学着城里人,整日里在茶店放得应天响。
山里人听说水妹进了城,好欣慕,都来打听城里头的事,水妹好生得意,全当稀罕事儿一一数说,说那儿有火车,长得像龙;说那儿有很大很大的船,不用人撑,“嘟嘟”地来来往往。那边还有老虎、猴子、长颈鹿,还有……。说得山里人都心痒痒的。都啧叹道:“算你今生有福,见了这般大世面,死也心服”。
水妹的生意越做越红,日子也越过越滋润。
山里的春天来得迟,去得急。夏天,凉凉的,河里的水也沽了许多,等河水发潮的时候,秋天也就到了。水妹想,阿庚又该挣大钱了。他说今秋一过,办厂的钱也就差不离了,到那时,就不再去冲坝。想起冲坝,水妹的心就颤抖起来。
那天,上来了一帮撑排佬,只是个个阴着脸,没说没笑地喝着闷酒。水妹很是狐疑,赶忙追问起来,没等他们说完,她便昏死过去。他们又是按人中又是灌参汤,方才救醒水妹。醒来,她又嚎啕大哭,哭得好伤心。汉子们也被她哭得心里酸溜溜的。
原来,阿庚死了。前天夜里冲坝时,正巧检查站的电光射来,慌乱中,他忘了打起排刀,排扎下去时,被排刀反顶在胸口,吐了好多好多血,死得很惨。
第二天,第三天……过了好多天,水妹才开门露脸。人,仿佛大病一场,瘦得吓人,变得忧悒,没人再听见她唱歌了,也没见她打闹说笑了,终日失魂落魄的。撑排人见了,心里怪难受的,怕伤坏了她的身子,就故意逗她开心。
“水妹,那透明衫咋不穿了,那奶子真好看”
“水妹,唱个山歌吧,好久没听你唤哥了”
……
每次,她只是凄楚的一笑,便走开了。
河谷里也偶然会响起撑排佬的歌声,她会跑出去,坐在坳口那块大石上,一动不动地痴痴望着远方。
转眼,又到了农历七月十五日,她依旧守着茶亭。夜深了,她一人悄悄地下了山坳,在樟树下,摆上只大全鸡、一壶水酒和一碟辣萝卜,那是阿庚最喜欢吃的。接着默默地点燃着一叠一叠的纸钱,一阵风吹来,那纸钱随风漫舞,慢慢飘落在河里。
一切做完了,水妹便坐在那桥上,望着静静的河水出神。
惨白的月亮映在水里,象在陪伴着孤独的她。望着月亮,水妹又想起去年的鬼节,想起他那粗旷的歌声,想起他那厚实的胸脯……。她哭了,眼泪巴嗒巴嗒地掉在桥上,掉进河里。
月光光也,
落河上,
妹想哥也,
心痒痒
……
水妹轻声地哭唱起来,唱得月光惨惨白白,唱得秋夜凄凄凉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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