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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1966年)下达的《五一六通知》警告说:“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还没有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任,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有些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紧接着,在六月一日的头版头条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号召群众起来进行文化大革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造反有理”的点化下,阶级敌人、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突然变得比比皆是。先由大中学生造反串联引燃燎原之火,继之由工农兵担纲的“红色恐怖”迅速笼罩了华夏大地。
由此:从学校到政府,从工厂企业单位到农村,以及除作战部队以外的所有军队单位,都被打乱了一切既有秩序,中国政治生活一度进入了争权夺利、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林时代。
七月:全国正式停课闹革命;8月5日,毛泽东在中南海贴出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8月8日,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中国共[chan*]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并检阅首都百万游行队伍;红卫兵代表宋彬彬给他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伟大领袖说她的名字“文质彬彬”不好,一句“要武嘛!”宋彬彬马上改名“宋要武”。各地的教育和学校管理体系顷刻随之崩溃,武斗风云突起。
通过全国性串联、合纵连横和火并,在1966年底左右就大致完成了从无数分散自治的“小集体”时代迅速迈入红卫兵“垄断组织”时代的过程;更因为学校红卫兵的造反,致使各级政府以及各行政管理部门陷入了半瘫痪或全瘫痪状态;而领导权威的丧失以及红卫兵的示范,又导致各工矿企业和单位也开始串联和造反,纷纷成立造反兵团、革命总部等群众组织;并形成了两大派别:其中一派基本是以前的党团积极分子、劳动模范和老工人为主,譬如“赤卫队”,这样的组织在文革刚开始时通常倾向于保领导,因而被另一派“造反派”组织骂为“保皇派”;虽然“保皇派”组织很快就瓦解了,但事实上往往很快蜕变成新的“造反派”组织,继续作为对立面互相争斗称雄。各单位的两大组织在斗争中又迅速地联合成地域性的垄断组织,那就是所谓的“某某地区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和“某某地区工人造反总司令部”。
在1967年1月上海发生了伟大领袖支持的夺权行动成立“上海公社”后,各地造反组织又以错综复杂的关系联合起来纷纷仿效夺权,而大多数地方都出现由背后部分军队支左单位和结合的老干部支持的两派各夺得一部分权力的对峙局面。而各方都在忠于伟大领袖,打倒对方反动派的口号下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权夺利,成为贯穿十年文革时期的文斗和武斗的主要角色。他们夺取枪支武器,展开军事部署,抢占城市的有利地形及制高点大楼、建筑工事武装对垒,1967年开始,文革从文斗进入武斗阶段,“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思想深入人心,武斗逐步升级。
此时:在靠肆意贱踏别人的尊严来发泄自己的尊严受到威胁和侵害的压力中,几乎没有人反抗和与之决裂。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勇气,因为那会被群体分离出来而被彻底孤立。为了得到群体的认可,就必需隐瞒真实的思想,唱高调、随大流。而在一个排斥个性的氛围,必然是把那些最有创造力,思维最活跃、有自我主张的人排挤到社会边缘甚至被彻底毁灭。
直到文革结束,许多人才恍然大悟:大家都是幼稚愚昧的上当受骗者,文革其实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而是对文化的反动,是在洗劫理性,洗劫人性、洗劫科学,洗劫文明!但是:也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利用这场混乱,满足了自身权势的欲望,或者说是凌驾于人的欲望。要警惕的是:他们同后来被称作野心家的人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仅仅是机会和能量决定了他们地位的高低和权势大小的差异。他们对文革所提供“乱世出英雄”的社会舞台至今还怀念着,并为之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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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历史的车轮不幸在此刻出轨颠覆时:绝大部分群众是抱着对伟大领袖的顶礼膜拜、感恩效忠和绝对服从的虔诚,从而使所有的法律、道德、良心也因此被“最高指示”所取代;正所谓革命之所以为革命,就是总要有人的命被革,从而不断地筛选出一些类别打入另册,以印证阶级斗争的残酷与现实。同时还有那些政治嗅觉特别灵敏的各色人物,就似那草原上的灰狼,已经嗅到了血腥味。急不可待地伏在草垛树丛里,两眼露着凶光,竖着双耳,喘息着,打量着,搜寻着。一旦发现猎物,它们就会寻找任何一个堂皇的借口,毫不犹豫地猛扑上去,置人于死地。只见那久经时日潜存着的各种莫名的嫉恨,就像沉寂的活火山被骤然引爆,立即殃及每一个善良无辜的人们。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纪元在风驰云走之中揭幕了。
宁城体院的红卫兵小将们本能地顺应潮流,从上街“破四旧”,看到穿花裙留辫子长发和穿小裤腿尖头皮鞋的人就拽过来用剪刀剪,看到“封资修”的招牌就砸,发展到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率先打出了造反大旗。
首先遭殃的是图书馆,除了领袖的著作以外,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科学以及自然科学书籍无一例外地被洗劫一空,继而被堆在操场上焚烧;在熊熊的火光和浓烟中,几个根红苗正的学员把那些“牛鬼蛇神”——他们的教练一一揪了出来。红卫兵们高呼着“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将批斗对象押上贴满了大字报的临时搭起的台上。一一挂上了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等各种罪名、身份的木牌,并喝令他们跪下向人民认罪。接着,红卫兵们轮番上台揭露他们的“反革命罪行”并高呼着“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等革命口号。
此时:一个身穿草绿色军装,将那一头短发给罩在一顶旧军帽里的女学员猛地蹿上了台,一步冲了过去,对着那跪在中间的兰胜利教练的脸上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并掐着他的脖子使劲往下按。只见老教练一下给打懵了,晃了晃险些摔倒的身子,尽管一缕鲜血沿嘴角往下流着,他却艰难地抬起双眼,木然地看着这个以前自己最关心的学员,露出一脸的诧异和茫然。台下刹那间静了下来,善良与怜悯的本性瞬间掠过惊恐的眼神,但很快又高举手臂跟着喊起了口号……
兰德志,一位从事体育事业近三十年的老教练,平时对学员要求很严。但是对热中于各项政治活动而经常不参加训练的冷霜,一直抱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尽管常常给她“开小灶”,但在要求上却从不含糊。
当他连续三天第六次站在条凳上,向前举着的双手战战兢兢地各托着一个篮球,脖子上挂着一块黑板和两块砖头,低着那两鬓已见苍白的脑袋;由于患有高血压,在那肿胀赤红的脸盘下方,两片深紫色的嘴唇虽在哆嗦着,却还蠕蠕地念着黑板上的大字——我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时。站在他面前高呼口号的冷霜那双带着邪恶的眼神里不由掠过一阵窃喜。一想到几次重大比赛都是面前的他让她坐冷板凳。她就怒不可遏:“就是这个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一直企图阻止我学习毛泽东思想,妄图把我拖向白专道路,做资产阶级的殉葬者!我,一个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的红色后代,就让他这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漏网的右派分子压制打击了这么多年!这是阶级报复!这是向党向革命群众的严重挑衅!”冷霜声嘶力竭地控诉着兰教练的滔天罪行,不时还挥舞着手里那根皮带抽打着他那由于长时间站立而颤栗着的双腿。在场的红卫兵小将们顿时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拳擦掌、义愤填膺。此时,在此起彼伏口号声中,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原来:形势转眼间起了变化:如今号召“踢开党委闹革命”了。几乎是一夜之间,过去的靠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保皇派”。于是铁拳红卫兵团就把党支部书记和院长押上了球场另一侧的看台上。而这边的革命群众也就跟着呼啦一下全涌了过去。
冷霜瞪了一眼她的猎物,冷笑了一声:“你还有今天?”说着就招呼身边那几个赤水红卫兵团的战士:“走!我们开个紧急会议,考虑下一个步骤。不能让铁拳红卫兵团占尽风光!”说着就一脚踢翻了老教练站着的长凳扬长而去。
第二天:人们发现兰教练口鼻流血,双眼突出地死在球场上的那翻倒的条凳边上。当然:同其他阶级敌人一样,这是他死有余辜,谁也不会追究,更不会让医院检查他的死因。何况当天在大字报栏就出现了一条“历史反革命、国民党潜伏特务兰德志畏罪自杀、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的横幅标语。
没几天,体校的领导成员就被造反派们抢着揪了个干干净净。同全国一样陷入了彻底的无政府状态。
但是:让冷霜做梦也没想到的是:那革命的冲天烈火竟然烧到了自己依仗的干部家庭里。父亲因为被打成执行刘邓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忠实走资派,而被揪出来批斗。读着妹妹的来信,冷霜刹那间顿觉五雷轰顶,眼冒金星。在昨天还是战友的那一双双疑惑与鄙视的目光下,她仅仅犹豫了几个小时,就毅然在晚间的批斗会上当众宣布为了保卫伟大领袖毛主[xi],坚决同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自己的父亲彻底划清界限,脱离父女关系!并郑重宣布自己从今天起改名为“卫东”!因此赢得了那些激动得涨红着脸的小将们的热烈掌声。接着:她连夜整理父亲反动言行的揭发检举材料递送当地的造反派组织。自然:她立刻又成了反戈一击,大义灭亲的典型。从此更是残忍地对待一切隐藏在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示自己革命的坚决和立场的坚定。
无处不在的、昂首翘向天空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着“造反有理”、“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等文革歌曲,高亢激昂的革命口号一阵压过一阵。举国上下处处都是血雨腥风的“革命战场”;“爱不爱,阶级分”,“亲不亲,路线分”,至亲分派、兄弟成仇;“造不完的反,划不完的线,跟不完的人,站不完的队”,中华民族传统的人性、人道、仁爱美德瞬息间被荡涤殆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今天的革命干将,明天就可能被批斗游街;谁也不能保证哪天革命的铁拳不会砸在自己头上。因此:要保住自己,就必须采取比别人更激进的姿态。
当人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却又深感迷惑,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场向着假想的和人造的阶级敌人穷追不舍、践踏、镇压,同时自己也在被别的造反派当作阶级敌人穷追不舍、践踏、镇压的混战之中时,冷霜却本能地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恐惧。虽然在当初,心底有着那番快意,一种杀戮,操纵生杀大权的快感。但是她终究下意识地感觉到革命不会永远是自己的“盛大节日”;不会有弄潮儿自己的脚永远不被打湿的便宜事情。因此她暗暗留神给自己物色一个可以依靠的身影。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终于被她发现了自己刻意搜寻的猎物……
3
季学林,22岁,根红苗正。其父亲是位老革命军人。听说由于战功显赫,以及各种由此而来的关系,一直没遭到大的冲击。何况伟大领袖一再提出要稳住军队。所以:作为他那儿子,工学院的最后一届即将毕业的学生(倘若不是文革,早就拿到毕业文凭了)成了当时真正的天之骄子。
那是在一场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开始前,冷霜为了缠着战友交换那枚有杯口大的瓷质毛主[xi]像章,能让自己在台上吸引人们的视线而耽误了不少时间,因此这才匆匆忙忙地赶来参加演出。正当她跨上台阶,就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中学的同学王丽丽。几年不见了,只见她红朴朴的瓜子脸上那双大眼睛闪闪发亮,洋溢着幸福的光泽。还没顾上寒暄两句就兴奋地向冷霜介绍身边那位高大的青年:“这是我的战友季学林。”冷霜觉得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赶忙伸过手去同他握手:“我马上要演出了,散场后在门口等我好吗?我们好好聊聊。”
“行!”王丽丽欣喜地回头对季学林说“冷霜过去在学校里可是有名的文艺尖子呢。”说着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了会场。
舞台上:在一阵紧锣密鼓的伴奏下,只见一名红卫兵扛着一面红旗上场,旋风似地耍着“龙摆尾”、“急急风”等花样,猛然间锣鼓点停,红卫兵把大旗一甩,十个战友腾腾腾地跑了上来,比划着各种英雄造型,嘴里喊着“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等口号式台词,同时做着泰山压顶,力拔杨柳,刺杀搏斗等各种动作;而在侧幕边上候场的冷霜,脑子里却还在飞快地打转,搜寻着记忆中的那个青年的形象。直到跳完“忠字舞”,在后台卸妆时才猛然想起……
那还是一年前:当时响应中央文革的号召徒步串联。但为了参加毛主[xi]第二次接见红卫兵,他们走到半道,利用北上列车在顺扬一个小站外的临时停车机会,用了七个杯口大的毛主[xi]在韶山的像章换得了车窗的“解禁”,一行七人就肩膀抗,脑袋顶,拖着拉着钻进了北上的红卫兵专列。
车厢被各路红卫兵挤得水泄不通。连行李架上、座椅下、厕所里也被塞满了人。窄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股剌鼻的汗臭、脚臭和尿骚味。虽然整节列车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窗玻璃,但浑浊的空气依然让人窒息。因此一遇到临时停车,红卫兵们便欢呼雀跃地从窗口、车门跳下车去。男的就排成一线地站在路基上,顷刻之间就传来痛快淋漓地一片唰唰声响;女的就从车底下钻到另一边,脸对着车厢左顾右盼,赤红着脸蹲下,让涨鼓的小腹得以松弛缓解。
当列车迎着凛冽的寒风,随着一声长鸣,驰过黄河大铁桥。桥下那正进入枯水季节的,裸露着的干裂的河滩上,一支红卫兵徒步串联队伍,正躬着身子在艰难地行进。当他们远远地看见列车一侧的大字标语“我们要见毛主[xi]!”不由得兴奋地跳着喊着向列车挥手致意。目送着专列进入那广阔无垠的河北平原。随着铁路变成了双轨,车速明显加快了,而离北京也就越来越近了。车厢里顿时沸腾起来!当那交臂而过的红卫兵专列给人们带来了毛主[xi]今天正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的喜讯后,车厢里轰地一下爆发起阵阵欢呼声;随着“敬爱的毛主[xi],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歌声响起,列车里洋溢着一片激情涌动、一张张笑脸顿时热泪纵横。
列车终于抵达北京。在站前广场,只听得高音喇叭里不断播放着紧急通知:北京目前巳经无法安排外地红卫兵住宿了,只有等先到北京的红卫兵离开才能安排。正当各红卫兵组织分别聚集在一起商量怎么办时。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他们这里:“你们是不是来自宁城的赤水红卫兵团?”说着抬头指了指他们头上那面在寒风中翻飞着的战旗。“是哦是哦!”大家惊喜地望着他。“好,那么现在跟我走。我等你们两天啦!”说着就带他们直奔东直门的红星剧场。剧场大厅里巳经坐无虚席,过道上也挤满了席地而坐的男女红卫兵们。不一会,几位军人抬出来一筐筐的饼干,让人们提前揭开了共产主义时代的序幕。
这时才有战友问他是怎么知道他们来的。只听他先引用一段主[xi]语录:“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接着向大家解释说:“我在宁城有位战友告诉我,你们这几天会到,要我帮着安排一下你们的住宿。”“是谁哦?”大家惊喜地互相猜疑着。“这你们就别管了。待会有解放军来给你们登记,统一安排伟大领袖毛主[xi]接见你们的事宜。我还有事,得回总部去。你们先好好休息吧!”说完就向大家摆了摆手离开了。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大家就唧唧喳喳地议论开了。
当他们在那拥挤不堪的剧场里等了三天,训练了三天的队列方阵后,凌晨三点来到了天安门广场的西端,终于等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一刻:当队伍涌进广场时,那金色耀眼的琉璃瓦,巍峨高耸的红墙和城楼,汉白玉的金水桥,漫天飞升的汽球、漫天飞舞的红旗,瞬间都被那震耳欲聋、排山倒海的的吼声所淹没。红卫兵战士们虽然根本就看不清楚天安门城楼上那些人的面容,却一个劲地跳着、蹦着、喊着、唱着,一霎间泪如泉涌,声音哽咽,顾不得擦拭满脸的热泪和汗水,拼命地向前挤着。尽管有着四道由解放军战士筑起的人墙,但队伍还是涌到了金水桥前。但在后面强大的人流推动下,只能望着那慢慢远去的心中最高司令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
回到住地后,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一切通讯工具:写信、发电报、挂长途向家人和战友汇报被伟大领袖接见的特大喜讯。
在离开北京前,冷霜心里总惦记着那个帮他们安排住宿的年轻人。他那穿着一身黄绿色的,有着四个口袋的军官制式军装,头戴一顶留有帽徽痕迹的旧军帽,腰上扎了根军官皮带的高大身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出生在一个革命世家。既然他是宁城来的,自然心里就期望着哪天能再见到他……
而如今,他们正沿着半年前改名为“反修大街”的,原来被称为林荫道的思楠路走着。当听说他早已经回到宁城,冷霜不由得兴奋起来。一路上向他大声地叙述着自己一年来同阶级敌人的斗争经历和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收获,并不失时机地大段大段引用着领袖语录。当王丽丽关心地问起她父亲的情况,她却故意岔开话题,不断地赞扬季学林的学识和风度,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向他好好学习。虽然王丽丽天资聪明善良,而冷霜大胆泼辣,可两人却一度成为相当要好的朋友。只是毕业后没两年就进入文革时期,联系也就跟着少了。可自从这次邂逅开始:她就经常邀请他们一起观看宣传队的演出,或者参加各种文艺活动。
那天王丽丽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要跟妈妈到云南康县去探望把自己带大的,久病不起的姥姥。请她有空时常去看望一下那不善照顾自己生活的季学林,给他送些水果去。“好妹妹,你一万个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冷霜满口答应了下来。从此:她就经常去工学院找季学林,问寒问暖,虚心地请教各种问题。季学林虽然不善言辞,但心地善良且写的一手好文章。因此非常热心地帮她修改什么对口词、诗朗诵,和活报剧的稿子;由于他是从北京回来的,何况当时是停课闹革命,所以学校宿舍大多闲着,有的就成了红卫兵骨干的“别墅”,而他就一个人住在三楼过道最里面的那间原来六个人住的学生宿舍。因此,冷霜就常常借看望和求教的机会在他的单身宿舍里坐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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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天来的似乎比往年要早,萧飒的秋风卷着路边的落叶,打着旋地沿着街沿一路扫过去。好久没听到城南造船厂传来的枪声了。曾经轰动一时的南城血战也渐渐被人遗忘。冷霜同季学林刚从为民饭店出来。参加了一下午的毛泽东思想学习交流会的他们,在这里匆匆吃了顿九分钱一碗的革命清汤面。用餐时:冷霜坚持要将那枚自己天天戴着的,并引以为自豪的瓷质大像章给季学林戴上;说是希望他能珍惜同自己的革命友谊。季学林羞得满脸通红地一个劲地退让,说着“让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可一碰上那她那双柔软的指尖,却不知所措了:“好了!好了!”忙捂着胸前连声道着:“谢谢,谢谢。”,接着赶紧大步走出店门,并回头望了望周围,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觉得尴尬的场面。冷霜却边说着:“走这么快干吗哦,我都跟不上了。”紧跟几步乘机挽上了他的胳膊,他则赶忙想挣脱出来。这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得一声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枚匆忙间没有别牢的瓷质像章顷刻之间成了一堆碎片。一下:两人就都楞在了那儿。要知道伟大领袖的的光辉形象是绝对不能受到玷污的,何况是……
路人惊诧地看着他们,放慢了脚步。就在这一瞬间,冷霜眼前刷地一下掠过了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们在市田经场召开批斗大会,岂料一阵风吹来,把一幅插在跑道边上的毛主[xi]画像给刮倒了。站在旁边的一位小将一边赶紧把它扶起来,一边嚷着:“要变天啦!”——可在那年头,“变天”是指什么?变天是指资本主义复辟!是指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倒算得逞!是指妄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因此立刻就给一涌而上的造反战士反剪着胳膊押上台,马上召开了现场批斗会……
季学林此时惊慌失措地站着,脑子里空空的,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堆闪烁着亮光的彩色碎片,膝盖顿时发了软,眼看着就要身不由己地跪下去请罪。突然:“哦哦……”只见冷霜捂着肚子一下蹲了下去,并慢慢地倒卧在地上,腹部正压在了那堆碎片上。她哼哼着并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路人一下围了上来,在一片惊慌和焦急的询问声中,有人赶忙拦下了一辆三轮板车,季学林则忙不迭地在大家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把她抬了上去。刚放下她,季学林心有余悸地抬头向她摔倒的地方望去,却看见那刚才还散落在那的一堆碎片,只剩下一点杂色的碎粒……
三轮板车飞快地行驶着,蹬车的老工人一路按着车铃,同时高声喊着“闪开闪开!”就很快拐过了胜利电影院的路口。此时,刚才还在痛苦地呻吟着的冷霜,却一骨碌地坐起身来,拍了拍蹬三轮的老工人那背部:“停下!停下!”望着那急忙刹车的那张诧异的脸:“谢谢了!谢谢了!我现在好多了,让我下车吧!”边说着边一把拉着季学林跳下车,转眼就消失在电影院门前那刚散场的人群里。只见她左手拽着季学林急急地走着,将右手那一直捏紧的拳头边揉搓着边慢慢松开,而一路星星点点地撒下的一些碎片,在匆匆迈着的脚步中间自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窗外除了远处传来的革命歌曲那早已充耳不闻的嘈杂声,就听得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窗外雨棚上的声响。坐在窗前写字桌边椅子上的季学林,眼睛望着坐在床沿的冷霜那只被像章碎片划破的手掌心内疚地说道:“呀!快想办法包扎一下。”说着就急忙打开抽屉翻寻着……
冷霜笑着说:“拿条手帕包一下就得了。”
“不。这手帕我用过的。”他掏出手帕,犹豫地说。
“没关系,挺干净的。”冷霜说着就将手掌伸在了他的面前。
“痛吗?”他一边笨拙地擦拭她手掌心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一边轻轻地问着。
“有点。”接着“咝……”的噘起了嘴:“流点血算什么。为了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说完,两眼盯着抬起头来的季学林那双吃惊的目光。
季学林赶紧躲开她的视线,匆匆将手帕打了个结。“好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还得请你帮我琢磨下那篇发言稿呢!”说着就将握着右手腕的左手抬了抬:“我不方便,你替我拿一下,就在我衬衫左边的口袋里。”
季学林刚伸出手去,即犹豫了起来。“还是明天再改吧!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家休息。”说着把手收了回去。“不行!明天上午我就得用呢!你快点哦。我回去还得把它背出来。”说着就将那上身向前靠了过去。
只见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冷霜那紧紧盯着他,并充满期待与焦急的目光,就伸出手去轻轻扯开她那军装外衣的大翻领,一手伸进那紧贴着她那丰满的胸部的衬衫口袋;“快点!”冷霜边说着就势将胸部挺了挺,一刹那,他那正捏着稿子的手指隔着单薄的棉布衬衣触碰到了她那滚烫的、富有弹性的ru*房。脸一下就涨得通红了起来。此时的冷霜不免也有了一丝羞怯,赶紧说着:“对,就是这张……”
桌上的闹钟正在不慌不忙地、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针已经过了11点。“好了,就这样。”季学林拿着稿子念了一遍后,舒了口气地说着。“真棒极了!让我再念一遍。”冷霜说着就向他身边紧紧地靠了过去。“不,今天太晚了。让我送你回去吧!”季学林慌忙地边说着边赶紧站起身,过去把挂在门后的雨伞拿在了手里。
雨还在下着,昏暗的街灯下,只见那闪着寒光的雨点嚓嚓地落下地面,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冷霜不由打了个寒噤,就势依偎在撑着伞的那高大温暖的身躯旁。季学林始终不言语,只是“恩、恩”,含糊地支应着她那喋喋不休的述说。前面就是体院那紧闭着的大门了。“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别让那只手沾生水,小心感染哦!”季学林关心地嘱咐着。
“没关系。你放心好了。”说着,冷霜抬头意味深长地加了句:“你别想那么多!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今天发生的事情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言语间把那“我们”两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谢谢!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否则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的友谊比什么都重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承担任何风险!你日后会知道的。”说着边抬起左手使劲捏了下季学林那伸过来的那只温暖的手掌……
两天后的中午,冷霜给他打了个电话:“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让你陪我去红星剧院看样板戏《红灯记》。”听见电话那头“这、这”的犹豫声,就说:“你如果不愿意就算了!只是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票。”听她这么说,季学林也只能答应了:“那我就陪你去吧!”冷霜欣喜地嚷着:“你太让我高兴啦!7点整,我在剧院门口等你。”说完,就拿个大号的搪瓷杯倒满滚烫的开水,把那条洗干净了的手帕熨烫的平平整整,连同自己那块印着韶山毛主[xi]故居的花手帕叠在了一起,夹在那《毛泽东选集》袖珍合订本里。
看完演出,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当他俩的身影刚被路口那棵槐树浓密的树影罩住,冷霜停下了脚步。转身向着季学林:“拿着。这是送给你的红宝书和你那块手帕。”当他伸手接过书的那一刻,冷霜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爱你!我终生的战友。”
“不不!”他一边试图掰开她那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一边低声地叫着:“冷霜同学!别这样!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
“我不怕!你还怕什么?我就是爱你!这是我和你革命友谊的结晶!”
“不行!”突然间,季学林的口气变得坚定了起来。“王丽丽是我的好战友。你知道的。我不能辜负她对我的一片热忱!”
“她?她出生在一个资本家的家庭,你难道不知道?她会毁了你的光明前程!她会害了你的!”
“不!她父亲是位民族资本家,对国家是有贡献的。毛主[xi]说……”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冷霜一下撒开双手,目光也跟着变得冷浚了起来:“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要知道资产阶级永远改变不了剥削劳动人民的本性!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说完就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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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王丽丽回来后,冷霜依然保持着同这位昔日好友的来往。季学林一直想将那块印着韶山毛主[xi]故居风光的手帕还给她,却又没有机会。他不想让王丽丽知道这件事情,又想尽量避免同冷霜的正面接触。而且这年的时局变化频繁、复杂,因此去王丽丽那也少了。冷霜看透了他的心思。所以表面上她装作已经忘了那次不愉快的经历。而事实上,她却在等待时机……
1968年5月。根据最高指示:“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不论是学校,还是别的单位,都应有工人、解放军开进去,打破知识分子独霸的一统天下,占领那些大大小小的独立王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跟着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北大、清华两所高等院校。自此以后,红卫兵运动已成强弩之末。在全国各地,虽然还有零散的红卫兵组织继续活动,但作为一个整体,红卫兵渐渐消亡,失去了往日的辉煌。9、10月开始的上山下乡运动,又将各大中学校的在校生红卫兵一千多万通通发配到穷乡僻壤,开始了他们的知青生涯。“波澜壮阔”的红卫兵运动和由其引发的混乱局面也就此基本结束;那年夏秋,文革群众运动实际上已是千疮百孔、元气殆尽,仿佛已走入了历史的死胡同。因为:文革群众运动所经历的武斗让人们迷失了方向,从根本上销蚀了文革群众运动的基础,并因此走上了自我异化的不归之路。但是紧接着,清理阶级队伍又开始了。文革运动到了最残酷的时期!中央成立清查“五·一六”专案领导小组,由陈伯达任组长,把许多反对“中央文革”、反对林彪、江青一伙的干部、群众打成“五·一六”分子;清查“五·一六”集团的斗争不仅严重扩大化,而且演变成为全国性的两派群众组织之间的大混战;一时间:红色恐怖笼罩着已经疲惫的心灵,数以百万计的人接着遭到又一次残酷的迫害。
“牛鬼蛇神”的阵营时时在膨胀,阶级敌人的队伍天天在增长。就连战功赫赫的将军元帅、开国功臣,韬略胸怀的副总理乃至堂堂的国家主[xi]都在劫难逃。相继被“砸烂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如果你早晚路过各单位大门,准可以看见每个单位都有一批“牛鬼蛇神”挂着那注明身份的白布块(其中有的女性还被剃了阴阳头),在那列队低头,上着早晚向伟大领袖“请罪”的必修课;而接踵而来的就是那全民参与的、雷打不动的站在伟大领袖画像前做早请示、晚汇报和天天读、天天斗私批修,跳“忠字舞”的必须“节目”。
一批批“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和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被深挖出来。然而:当运动发展到了这一阶段时,可以说绝大多数昔日的“造反派”都成了实际上的“逍遥派”和“观潮派”。文革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少数人的运动,成了一部分头头新贵们和一批宣传和武打干将的职业化运动;而广大的所谓革命群众则成了被他们利用来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人们常常在深夜被高音喇叭从睡梦中唤起来参加游行。当队伍举着红旗、抗着伟大领袖的画像,跟着领头的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行进在一片黢黑而又锣鼓喧阗的街道上时,却揉搓着惺忪的睡眼,相互打听着据说是刚刚发表的最高指示的内容。但多数情况下,那得等到上班时才能看到刊登在报子头版头条的套红标题。
“工宣队”和“军代表”相继派驻进各文化教育事业单位后,各地武斗逐渐平息,由大联合过渡到革命委员会。但是走后门之风也就随之兴起并迅速扩展到全国。随着新的特权阶层为子弟走后门入伍逃避下乡,继而发展成各阶层走后门争取招工名额和留城逃避下乡之风。而这一年同时也成了许多人开始“觉悟”的一年。从此:更多的人加入了逍遥派——消极抵抗派的行列。红卫兵袖标已经从街头消失,胸前戴像章的人也逾见稀少,相互彼此能够信赖的朋友之间也可以或明或暗地抑郁、讥讽世像,并就着牢骚悄悄发泄心底的怨言了。
而从1969年开始,奉了“三结合”的旨意,冷霜的父亲随着大大小小的“走资派”们,又陆陆续续地重返政治舞台。这时,在农村广阔天地“修地球“还不到半年的冷霜,乘此机会以照顾重返领导岗位但年迈体弱的父亲为由回到了城里,并进了新成立的体工队。她一面慢慢修补着与父亲之间的裂痕,一面为自己的“前程”寻找着新的机会。
然而对“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子弟的“皇恩浩荡”——“这些子女中的95%是可以教育好的。”的最高指示,使人们始终绷紧的那根无形的绞索有了些许的松动。
那时的文艺舞台由《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杜鹃山》,以及芭蕾舞《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两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的样板戏轮流支撑着台面。而此时的人们终于厌倦了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在朝令夕改、层出不穷的新指示、新精神那没完没了的旋涡里不禁怀念起过去曾经有过的平静岁月。因此:社会上那些被偷偷留存,幸免于难的《三家巷》、《青春之歌》、《复活》、《静静的顿河》及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等中外名著又开始暗暗地被传阅流行……
王丽丽在闲暇时少不了同过去的同学暗地里悄悄交换着各种禁书。如饥似渴地读着能搞得到的一切书籍。并且经常为书中的人物所打动,情节所感叹,或兴奋或悲伤。比如说《三家巷》里的周炳、区桃、陈文婷;并为区桃的夭折流下了痛惜的眼泪,一连几天弥漫着愁云惨雾;而在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候,又为保尔和冬尼娅的爱情故事唏嘘不已……
她和朋友们对冬尼娅;安娜·卡列琳娜;阿克希尼娅同葛里高利的感情纠葛;对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和对命运的抗争;以及他们的世界观和丰富的感情生活与不同的遭遇有着深刻的理解与同情,常常为此感叹……而这在冷霜看来,纯粹是属于小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慵懒颓废的思想!是毒草!是糟粕!是同自己的革命理想水火不相容的!但是她虽不屑,却不动声色。每次去她那坐坐,总是关心地询问她最近读了哪些书,是向谁借的;并且仔细地听王丽丽向自己叙述读后感。再言不及义地、模棱两可地作些表示。回家却把这一切记录在自己的日记本上……
那天。王丽丽打电话告诉她,同学给她送来了几张老唱片。“你有兴趣的话,晚上来聚聚。”
厚厚的窗帘把深沉的夜幕挡在了窗外,只见那台幸存的老式电唱机被搁在临时搬过来的方凳上。随着唱盘徐徐地转动,小客厅里飘荡着原苏联歌曲“小路”那温柔又深情的歌声——“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伸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那熟悉的旋律,象一只温暖的纤手,轻轻地不断拨动人们记忆深处的心弦。仿佛看见了勇敢的俄罗斯姑娘沿着小路追寻着自己爱人的足迹,走上硝烟弥漫的战场;回鸣于心际,萦绕于耳畔,在人们心海的上空久久地荡漾。在沙发上坐着的三个年轻的姑娘,头靠着头,相互依偎着,拿着本《外国民歌三百首》,随着那闪烁着凄凉美丽的女中音浅吟低唱。坐在窗边扶椅上的王丽丽眼里顿时充溢起晶莹的泪花……
当她起身换唱片时,“我们来听‘三套车’吧!”坐在靠沙发扶手边的玲玲说:“我爸爸以前最喜欢唱这首歌”。
只听得那歌声经由手风琴的演绎:“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跟我走遍天涯……”在充满哀伤痛楚的男中音叙述中顷刻流露出了不可抗拒的炽热情感;让姑娘们仿佛看到在寒风凛冽的伏尔加河畔,躬着身子,艰难跋涉着的纤夫身上那升腾着的体温里;在白雪皑皑的、宽广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缓缓奔跑的骡马鼻息里;在一个古老而奔放的民族焕发的蓬勃生气里,展现出那生命的顽强和无穷的力量!歌曲舒缓而纯净,镀着圣洁的颜色,潜入屋里的每一个或明或暗的角落,象一只温暖的大手,慢慢地抚摸着疲惫的灵魂;又象一条清澈的河流,无声地穿越心灵的大地,最终落到了脚下那块广袤的、悲凉的黄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颤抖着的三套马车留下的悲呛辙痕;仿佛在亲身经历着那样一种在风萧萧、雨瑟瑟中的精神及肉体的磨难……一时间,姑娘们脸上浮现一片愁云彷徨。随着歌声渐渐地远去,只听得那唱盘空转着的,那嚓嚓的均匀的声响,仿佛在磨砺着那颗颗饱经摧残与折磨的心灵。
王丽丽首先从沉闷的气氛中惊醒了过来:“让我们换首高兴的曲子吧!”话音刚落,几个姑娘不约而同地喊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透出的抒情、纯洁和古典美的悠扬旋律让聆听者的喜悦油然而生。接着“山揸树”、“红梅花儿开”一首首耳熟能详的俄罗斯民歌,如一道道温暖的霞光从遥远的北方地平线上降临到人们身边,这些清澈而浑厚、欢欣而轻盈且感染力极强的歌声,仿佛将引领着她们走过一个接一个的寒夜,最终迎来一个又一个温暖的黎明。姑娘们唱了一遍又一遍,陶醉在那繁星点点,温馨寂静的晚上……
6
冷霜原本是想去参加那次聚会的。只是那天下午体工队出现了重大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当时革委会传达伟大领袖的一个讲话。其中引用了一个成语“吐故纳新”。意在革命队伍要象人那样吸取新鲜氧气,吐出二氧化碳般地输送新鲜血液。而体工队的一个平时就爱开玩笑,并因此被起了个外号叫“打哈哈”的小伙子,这次那玩笑却开的真不是时候。当时会还没开完,他边上坐着的那大个子小张“卜”地一声放了个响屁!本来,这可也算是放的太有些不合时宜了。他难堪地抬头望了望四周,只见那站在门边的工宣队长已经在向他瞪眼睛啦!那大个子的那张脸也就因此涨得同猪干似的。偏偏这“打哈哈”的嘴快,跟着来了句:“你这吐故纳新也太快了些吧?”一下引起了全体队员的哄堂大笑!在边上监督会议的工宣队长顿时火冒三丈!立马就把他叫了上来。要他老实交代!交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否对伟大领袖、对伟大的党有着刻骨的仇恨?目的、原因,要深挖思想根源!并且立即决定:组织全队及全体员工批斗。
批斗会是布置下去了,当天晚上也就召开了。可气氛并不能让他满意。因为这“打哈哈”是老队员,出了名的玩笑大王。谁心里都清楚那是在开玩笑,认为开批斗会是小题大做。甚至革委会里也有人暗地里嘀咕着:“大不了批评一下也就可以了,何必呢?”。作为革委会成员的冷霜,听到后立即就向工宣队长作了汇报。她强调:“伟大领袖毛主[xi]教导我们‘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革委会班子里还存在着这种姑息敌人,放松革命警惕,不服从工宣队领导的现象是坚决不能容许的”!“好!那你就负责先在委员会里统一思想。明天好好把那批斗会开好!”工宣队长也有点顾及到委员会的态度,不便自己出面。因此强调说:“冷霜同志,我一直很重视你。你是一个革命立场坚定,有政治觉悟的好同志!我看这件事就交给你具体办吧!我信任你。”说完又加了句:“我要将你的表现汇报上去的”。
冷霜为此倍受鼓舞,当晚就要求革委会主任召开紧急会议统一思想,制定继续批斗的部署。然而:会是开了,思想也统一了,但气氛总是缺少火药味,始终不能让自己满意。毕竟:那“打哈哈”是出了名的玩笑大王哦!三番五次地动员、组织骨干力量设法调动气氛,但收效甚微。因此就这样批斗了三天,棍子也打断了两根,以至那位“打哈哈”就连曾经在田径场后面的围墙边上,随地大小便的事都彻底交代出来了。也就只好偃旗息鼓,让他写了几遍“深刻”的检查了事。
不过,这次挫折倒是给冷霜提了个醒:一要锐气、一鼓作气;二要证据确凿,掌握火候;三要打蛇打七寸,要打在要害上才能立竿见影。当晚就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整整十二页的斗争经验总结。
起风了!人行道边上的梧桐树已经开始稀稀落落地往下掉叶子啦!只见那微黄的落叶在凄惨的晚风中飘飞。满城转悠着的小道消息里说又将搞反复旧、反倒退、反复辟运动啦!冷霜当然在上周上级革委会的打招呼会上听到了。那始终没有松懈的神经此刻又加倍地绷紧了起来。这鼻子也跟着整天嗅个不停。然而:自从那次夭折的批斗会却让运动员们提高了警惕。竟然她冷霜耳朵里连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没能听到。不禁让她感到丧气!今晚在食堂吃饭时突然听到一阵口哨声,好象是首“送君”,一部大毒草电影里的插曲,待她站起身来回头寻找是谁在唱时,却看到向她投来的那一双双蔑视与厌恶的眼神。
“哼!你们等着瞧!”她心底里忿忿地嘀咕着。突然想起,应该去王丽丽那儿瞧瞧动静了。饭后:回宿舍稍微整理了下衣着,特地换了件蓝灰色的便装,希望能以此打消对方的顾虑,拉近距离,便于“交流”思想。
王丽丽开门时,倒没露出什么特别惊讶的表情。面对着冷霜那亲切的笑容,相反还显得挺高兴。因为她刚才正同几位朋友唱着阿拉木汗……敖包相会:十五的月亮爬上了天空啊,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在等待着……脸上还为此洋溢着幸福的光采。
坐下后:冷霜顺手拿起搁在茶几上的那本《静静的顿河》第一部,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哦!这是本什么书哦?我好象没读过。”说着满脸透着诧异的表情。“这是1941年获斯大林奖金,1965年因此书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写的,描写苏联内战时期一个哥萨克白军军官的心理历程和坎坷的经历,最后转而信仰超越一切的个人的、最直接、最自然的人的利益的故事”。随着王丽丽的回答,接着几个姑娘就兴奋地唧唧喳喳就此谈论了起来。冷霜皱了下眉头,装作颇感兴趣的模样翻看着,耳朵却警觉地收集着在座的姑娘们那无所顾忌的言论。不知怎么的,王丽丽突然冒出了句:“我真怀疑文化大革命是林彪发动的一场政变”。冷霜刷地一下把手里的书本一合,就把脸沉了下来:“王丽丽同学,我可要警告你,你的思想很危险!”在场的姑娘们一下惊呆了,房间里一下变得死一般寂静。冷霜说着站起身来:“我先走了,这本书借给我看下。谢谢!”姑娘们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看着她离去。谁也没注意到她悄悄把那放在沙发上的那本王丽丽的日记本夹在书后。
当晚:冷霜几乎没有睡觉,直到清晨,终于将那份厚厚的揭发检举的材料写完。她一一例举了大量事实,来论证由王丽丽为首的“裴多非俱乐部”是一个散布资产阶级思想,颂扬修正主义分子,极其危险的反革命地下组织;他们不仅宣泄着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和怨恨,并且将矛头直指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我们伟大的副统帅林彪同志。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产阶级专政,推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并在那本偷偷带出来的日记里着重划上了许多醒目的红杠。一早就赶到体工队找到工宣队队长汇报敌情,并商量决定由组织出具介绍信,让她直接送到了王丽丽所在的单位——展览馆的工宣队进驻的革委会专案组。
那天晚上。当冷霜离开,朋友们心有余悸地散去后。王丽丽临上床时才发现自己的日记本找不到了。心里顿时紧张了起来。但她还存在着侥幸心理,竭力说服自己:冷霜不会是个出卖朋友的卑鄙小人。大概只是好奇,至于其它,那只是观点不同,性格卤莽而已。但是那颗善良的心依然无法平静。躺在床上,望着那天花板上隐约晃动的,由窗帘缝隙里透过的光影,忐忑不安地无法入眠。
一切来的那么快!又似乎显得那么突然!下班前:专案组的工宣队成员章师傅就通知她到专案组在三楼的办公室去。专案组长向她宣布了专案组的决定:立即对王丽丽实施隔离审查,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及同伙的具体姓名和单位。当时她一下就懵了,呆呆地望着他们。等到她慢慢明白过来,就说了一句话:“请你们通知我的父亲。”。就坐着不吭声了,任由专案组人员怎么盘问,她始终不说一句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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