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王丽丽的母亲还在云南那儿陪拌着她姥姥。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孤身一人住在家里。虽然卧床不起,但精神还可以。偶尔,还能让在身边陪伴了一年多的女儿背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但是不能没人照顾。原本有大女儿,也就是王丽丽的大姨在身边的。但去年底那外甥女跟当地一位知青好上了。由于自己家的成分同那知青一样属于黑五类,因此两人受不了农场与当地造反派的凌辱和批斗,偷越国境到了缅甸。听人说他们被人骗到金三角种鸦片去了;也有人说他们俩同另外几个知青参加了红色高棉游击队。总之:这投敌叛国的罪名是铁板钉了钉。从此一家人就如同生活在地狱里一般……盼着盼着,老人把那双眼睛也差点哭瞎了,而她那大女儿,王丽丽母亲的姐姐从此也就患上了间隙性精神分裂症,其丈夫除了被监督劳动外,还得不时地照顾她。因此:王丽丽的母亲只能留在了云南。
而她的父亲虽然在57年“公私合营”运动中,把那不小的五金厂主动献给了国家,放弃了享受定息的权利。并以工程师的身份留在厂子里劳动。因此在文革初期侥幸没进“牛棚”。但仍然无法改变资本家的身份。所以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整天低着头不吭声。而女儿被隔离审查的事,是在当天晚上专案组带了人来搜查结束以后才知道的。望着被翻得一地狼籍的小客厅和那女儿睡觉的阁楼,欲哭无泪!然而:在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中,他总结出的最重要的经验教训就是“祸从口出”。所以此刻更是提醒自己:千万不能随便说话,担心稍有不慎会害了自己那相依为命的女儿。所以任凭专案组怎么盘问他,他死死地咬紧牙关都说不知道。到五金厂调查也没得到任何线索和疑点,只得到一句结论:他平时从不主动同别人说话,只知道低头干活,没有异常情况。
三天下来,除了抄家抄出的几本书以外,没有更大的收获。让专案组为此伤透了脑筋。为了扩大战果,就对王丽丽采取了更严厉的手段:不给水喝!不让睡觉!跪煤渣!打耳光!可什么办法都用了,她就是不开口。最后:专案组同体工队革委会联系,能否请他们协助办理此案。冷霜当时可真的犹豫了半天。原因只有一个:绝不能让季学林知道她参与了这件事情。更不能让他察觉是她检举揭发的。因此她提出为了深挖暗藏的阶级敌人,必须对案件审理的全过程绝对保密。同时不能让王丽丽同外界有任何接触。当晚就连夜将自己制定的方案向上级做了汇报。得到的答复是:当前阶级斗争出现了新动向,必须保证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一网打尽!
冷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能人眠。突然想到:她既然不开口,那首先得突破她的心理防线;但转眼一想:不行。王丽丽即使再苯,也一定清楚是自己检举她的。所以得采取迂回的战略,从根本上击垮她,让她彻底崩溃!这时她想起了一个人:就是几次都在王丽丽那碰见的一个女青年。好象在言语间听出她是在新华书店工作的。想到这,心里就有了底。一个新的阴谋就此浮现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这城里就这么十来个新华书店,她只用了两天就找到了那个女青年。并由组织出面很快就采取了行动,立即“逮捕”实施隔离审查。这女青年叫张红,父亲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连长,因为曾经被敌方俘获过,虽然三天后逃了回来,但终究有着通敌的嫌疑,所以很快复员回家被安排在个粮油店当店员。党籍自然也失去了,但同其他有着相同经历的战友相比,他可真算得是幸运的了。虽然文革初期还为此被拉出去游过街、挨过批斗,但终究没有失去自由。因此一直是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平时常常叮嘱女儿千万别惹事。所以张红在隔离审查的第一天,只是挨了那么几个耳光,就什么都“招”了出来……
“战果”自然跟着迅速扩大。这“裴多非俱乐部”的成员竟然还超出了冷霜的估计,达到了十三个人。通过“背靠背”互相揭发检举的战术,通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治攻势。这个所谓的俱乐部很快就被定性为“五·一六”反党集团的外围组织。简直太令人兴奋啦!
然而:冷霜却借口实施“攻心战”,要求让她单独同王丽丽见次面。因为她了解她的性格,她知道只要让她绝望,就能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
审讯室里阴森森的。王丽丽坐在审讯桌前面的一张椅子上,那张曾经红润的瓜子脸如今已因浮肿而变了形,上面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在强烈的直射灯的照耀下显得尤其可怕。冷霜心头顿时闪过一丝怜悯,但很快就过去了。
“你知道自己的罪行有多么严重吗?”
“……”
“你不开口那没关系,我们这里掌握着你们反党集团全体成员坦白交代的材料。”
王丽丽艰难地抬起红肿着的眼睛,怀疑地瞅了她一眼。
“不相信?那好,那就让你听听你的那些所谓的‘好朋友’”,说到这,顿了顿又特意看了对方一眼:“是怎么交代的吧?”说完,就翻开材料读了起来。不时做些停顿,抬头观察她的反应。
“别念了!告诉我:我父亲现在怎么样?”这是王丽丽自从被宣布隔离审查以来所说的第二句话。
“你说他还能怎样?”冷霜冷笑了一声。“伟大领袖毛主[xi]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
还没等她说完,只听得王丽丽报以一声冷笑:“看来,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是吗?”
恼羞成怒的冷霜“砰”的一下拍着桌子喊道:“王丽丽!你给我放老实点!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我劝你别抱幻想!”
“我在幻想还是你在幻想?!”说着,眼睛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让冷霜不由打了个寒噤。心底猛然抽紧了起来。
“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季学林同志已经宣布同你划清界限!并向我们递交了揭发材料!”终于:计划好的这句话给提前说了出来。
“……”只见王丽丽一下站了起来,眼睛里闪过瞬间的诧异,随即镇定了下来,并轻蔑地朝她瞪了一眼:“卑鄙!”就再不言语……
第二天上班刚进革委会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当冷霜拿起听筒,听到对方传过来的“王丽丽昨晚畏罪自杀了!”,心头一下掠过了一阵窃喜——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8
在“三结合”中进了革委会的季学林,由于陷于“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紧张繁忙的旋涡里忙得焦头烂额,半年来几乎没去过王丽丽家,打电话去展览馆,得到的回答是:我们也不清楚她到哪去了。那天晚上就径直找到了她家里。可是敲了半天门也没个声音。只见隔壁邻居小心地探出头来说:“她家出事了。那父女两好久没回家啦!你别再来找他们了!”无奈之下,就拨通了冷霜的电话。“你不知道吗?你别急。我今晚去你那再告诉你。”只听咯哒一声,她说完就放下了听筒。
晚饭后,冷霜又改变了主意。打电话约他到江畔公园门口见面。
……
“你想想,如果不是我以个人身份代表革委会给你做了担保,你可就给陷进去啦!”冷霜对被噩耗一时给打懵了的季学林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曾经是好朋友,但你被她那善良的外表给迷惑了……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你吗?她是无法抹掉那剥削阶级的烙印的,剥削阶级的反动本性早晚要暴露出来的。”站在树丛的阴影中,她凝视着他的那双悲哀的目光。
“可是……”
“可是什么?尽管她把你也扯了进去,想就此减轻自己的罪名。可是的是你幸亏觉悟的早,跟她断绝了关系,没有成为她的殉葬品!事实不就是如此吗?我就是依据这一点向组织反映你的情况的。所以:一切到此结束了!”
“我……”
“这里没有什么我不我的!也没什么可值得你同情或内疚的。我知道你想挽救她、改造她。但你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阶级斗争的规律是不会以个人的意志而改变的!你应该知道农夫和蛇的故事!伟大领袖曾经一再提醒我们,敌人就睡在我们身边,就……”冷霜滔滔不绝地阐述着阶级斗争的理论,同时就势握着他的双手:“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你最亲密的战友!我曾经跟你说过,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是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难道你现在还没看出来吗?”
“但是……”
“没什么但是。只是证明了我们的革命友谊再一次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我深信你会振作起来的。革命事业需要我们的热忱,需要我们两颗紧紧相连的心永远联结在一起;我会永远陪同你,为我们的事业书写壮丽的青春!”说着:一下搂住了他的腰间。“看着我,亲爱的,看着我!你难道不为我的勇敢和机智,不为我对你的真诚感到高兴吗?”接着就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冰冷的嘴唇就此贴了上去。
季学林脑子里一片空空的,任凭她在自己的脸上、唇边疯狂地吻着。身子不由一阵颤抖,却突然眼前浮起了王丽丽那双哀怨的眼睛……
自从那次公园的见面。季学林一直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常常被噩梦惊醒。而冷霜,却很有心计地几天都不跟他联系。她知道:他那颗疲惫不堪又痛楚的心灵早晚会找她来抚慰的……
果然不错:国庆节后的那个周末他来电话了。说是能见面聊聊吗?
“可以哦。我一直惦记着你呢。只是这几天太忙。那我们在哪见面呢?还是我到你那儿去吧!你那儿安静。”
放下电话,她特意洗了个澡,并且在那件蓝灰色的江青服里换上件印着小花的衬衣。再请食堂的小周给她修了下发梢,对着镜子照了照问:“怎么?还可以吗?”小周觉得她今天与往常简直换了个人,忙说:“你好漂亮。你今天大概是去会男朋友吧?”说完赶紧解释着:“我开玩笑的。你真的看上去好漂亮。”冷霜也不搭理。只是笑了笑,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你说,我该不该擦点什么?你有百雀灵吗?”这玩意她平时可真的没用过。她是从来不擦这些东西的。“有!有!我这还有瓶花露水呢,要不也来点儿?”小周有点显得讨好地连连说着。“行,不过别洒多啦。有那点意思就行了。”
夜幕降下不久。工学院的校园静悄悄的。因为是周末吧,人们不是回家就是出门玩去了。冷霜穿过三号楼前那条车道时竟然没见到一个人影。上了楼,当她悄悄地走到季学林那间宿舍门口时,发现那门是虚掩着的。脸上顿然流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笑。她知道,今天她来得真是骨节眼上。正跟她先前所预料的那样。他,季学林正盼着自己呢!她抬起手敲门时:迟疑了会,就故意特别轻轻地用一个指尖叩着那厚厚的门板。门一下就打开了——果然:季学林是真的在急切地等着自己……
桌上放着特意搁在一个瓷盆子里的、几个仔细洗净后又被擦的发亮的国光苹果。“快坐,快坐!”只见他赶忙把椅子从写字桌边转过来。“不,我还是坐在床上吧!我习惯啦!”冷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坐在了她以往常坐的靠桌子的那头。只见刷的一下,季学林那张白净的脸盘顿时红了起来。
“让我先给你削个苹果吧!”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慌忙打开抽屉寻找削苹果用的小刀。冷霜笑了笑:“你往哪找?这不就搁在闹钟边上嘛!”说完也就不再言语,只是看着他。待他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自己时,笑着说:“切成两块吧,一人一半岂不更好?”
两人边吃边聊着,相互介绍着各自单位的工作情况。季学林也就显得自然多了。在他起身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搓毛巾时。冷霜说:“咳,我腰好痛。”
“是累的吧?你也不当心点自己的身体。”
“没法子,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要不,我给你灌个热水袋捂一下?”他一边把毛巾递给她,一边关心地问道。
“那太好啦!”说着擦了下手,把毛巾递了回去:“我得躺下来。”说着就将那件江青服脱下来搁在了椅子上。侧着身子躺了下去。
当季学林把灌好的热水袋搁在她腰椎边上不久,只见她使劲用手勾到身后揉着腰,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揉一下可真舒服。”季学林犹豫着坐下说:“要不就让我给你揉一下?”
“好。你先把灯关了吧!开台灯就行了。那灯光好刺眼。”
“好些了吗?”换了灯后,他又将那台灯罩往那边侧转了过去。
“谢谢,好多啦!”说着就翻过身去趴在枕头上。顺手把衬衣的下摆撩了上来。
……
“你的手真软,而且热乎乎的。真舒服。”只见冷霜说着就一下翻过了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那丰满的胸脯上……
季学林顷刻之间热血沸腾;两手使劲地揉搓着,似乎多年来积累的正义、尊严、平等、自由、良知、悲悯、同情、羞愧、拯救、理想、价值的依托等千百般被内心的黑暗和恐惧所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孤独的灵魂,仿佛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归宿!上身就跟着伏了下去。
冷霜伸出手来摸索着关了台灯,屋子里顿时变得黢黑黢黑的。两人相互撕扯着衣裳,一会:就听得一阵阵喘息声……
9
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钦定的革命副统帅林彪,因叛逃机毁人亡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下震得全国革命群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见那些当初镇压“五。一六”反党集团的急先锋们象丧家犬般惶惶不可终日。然而:某些大人物转弯转得特别快,反戈一击地重新粉墨登场竟然更加显得光鲜,神气活现。自然:这下面的喽罗们更是摇身一变成了林彪反党集团的受害者。
1973年9·13事件之后反回潮,借批林彪时,“三国演义”可以看了;74年批林批孔时,借批宋江的投降主义(实际上是批总理),“水浒传”可以看了;借伟大领袖让许世友看8遍“红楼梦”之时,“红楼梦”也可看了;看来老百姓读什么书都得随上面的意志决定。至于什么内部电影、内部书籍也在上层圈子里流行一时,而普通老百姓就得靠各显神通啦!而此时:全国却到处盛行“割资本主义尾巴”!连农村老大娘养的猪、养的鸡都得赶尽杀绝,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可那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都等着我们解放呢!然而:“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一连掀起的“批陈整风”……“反复旧”、“反击右倾翻案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直搅得天昏地暗,阴霾四合,那低沉的天幕下,平地卷起百变狂风,飞砂走石,云山雾罩。
但斗争的勃发,对冷霜及其同类来说,却具有一种上了瘾的快意。如同鲁迅笔下的阿q,革命来时是何等的亢奋,虽然他不懂也不擅此道,但世上没有比那更易学的了。可是她心里总不塌实,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招数?好在政治嗅觉特别灵敏,就像钟摆由一端摆向另一端,或者就像基因能随机突变,能随时从观念的束缚中脱颖而出,。所以转弯快,转身更快!不就是跟着嚷嚷嘛!自己的水平横竖要比阿q强多了吧!何况再加个“反戈一击”,就又能以功臣自居。因此:她的政治斗争生涯顺顺当当,毫不吃力,最终当上了革委会主任。
而季学林,几年来,虽然事事对老婆冷霜百依百顺,曾经一度将她当作自己救命的稻草,命运的主宰。但他那善良的本性却又常常折磨着自己那残缺的心灵。看着自己老婆翻云覆雨,见风使舵。踏着别人的血迹在仕途上征战,虽然从内心深处会对之嗤之以鼻,但终究不敢发作,只是常常会流露出“积点德吧!”的心态。自然:那是必定会遭到她的一顿痛骂与开导并举的政治思想教育的!心底那种厌恶、无奈,纠缠在一起无法摆脱。事实上这种心理摧残要比肉体摧残还要残忍十倍、百倍!但如今的他,已经对前途、对曾经有过的革命理想失去了信心。随着心中的理念的丧失殆尽,甚至私下同老同学发牢骚都懒得了,他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过那“三分地、一口塘,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日子……
“四人帮”被打倒了!举国欢庆!反党、反革命集团的首要分子终于受到了庄严的法律制裁。但文革的幽灵仿佛还在黑暗中游荡。尽管这场运动早在30年前就已被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决议彻底否定。然而:那种盲从及愚忠,那种崇拜专制,屈从权力,那种对人性的漠视,对民主的践踏,对同胞的血腥残酷。要彻底肃清其流毒影响,让数代人吐尽文革的野性乳液,净化心灵,却又谈何容易……
但是:人哦。不能做亏心事!更何况是那些屈死的冤魂,岂肯轻饶了你?
10
一双无形的手,慢慢慢慢地掐的愈来愈紧,随着喉头的收缩,自己的呼吸愈来愈急促,直叫人喘不过气来;她两手在空气中胡乱抓着什么,两眼瞪着镜子里的老季,喉咙里拼命地挤,才挤出点嘶哑的声音,她就用这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嗓音喊着:老季,救救我……救救我……却只见他在镜子里一笑,转身离去。猛然间,眼前出现了许多晃动着双手的影子,哈哈哈哈、呵呵呵呵……狞笑着并贴近着自己的脸,呼着那带着血腥的热气。
哇……,在那已被冷汗浸透了的枕头上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看。天花板下那只女儿早先挂着的小绒猴嬉笑着摇晃着,打着旋转。冷霜一手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一手抓着已经被睡梦中扯开了的被子的一端,喘息着环顾四周。
老季不在,他想必又去散步了。自从他退休后,他俩见面的机会却并不比往常多多少……
文革后居然还在机关里当上了一把手的她。别的先不说,就看她那身成年不变的衣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蓝两用衫,一条膝盖处都磨白了的蓝灰色长裤。与改革开放的这年代显得格格不入。至少:给人的印象是廉洁奉公、和蔼可亲的老革命似的随和与清廉。但又有谁知道:她这一生,几乎都是在“反戈一击”中度过的。
然而,有人却称她马列老太,但那只是对她那齐耳短发和那身着装而言的。若是当真同她讨论马列主义可就对牛弹琴啦!她连国家资本主义的概念都没听说过:“胡说什么!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资本主义国家!”义正严辞却又风马牛不相及。让你哭笑不得。
业务上,天晓得她还管什么业务!这都是主任的事。她最多在业务会上讲那么几句无须负责、不着边际的空话,只要不与上面的精神背道而驰就行。倘若年终总结,所有的成绩还不都是她领导的好?
八十年代是个火红的年代,被文革荒废了青春年华的人们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知识,弥补精神上的损失,社会上掀起了一股文凭热。可是她终日忙于捅路子,铺关系,等到九十年代干部考核需要文凭的时,自己两手空空不免着急了起来。好在城府深。照猫画虎地运用起经济杠杆的功能,凭关系,送礼走后门。初中毕业,在体工队混过两年的她竟然给搞到一张大学本科文凭,还是经济管理专业;过不久,还悄悄拿到张高级经济师的职称证书。
政企分家了。那就更闲了。但心里空落的很,再说年纪也大了。让出位子的那日子就在跟前了。接着当上了调研员,彻底闲了下来。从此就跟着些老部下学起了什么功,逢人就谈这练功的体会,什么你头上有半尺高的紫光哦,什么气从哪来哦,还亲自动手替人抓气治病。整天忙的不亦乐乎。此时,哪还会奢谈什么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何况原本也没去深究过。
但这还没两年,那什么的功又被称作邪教了。其它的功也就跟着销声匿迹。别人没什么,打打太极拳也不错,可她不行,搞了一辈子“阶级斗争”的她,一下没了“斗争”岂不乱套?那就象断了脊梁骨的狗那样,整天萎靡不振心烦意乱地坐立不安。
提前退休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她还是深谙此道的,即使心里实在不甘心。
因此:夜不成眠,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之余又常有梦中的冤魂浮现眼前而挥之不去。
只见她此时一手抓住床沿,一手使劲地揉搓着干瘪的胸脯,喘息着、挣扎着想坐起身子来,但力不从心。“老季……救救我……老……”可屋子里空荡荡的,只见那窗帘被风吹拂着轻慢地晃动,似乎在嘲笑她怎么也会有今天?腾地,又倒了下去,眼前阵阵烟雾笼罩着,闪烁着跳跃着的星光,在那迷蒙的雾气中仿佛又见那双双怒睁着的仇恨的眼睛,目光似冰冷的利剑带着萧森的寒气在晃动着,忽近忽远地在自己面前比划着……
写在后面的话——
上个世纪,巴金说:“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只有牢记‘文革’的人才能制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
这位深受良心谴责的世纪老人。在经历了世态炎凉,精神磨难与困惑之后,在自己的垂暮之年,在自己痛苦的的回忆中清点灵魂而留下这样的文字,正是因为他知道:“不让历史重演”,有可能成为一句空话,很容易滑向对不愉快记忆的不自觉忘记……
否则真个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大浪淘沙笑谈中;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荒唐万事空;
是非成败由谁言?血色依旧夕阳红;不尽长风东逝去,一壶浊酒泪相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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