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除了铃不响,浑身响玎当,何况右刹车始终不灵,却又从来不去修的墨绿色、26寸女式凤凰单车;一顶黑色棒球帽、一领长袖t恤、一条萝卜裤;若是盛夏,则还得加上一副老式墨镜。尽管都是些用了许久的物件,却始终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的。这些,就是阿华先生的标准行头。
若要找他,却是说容易又不容易。说不容易,那是因为他那一个人住着的两室小单元虽常常不锁门,却也常常不见他在家。说容易,那是因为你说不定在哪就能遇见他。
譬如:早上在公园不经意碰见他,他正在和人切磋太极拳的运气脉路,或者攀着根树桠在练臂力;午后,在中兴超市偶尔遇见他,他又在忙着为几位闲着的打工妹示范伦巴舞的技艺;又说不定哪天,他突然造访。带来几幅新近画的人物素描来探讨明暗层次;或者掏出张ip卡借用一下你的电话。他是既不装座机又不用手机的,据说是太麻烦。
他中等个头,胖乎乎的却很结实。一脸经常收拾却又总留着胡茬的花白毛胡子,撑着那张不怎么白净的脸庞;留着短寸头,一双整天笑咪咪的眼睛托着个高高的鼻梁,那张嘴总喜欢裂开着笑,而且笑得那么羞答答的特讨女人喜欢。他那辆从不离身的单车,那右刹车总不见修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用不着。五年前的一次中风,落下个右手右腿不灵便,常常不听使唤。可这难不倒他。按他的说法:换辆女式车上下车更安全。其实他这几年里已经摔过好几次了。
可每次来玩,绝不会超过一小时。他总有办不完的事,会不完的朋友。送他到路口,待他上了车,我总要叮嘱一句:小心!悠着点儿!他也总是那句:没事,我摔的多啦。拜拜!
说到这,你想知道他年龄吗?一点也不含糊。整整79岁!
他是很有些经历的:早年,日寇兵占香港,正在读医专的他辍学回了上海。照他的说法:混了几年。日本投降,他又回到香港。报社、商行,甚至做过卖年糕团的小本生意。可不知怎么的却娶了原来医专老师的女儿。解放了,双双回沪。日子当是不大好过,因为没两年,老婆就把他一个人撂了下来,回到在香港的父母身边。两个儿子,一个带走了,一个留给了他。何况形势又起了变化,他就是想去也去不成了。无奈,他把儿子送到乡下让他姑姑带着,自己单枪匹马打开了天下。照例是什么都做,一人吃饱养活全家。可到了58年,不知道怎的,又稀里糊涂地被“发配”到了江西。一直到退休就再没挪过窝。
在江西,他下过矿井修过路,最后调到烧结厂当配料工。但没干过重活,常常打打游击:出出黑板报、写写宣传稿,优哉游哉地好不自在。他乐于助人,又是个出了名的乐天派,自然人缘又好,但真正让他出名的却是“文化大革命”。
那年头,造反派用不着劳心费神地去一一“过筛”挑选批斗对象。他就是个活靶子。去过香港,当然就是香港派遣的特务;读过大学,管你读的什么,臭老九(知识分子)一个。况且是在香港读的,那就更得加上个前缀——资产阶级。也就成了资产阶级臭老九!而且,这特务的来历又有了新说法:大字报上说的明明白白,是美蒋台湾香港派遣的特务。可他之所以出名还不在于这几顶吓人的高帽子。这,革命群众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而是他出名真是选对了地方,就是在第一次为他召开的批斗会上。
傍晚,天还没黑透。食堂里已经被革命群众挤得满满的。“舞台”上除了标语横幅,照例少不了伟大领袖的画像。只是气氛有点儿不同以往,满屋子唧唧喳喳、嘻嘻哈哈。正在台上念开场白的造反派头头沉不住气了,草草地读完批斗稿。突然大吼一声:把*********拉上来!!!
你还别说,这气势还真震得住场子。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即刻就静了下来。革命群众们顺着台上头头那伸得直直的手臂,齐刷刷地扭过了头去……
这里得先说明一下:当年揪斗风刚开始时,被揪斗的对象都是没经过“预演”的。反正人人都得到场,谅你也不敢不来。每当大会开始前一刻,就有两名人高马大的造反派战士,悄悄地站到了预定目标的背后。就等着台上的那一声大吼,然后先揪住他的衣领再揪头发,反剪那两条胳臂推上台去批斗。速度要快、要猛,要具震撼力!这样,被揪斗的人往往会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的脸色惨白,两腿直打哆嗦,在一片口号声中连推带拽地弄上台可就有看头啦!或者说要有那么点强烈的、戏剧性的效果。这可是扬眉吐气的造反派最最讲究的。
可今天不同。因为不知怎么的,尽管天气快入秋了,可阿华先生却光着个膀子打着赤膊。头上又极不相称地戴了顶旧不拉叽的工作帽。而那早已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时刻准备着的“战士”,直到此刻,才发现没衣领可抓。幸亏左边那个大个子,灵机一动一把先抓住他的帽子,心想:那自然也就能顺势抓住他的头发。可令人忍俊不禁的镜头就此出现啦!他这一把抓下去,竟然只抓到一顶旧帽子在手里。原来,帽子底下竟是一颗新剃的、滚瓜溜圆的大光头。而就在这两位“战士”不知所措的一刹那。只见我们这位罪大恶极的阿华先生,两条胳臂,不知怎的就从那两只刚抓住他的大手中滑溜了出来,一阵风似的跑上了“舞台”。等那两名“战士”回过神紧追到台上,他已经对着伟大领袖的画像深深地鞠好了躬,转过了身来。
台下,轰的一下开了锅,全笑开啦。头头一看不妙。实在话,他也没见过这场面。好在是头头,脑袋瓜自然灵。手一挥,又来一声大吼:“挂牌”!只见阿华先生一个立正,伸出双手,不等端着牌子过来的“战士”停住脚步。就一下接过牌子挂在了自己那汗津津的粗脖子上。头头不由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就着牌子上的内容带领全场喊起了口号。不过:虽然阿华先生也跟着喊,但这此起彼伏的口号喊的并不怎么地道,因为这口号声里,很清楚地夹杂着不少嬉笑声。
一阵口号过后。只见阿华先生啪地又一个立正。大声喊道:我是特务、我是臭老九(其实他并没把大学读完),我是反革命。但我从没反对过伟大领袖毛主[xi]。而且,请你们把美蒋台湾香港这几个字擦掉!
“你他妈狗胆包天!”头头这下可真的火了。
“因为我不是他们派遣的。”阿华先生反而显得理直气壮啦!
“什么?你还不老实交代?”。头头嗓门更高了。
“我是老实交代。我是臭老九、我是反革命、我是特务!但真的没人派遣我,我不能冤枉人家”。
批斗会开到这种地步,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这位阿华先生也就此名扬天下。从此,每次开批斗会,他都少不了当陪斗。因为他“卖相”好,站的笔直却又不忘低下头;且动作利索,又知道配合。何况,革命群众还特喜欢看他陪斗。
不久,小小的烧结分厂该揪的都揪了,该斗的也都斗腻味了。这几十号“牛鬼蛇神”也就全关进了“牛棚”。晚上学习、写检查,白天上炉前干活到也太平。只是逢到斗争需要时,时不时地被随机拉几个出来应应景,造造气氛。再后来,这“牛棚”也差不多就名存实亡了。下班路上、洗澡堂里,常常听到他的笑声。晚上在“牛棚”里还能传出他吹的口琴声。在革命歌曲中还时不时插上几首前苏联的曲子。反正值班的闹不清楚,也习惯了,而且还都喜欢听他吹。
再往后,革委会成立了。这“牛棚”也在不知不觉中散了架。“牛鬼蛇神”也就各回各的原工段接受监督劳动。他呢,就跟着我搭档。画领袖像,画韶山、画井冈山,反正是墙都得画满。反正这种“人才”搁着也是搁着,不用白不用。
文革结束后不久,他也就退了休。儿子顶职来了厂子里,并结了婚,后来又买了房。他不愿同他们住,所以就自己租房住在了外面。老婆不错,虽说分居几十年,却只要形势允许,生前经常会给他汇些钱来。当然,一则也是为了儿子。可惜的是:没能等到改革开放能回来的那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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