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包司令”万同喜这几天颇为得意。
要知道谁能象他这样:一天创造三个第一?这一:他一手拉起了车间里第一个造反兵团。何况名字是那样响亮——铁扫帚造反兵团;二是手下兵强马壮,人多。虽然离样板戏沙家浜里的“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还差那么三四个,但比起二车间什么“千里雪兵团”的那五个草民来说,可要强多啦。再说那名字:“千里雪”,一听就别扭,一股子娘娘腔;这第三个第一嘛。底气却显得有点儿不足,心里也有点儿发怵。那就是:尽管他这兵团率先占领了政权机构的要地——党支部办公室边上的会议室,但总不过瘾。毕竟这只具有象征性的意义。不过,这可是他花了一晚上说服那两个参谋的结果。
这党支部,不是那么好惹的。虽然他也听说过什么“踢开党委闹革命”,但并没听清楚支部能不能踢开,所以还是稳着点儿好。但后来他还是后悔了。因为在他拉起队伍的第二天,沈大炮那小子的“赤水造反兵团”就占领了党支部办公室。一下成了地头蛇。这“强龙”自是不斗地头蛇的。得想个法子套套近乎。想来想去,想到了手下的一员干将“小皮匠”。这“小皮匠”的苏北老家是与沈大炮一个村庄的。论辈分,沈大炮还得叫他一声舅舅呢。果然:当晚拎上两瓶封缸酒,一切就谈妥了:以后互相照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事固然解决了,但还有件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小事让他有点不快。
自从当了司令后的这几天,熟悉的人见了他,都在他原来的绰号“草包”后面自觉地加上了“司令”头衔。可偏偏医务室的小费,那自己看中了年把的小娘们,今天中午在食堂里竟然还当着大伙的面叫他“草包”。倘若没旁人在场倒也显得亲热,这绰号原本也是她叫出来的嘛。听了让人舒坦!可现在……
算了!大丈夫不在乎这个。再说了,当前风起云涌、百浪滔天。要想的事多着呢!想着想着,就又睡不着了。掂量着总得再接再厉干点惊天动地的事出来才好。
可形势逼人。
先是车间里一下冒出了七八个造反兵团。且个个人多势众,论谁都比他的强。要不是有沈大炮给罩着,常捅捅路子,借两“靶子”给他造造声势,要开个批斗会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呢。因为那时“牛鬼蛇神”不够用。自己脑子不好使,刚瞅准了一个,还没等布置好兵力,别人就抢在前面动手给揪了出来。还有那最为糟糕的,就是自己手下竟然找不出个笔杆子来。写大字报、画漫画都得死乞白赖地向沈大炮借人。沈大炮也嫌他烦,但碍着“小皮匠”的面子,只得敷衍敷衍。尽管如此,这一年好歹还是让自己给对付了过去。
可形势又发展得太快。
还没等他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却又大联合了。一切行动得听厂里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再下去,又成立革委会了。自己连个常委都没捞到,可沈大炮却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连“小皮匠”都捞了个什么联络员。这不明摆着压制我嘛!想想真窝瓤,这几年白忙乎了。从此一蹶不振,整天拉长个脸。
咳!当真老天有眼!上头通过内查外调,竟然查出沈大炮隐瞒他丈人老头解放前当过两天伪保长的历史罪行。当然立即就被免职,隔离审查了。
作为曾遭到他出于反动目的压制的万同喜,也就理所当然地接替了他的常委位置。不过:看来上头也只是为了搞平衡。
常委开会时,在座的心里都清楚:反正他“草包”一个,冲冲杀杀还行,搞权术那还差的远呢。让他挂挂名,挡不住谁的道。所以也没分给他具体工作。而我们这位“司令”偏偏是个闲不住的。没实权,搞什么?才得意了几天,就没劲了。
这时,那老天却又开眼了!那年头,检察院、法院,甚至连公安局都早给咱造反派砸了。要保证做好“抓革命促生产”那该怎么办?上头就为此成立了治安部。那下面理所当然的也得成立分部。讨论人选时,常委倒是重点考虑到他在与阶级敌人斗争时的那股狠劲。
根据他以往的表现,那是绝对没得说的。想当年:他曾一巴掌把个“牛鬼蛇神”打聋了左耳朵。一脚踢断过外号叫“老革命”的那个顽固派的两根肋骨。再有:他那1·76米的个子,厚厚的身板加上一脸的疙瘩豆。伸出个手掌来都能赶上菜盘子大。革命当然需要这样的稀有人才。要和阶级敌人斗,要维护“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就要讲究点气势,首先在气势上要压倒敌人。
咳!这下又轮到我“草包司令”神气啦!
妈的!如今这常委兼治安分部主任可不是当年的“铁扫帚兵团”司令。凡事不能亲自动手,得找个替身来。他没多想,就决定把“小皮匠”弄过来给自己当个治安大组长,如今这小子的靠山倒了台,还怕他不死心塌地替老子卖命?
从此,这一车间的治安分部可就在厂子里出了名!几乎三天两头就能抓到个把企图奸y*妇女的流氓,挖社会主义墙角、盗窃国家财产的坏分子;或者指桑骂槐破坏安定团结的阶级敌人。譬如说“太阳上出现了黑点”什么的,把矛头直指伟大领袖的现行;而且隔那么个把月还能破获一个涂写反革命标语的大案。效率之高引得兄弟单位派人来取经的要排队……
这“草包司令”的名气当然也就跟着越叫越响。尽管他心里(不能言表)还是愿意听别人叫他万常委的。
至于“小皮匠”,带着一帮子有福同享的兄弟,当然特别卖力气。一是要将功赎罪,为的是当初错投山门投了沈大炮;二是要过把大组长的瘾。所以:有些敌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嫌疑人——刚趴在了地上,还没等他那根抡圆了的扁担打在屁股上就大喊“我招、我招”;只是混过这关后,十之八九要翻供。为这,也颇让“草包司令”伤透了脑筋。可凡事也不能做过头的。大概上面发现这类案件太多啦,实在是和大好形势太不相符。就规定必须要有旁证材料、要有证明人、要当事人签字盖手印,还不准搞行刑逼供。公检法虽垮了,但他们那套办案程序还是过硬的。
这下可苦了他了。偏偏“小皮匠”也瞎叫唤:“不准打屁股,那谁肯招供?”“上面不准。我有什么办法。”司令也没辙。好在还有“抓革命促生产”的事好做。从此:治安分部就专门安排值班、巡逻等不费事的活了。当然:前面所提到的那些“敌人”也就不敢出来活动啦,竟然从此销声匿迹,天下太平。
二
可人闲了,难免花花肠子打转转。三十老几的人了,为革命耽误了成家可真没名堂。小费那娘们找了个上面的头头,早嫁了过去,想也是白想。于是打起了身边的主意。但“排查”了一晚上,总没个合适的人选。因为这一要漂亮,还得是没嫁出去的;二要门当户对,因为自己好歹是个常委。别的能马虎,这讨娘子(苏北老家把讨老婆叫讨娘子)的事不能马虎。两杯小酒下肚,猛然想起“小皮匠”有个妹妹在老家乡下务农,还是个初中毕业生。前几年曾听他吹过,说是百里挑一的漂亮。就是眼高,要找城里人,至少要找个在部队里当官的。
咦?妈的我怎么早没想到?全他妈给革命耽误了!这小娘子想必也有二十七八了吧,还能拖得起?一想到这,顿时信心十足。事不宜迟,披了件“小皮匠”送的军大衣就起身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将那才开了瓶的封缸酒揣在了大衣口袋里。
你可别看“小皮匠”平时对头头点头哈腰的,但当深夜登门请他喝酒的头头转弯抹角地向他吐露了“心事”,他那蛤蟆嗓子也就摆开了架势:嗨!你老兄(这会不叫司令了)早就该想想这成家的事。怎么不早说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得!这事包在我身上!你说,你看中了哪个?
“这……”刚想开口,一抬头见了“小皮匠”那得意的眼神,他心里不免犯嘀咕:现在叫我老兄,那以后不就叫我妹夫了吗?心里突然感到不是滋味。但没办法,这事还非靠他不行。随即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又装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我想:这事不能马虎,得知根知底找个家庭出身可靠的才行。想来想去,我信得过的几个人里,也就数你了”。“这是当然,那还用说?”那蛤蟆嗓子赶忙接上口“那么到底是谁呢?”
“草包司令”一下忘词了。“这……你说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不对?”“对啊!”“小皮匠”嘴上应着,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今天这头是怎么搞的?没见过他这么磨蹭。“头。你就别绕圈子了。直说吧!我小皮匠怎么也得帮你摆平。到底你看上了谁?”
“你妹妹!”说着,那目光直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妹妹?”“你怎么不早说?她去年春节就出嫁了。”
“真的?”
“那还能有假?”
“哦、哦,我说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了就好、嫁了就好。来!喝酒!”
第二天.两人都装作没事样,谁都没再提起。何况事也太多,革命斗争形势也越趋复杂。连林彪副统帅也叛了党,掉在了外蒙古的什么沙漠里;接着又是什么“四。五”还是“五。四”的天安门事件,这可是无产阶级权力中心哦!真他妈搞糊涂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四人帮”又被打倒了。看看那往日的革命群众那股子兴奋劲,不禁黯然神伤……
三
这人哦。一到彷徨时,想的也就特多。何况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年,如今落个什么都不是。只落个值班员,跟看门的没什么两样。因此,咱这位昔日的“司令”每每借酒浇愁躺在床上,也就免不了把往事细细地梳理它一遍……
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想起一句话来:那还是在轰轰烈烈的文革刚开始时,一次在工地上同个青年排的“臭老九”吵架,为什么事吵倒给忘了。但那戴着副眼镜的那、那姓什么来着?对,姓姜,就是姓姜。这小子指着他鼻子骂了句:你是什么无产阶级?你是流氓无产阶级!当时自己就犯了结巴。但却可不去管它,小不忍则大谋嘛!这还是懂的。别看青年排里都是些当年在上海高中毕业没资格考大学的小知识分子,但见过世面,那嘴巴可是厉害着呢!但这“流氓”,当然是指下三烂。
可究竟跟无产阶级有什么关系?想不通。因为那几年太忙,所以也没想到去弄个明白。可总归在心里是个疙瘩。今晚非得弄清楚不可!想着想着就翻身下地去找那值班的老孙头。这老孙头毕竟见多识广。
“这个嘛,好象是指没有职业的无产阶级。不过:我也说不太清楚。”
“那,修伞、补套鞋的算不算?”
“不清楚,反正是指没正当职业的吧。”
“这没正当职业的,就是指没正式工作的罗”
“好象是吧。”
这他妈的不正是跟自己对上号了吗?难怪当年那臭小子一脸不屑与他争辩的样子!
可想想也不对。老子填表从来都是填的贫农出生,那是有案可查的。只是自己的老子在上海那么多年都是走街窜巷修伞补套鞋的。记得自己小学毕业那年,因为老家闹饥荒到上海找老头子要口饭吃,才跟着他瞎混了几年(当然:有段日子也搞了点那什么歪门邪道的勾当,但不是主要的)。可无论怎么说,他那年是作为无业游民被招募来这工厂的工人。正而八经的无产阶级。
不行!想多了脑瓜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今后怕是没出头日子了……
想到这,就浑身又没了劲。
“小皮匠”因为当年打人打多了,一度成了打、砸、抢的“三查对象”。不过最近没啥事了。反正老婆儿子在乡下,不知怎的搞了张什么证明,病退了。临行前找他挖心剖腹地谈了一晚上。当然:他是不会带酒来的,从来都他妈的吃白食。这小子可比自己精多了。只是他讲了句掏心窝的话:你吃亏就吃在从不给自己留后路上。
“我连个家也没有,留什么后路?”昔日的司令白了他昔日的手下一眼。“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你那老头子不是回老家了吗?你还有老娘和两弟呢。到时候,我给你撮合个娘子,你搞个病退,我俩再合起来打天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咳!好日子?再说,我到哪儿去搞病退?你当然好。就这几个退养工资到了老家怎么吃也够了。”说到这,又白了他一眼。
“这样吧,我帮忙帮到底。这医院证明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你呢,得破费时就得破费点。至于好日子,小弟可是看出点门道了。”“小皮匠”显的很大度。
“那没问题。”说着,心里想:别看这小子精,倒还蛮讲义气。
果然:“小皮匠”这小子回老家打了个转又回到了厂子里。虽然这年把里不知忙的什么,忙的见不着人影。但医院证明却当真给他搞到了。在给他证明的那晚上,“小皮匠”还破天荒地拎了两瓶五加皮来。酒过三巡终于亮了底:我说,你大概想问我这年把在忙些什么吧?告诉你:我在为我们日后的发达铺路通关系。“铺路?铺什么路?”昔日的司令被搞的一头雾水。“咳。你呀你。我今天也不多说了。反正,你快点儿把自己的事给办了。早点回老家。娶娘子的事立马就办。我都说好了。我老家村西头的张寡妇,守寡多年,人也长的有模有样的。就想找个拿工资的。你呢,也别嫌弃人家。四十多了,够可以的啦。”
“行!就照你说的办。让你费心了。”说着,举起了酒杯,第一次给“部下”敬了杯酒。
“那,我明天就回老家了。你可得抓紧点。免得夜长梦多。”
四
冬去春来,这年头日子过的真够快的,一转眼又几年过去了。
“小皮匠”今年可是第三次来厂子了。
不同的是,这次可不是小打小闹、神出鬼没的样了。只见他带了整整一辆两吨半的卡车来。那装的满满的尽是些香菇、木耳、冬笋、粉丝。都是平时商店里见不着的时鲜货。当晚几个电话,就把那几个昔日的兄弟叫到了步行街的小饭馆。菜还没上,就亮了亮嗓子:这货是到了。兄弟们这几年跟着我虽说没赚多少,但比起那死工资可就强多了。我今天跟你们说清楚:货,我有的是。只要你们有办法给立马脱手,后面要多少有多少。要过年了,各单位总得给职工搞点福利是吧?至于花销,别担心。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只要让那几个管后勤的答应买就行。老规矩:有福同享、论功行赏!
席后,就叫上个贴心的拎着包跟着他连夜展开了重点公关。这就叫派头。
两星期不到,这前后三辆车的货就全脱了手。
该走啦!得请几个昔日的“老朋友”聚一聚,也该亮亮相了。看看我“小皮匠”今天这模样。因为是请“老朋友”,这酒席就设在聚仙楼。席间,多年少见的当然难免要长吁短叹一番。
“哎,段老板。”“小皮匠”原姓段,名理财。只是从没人叫过,不过现在身份不同了。
“那个草包司令万同喜,怎么好几年没见他了?你们不是哥们吗?”
“他嘛,别提了。大事做不了,小事不肯做。一辈子死心眼。就靠那几个工资天天喝酒。喝的两手整天直哆嗦。”
“他不是回去就结婚了吗?听说还是你给帮的忙。”
“那是。不过,那娘子又跟别人跑啦!”
“其实:他人还可以,只是没什么文化……可怜、可怜……”桌面上接着一片唏嘘声。也没人去辨真假。
“这倒没什么。他这人我知道。何况我也经常帮帮他。”说着,曾读过两年初中的,如今的段老板,抬手擦了擦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个大方戒子。
“那是、那是。段老板的为人我们知道。”
“这么说吧!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搞点名堂出来。这草……哦,这老兄呢”心里在找词,找个符合身份的词。
“一句话!不识时务,一事无成。也算是虚度一生吧!”
“有道理、有道理……”“可惜了、可惜了……”
只见那帮子“老朋友”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桌面上因此又是那么一片唏嘘声……
这下:这唏嘘声可算的上是真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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