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xi]写过一篇诗词:数风流人物……毛主[xi]的意思是说全中国数他了。我回咱们三家村,也想数一数风流人物……数来数去我看数我了……”
这是黄四爷的一篇话,黄四爷坐下跟人谈论,不论大人小孩,开篇就是这几句。
我是黄四爷的孙子辈,小时常听这些话,早已耳熟能详。不过当时决不在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便到县里去读书了。有一年回家,父亲跟我闲聊之中提起了黄四爷,说:“……你四爷死啦!”
我一惊,立即想起了这位四爷:矮个子,罗圈儿腿;常年戴顶蓝帽子,把帽沿儿捏得很齐;穿着干净的旧黄军衣,干巴巴一个老头,到冬天把棉袄棉裤塞进去便显得有些臃肿了……小时常在我们孩子身边转,仿佛眼睛总寻摸着地下要捡东西似的,感觉手里也确乎捡了些什么……那时就觉得他有些烦。后来他搬走了。我便把他忘记了。
“什么时候死的?咋死的?”记忆连接上之后,我便问父亲。
“就今年前半年。在咱们这儿打发的。我和你大伯给张罗的。我们也是五服以里的孝子么--咋死的?老死的呗!”
“怎么来咱们这儿打发?”
“嗐,这孩子,他是咱们这儿的人么,叶落归根,不在这儿打发去哪儿打发?”
“那他怎么后来就搬走了?”
“咳,此事说来话长了,那会儿咱村的人都叫他‘风流人物’咧……”
“就是,”我因为知道这点,就插了一句,“我还记得呢,他常说全中国数风流人物数毛主[xi]了,咱村数风流人物就数他了。”
“哼,那是他一个人胡咧咧,谁听他的!他的意思是说咱村跟他一茬的那些个人都是给地球挠痒痒--种地的,而他是工人咧!自以为挣着几个工资,就比谁都强!”
“咱黄家祖祖辈辈不是农民么,他怎么就成了工人?”
“吓呀,说起来人家也曾威武过。你们读书的人还不知道?当年共[chan*]党打国民党到处搞地下党,也来咱村发展,别人都不敢当,你黄四爷敢当!回来以后腰里别的‘驳壳枪’!吓呀,听他说共[chan*]党让他管库房了,全团三百来号人就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就在他腰上别的了!里头有枪支弹药,吃的穿的……还有金条咧!‘我一分钱也没拿!’你四爷那会儿常说,你不记得?‘我管了十七个月的库房,只多没少!除了团长要开门,其他的谁来了也不给开!’除了有点夸张,大概都是真的。后来就因为这,解放以后给安排了工作么。听他说那可厉害了:‘组织上要让我当县长了!我谦虚了一下,说没甚文化,换别人哇,结果没当成!’那会儿那人倒是实在,要搁这会儿,抢着当了!还让了?”
“后来呢?”
“后来给安排了工作,当了工人么。”
“从县长一下降到工人,这差距也太大了吧?在什么单位当工人?”
“咱也说不清人家那单位的全名称,人们都叫‘革委’么,谁知道呢,也许是他一个人胡咧咧了,不过人家是工人、挣着工资,这是的确的!”
“‘革委’?那不是文化大革命了么?这中间隔着十来年呢……文化大革命当中他没让斗吗?”
“斗啥?红五类斗啥斗!”父亲说得很坚决,似乎这个问题不该问。
我一时不言语了,看来我对那会儿的历史还是不太熟悉。
“那他应该在县上,怎么回来村里来了?”隔了一会儿我换个话题问。
“一直在县上,下过几回乡;后来回来咱村是退休了。”
“那他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哇,咋连个老婆也不娶,没儿没女的?”
“咋没老婆?有老婆,两个咧!前一个早死啦;后一个现在还活的了,在西滩村不是?他后来就是搬到那儿了。那是人家韩三的老婆,韩三半路上死了,招的他,所以他去那儿过去了。至于没儿没女据说是他不生,咱也不甚清楚,听他说是那年跟国民党打仗,一颗枪子飞过来,把他的蛋给打穿啦!谁知道呢,也许是他一个人胡咧咧了。”
“原来这样,那他还‘数风流人物’数他了?”
“听他说,谁信!去年刘大秃死了,他也回来参加丧事。他们算是一茬长大的弟兄呗。我也正在那儿给人这帮忙,我就跟他说:‘四伯,你看看人家刘大秃这丧事,你看看人家这孝男孝女,孝孙重孙们,不是说玄,真的齐刷刷一望皆白。四世同堂的人家,高门望族,家大业大……你好好看看人家这排场……倒底是数你了还是数人家了?’你四爷没做声,放上礼当天下午就回去了。没过两月,死啦!”
“哦……”我不敢乱发表评论。
“死了以后打发呀,人家韩三有儿有女,韩三老婆说你们快给张罗的打发了,人家韩三的儿女们管他了?抬起来‘啪’一下扔咱村了,谁的人你们谁埋咯!咱们能不管了?我和你大伯给张罗的,叫上他们东院的,他们其实离他近哇,你四爷正是他们东院三弟兄的亲大伯,大排行下来我们叫四伯,可是人家不忙的打发,忙得争财产呀,吓呀,这边的三弟兄和那边韩三的儿女们,那边人家也有三四个,打起来了!直打到县上法院!韩三老婆急得哭得要跳河,谁管她!韩三人家有财产,你四爷一辈子挣钱也有财产,这就是祸害,两边打得血流成河……唉,这会儿这世道……”
“那后来咋样了?”
“能咋样?他们只管争财产,这边死人都起了蛆啦!我和你大伯看不过,去搬了人家村支书王得仁,问村委会借了三百块钱,买了口脆皮棺材凑合着埋了。他们争叫他们争去,反正死人入了土就算为安啦。至于那钱,他们要有良心就他们还;他们不还,咱们还。”
我没话可说,心里想着我那四爷年轻时候腰里别着‘驳壳枪’的情景,“数风流人物……”中国千千万万个穷乡僻壤,所多的恐怕是连我四爷也不如的农夫,焉得有什么……人物?
本文已被编辑[圆月弯弓]于2006-9-21 21:56:3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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