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江正川

发表于-2006年09月22日 下午3:21评论-0条

h君来了。

他是去九江儿子那里带孙子,特地绕道来看望我的。

若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则有些牵强。十几年没见面了,春节通个电话互相问候一下也只是近几年的事。只见他两鬓虽已苍白,尤其是昔日油光稠密的一头卷毛也见稀疏,但是打起哈哈来那嗓音还是那么低沉且有磁性。一切恍如就跟当年一样。

其实,我俩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并不长,累计起来也只是一年多点儿。最后一次合作依稀记得是正值文革后期的1973年吧。那年我被借调到市里筹备一个展览。说是筹备,实际上就是搞美工,画画。

由于粗通文墨,时而还得兼顾文字说明同画面的磨合。h君则是从电影院借调来的美工,和我是同乡,也算得上是同行,并有着相似的不便张扬的家庭政治背景,所以关系一直不错。

他虽只长我两岁,但很有些经历。早年在上海读中学时,为了生计曾在街头卖冰棍、擦皮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后来又同我一样读的中文系,文革前也喜欢舞文弄墨写点儿散文、小品在报刊上图个方寸之间的快活。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当年我住静安区他住黄浦区,竟然先后都在卢弯区的长风画室学的美术,所以很谈得来。也喜欢同他合作,甚至还挺佩服他。你想想:作为一个外乡人,被“流放”到这小城十来年,况且正值文革期间,他居然还能在如今公务员的位置上折腾,光靠嘴皮子而没实实在在的功底是办不到的。

馆里还有两个同是借调来搞文字的“半老夫子”,那年头是被称为笔杆子的。政治嗅觉灵敏、整天板着个脸像谁欠他们债没还似的。只要“头头”一来,他们就像监工般盯着我俩,时不时给点政治提示。好在这位靠造反起家的“头头”那心思不在这儿,隔三岔五打个转就走。而馆里一切日常工作都交给h君负责。说是负责,也就是管家兼守夜。

那段日子可真好过。白天大笔挥挥,晚上牛皮吹吹;一到天黑,满楼黢黑。我俩就各执一领草席、一条毛巾,登上楼顶,躺着看星星。大凡大白天不能说的,此时尽可畅所欲言一无顾忌;深夜,打开半导体收听美国之音、bbc的时事述评和音乐节目。海阔天空、古今往来地神侃……

一转眼,已近中秋。展览也筹备的差不多了。为了熟悉内容,从市属部门抽调的六个讲解员也到齐了。清一色的年轻女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原先,我们两个“老小伙子”同那两个“半老夫子”话不投机半句多。白天,馆里安静的很,有时还显得死气沉沉。

这下可好,姑娘们整天背讲稿、练声运气,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从此,馆里常有的暮气一扫而光。连那两个“半老夫子”也时不时地堆着一脸假笑跟她们逗乐。不常见面的头头也来得勤了,几乎天天会来转转,有事没事找姑娘们谈话。政治上、业务上,甚至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真可谓关怀倍至。然而:对我俩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一脸严肃、一肚不满地跟我们玩深沉;两“半老夫子”更是来劲,动不动就吹毛求疵上纲上线地瞎诈唬。

我两“老小伙子”心里都清楚:这都是那六个姑娘在让他们闹心……因此:每逢“挑衅”,h君不是装聋作哑就是打哈哈——这都是在不断的政治运动里熬炼出来的功夫。而我,则时不时再添点嬉笑怒骂长长自己的志气。

我与他不同,我是从省属企业借调来的,只图个眼前快活,不必担心以后如何如何。况且,自文革以来,凭着这几支画笔一支毛笔没干过几天正经活。管你“保皇”还是“造反”,“工宣队”还是“革委会”,总少不了要借用笔杆子。只要你做到所谓“哪管你洪水滔天”且不想“指点江山”的话,日子自是好过。更何况,那几年只要厂里用不到我,就被党委宣传部当作人情常常借调出去。那年头也用不着成本核算,工资、劳保用品在车间照领,出差津贴厂里照发,我就象风筝一样,只要线不断就无所顾虑。

h君则不然:这多年来全靠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这政权机关就象那地雷阵,这“公务员”的身份是随时可以被哪个头头的“小舅子”取代的。记得有天在楼顶上聊天时,他曾说起:我们这种人一是不屑于“八面玲珑”,二是也玩不成“八面玲珑”,那是得靠政治背景的。只能一靠手上本事二靠装聋作哑,否则无法在这里立足……

您还别说,这气氛一闹腾,日子过得更是觉得快。转眼要开馆了。也就是说我得跟他拜拜啦,那最后几天,我俩几乎每天在星空下彻夜长谈。虽说是入秋,半夜里颇有凉意,却心里总是热乎乎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想必就是这种感觉……

明天我就得回厂子啦,据说h君留守,而且“头头”已给他打了招呼,把他调到文化馆,以后专门负责展览馆工作。这可是个“肥缺”!一则从此画画练笔的材料足有保障;二是远离嚣尘,清静。别说“天高皇帝远”疏有人管,单是人际关系就简单多了;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作为“干部编制”,自然工作从此稳定。

当年,这对他来讲真是再理想不过啦。为这,我俩高兴了好几天。破例,连着几个晚上就着花生米喝几口锦江酒。一个词——舒坦。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句老话偏偏在他身上应验了……

因为明天我得走了,当晚在楼顶上就着星光往锦江酒里掺了一瓶橘子汽水,不知深浅多喝了几杯,浑身燥热。h君说:我去提壶冷开水来。说着就下楼。他住的原本是会议室里边的一个放杂物的小房间,在隔着过道的那面墙上也开了个小门。平时,我们都是从这门进出。当然:也可从会议室大门进去,只是得多绕个圈子。

不多会,听得“砰”的一声,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也不说话,倒头便睡。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了句“碰见鬼了!”就再也没吱声。我也悃了,也没再言语。

第二天一早,没顾上用早点,匆匆握别。谁知道,这一别竟是十多年杳无音信。

那年头,别说手机,就是打个电话找人也不是件容易事。分手才一个月,我去馆里找他,只听说头两天他被调走了,好象是什么农村放映队,专门给山村放映革命样板戏去了。

我们这种在那个时代被称作“尚能被教育好的人”一般都具有处变不惊的功底。只是心里直为他可惜……

接着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几番折腾,终于打倒了“四人帮”,迎来了改革开放。

93年夏,我到千岛湖旅游后准备坐班车去黄山,在站台上踱方步,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侧身一看,边上一列刚加完水准备起程的火车上,一个人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使劲地在向我招手。h君!我一边欣喜若狂地喊着一边向他奔去。呜——一声长鸣。火车启动了。我只来得及从他手中接过一张浸着油渍的包装纸,吼一声你好。车走远了,远远地还见着那只挥舞着的手臂……

纸上是个电话号码,从此,我们就有了联系。知道他随夫人去了芜洲,在个小厂子里干政工干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两天来,陪他到处逛逛那是当然。临别前几杯酒下肚,望着他略现苍老的眼神,禁不住问他,那年你去拿冷开水,空着手回来说碰见鬼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跟你调到农村放映队有关系?他诡秘地笑了笑,反问我:你说我碰见了谁?那我怎么猜得出来!你就别卖关子了,否则我今晚睡不着。下面就是他的描述:

那晚因为没电,这是常有的事。他从过道那边的小门进入他睡的那间小房间。提起水瓶晃了晃却是空的,想起隔壁会议室里有个茶桶该有白天剩下的凉开水,就拿了个手电筒用肩膀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因为茶桶就搁在门边的椅子上,所以连转身都不需要,就势把水瓶口套上了茶桶的龙头。

拧开水龙头,细细的水流在水瓶里嗡嗡作响。这时的他,却做了件生平最不该做可又最最自然的动作:左手持瓶,握着手电筒的右手抬了起来往会议室的四周晃了一圈,这一照可非同小可!昏黄的光束鬼使神差地落在了一张虽惊恐却又强作镇静的脸上。随着余光隐隐约约还看到两个拥在一起的身影。瞬间,他在政权机关周边跌打滚爬的功底起了作用,就势一抬手让手电光在天花板上虚晃了晃就关上了电源。转身就想逃离这“是非之地”。岂知慌乱之中一头撞到了半开着的门扇上,水瓶也跟着撞了过去。当时我所听到的那“砰”的一声,就是其结果。

h君嘴严,事后只字不提,就连无话不谈的我也不告诉。第二天我走后,他照常上班,照常向头头汇报工作。三天后,头头通知他立即去市革委参加学习班。一周后就挑着放映机奔波在赣西的山村之间。而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说到这儿,想必你也知道当年他碰到的是哪个鬼了。所幸的是这“鬼”也没落个好下场。当年那个女子没过多久就被这“头头”给甩了,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何况不到年底就被扫地出门,回到新华书店站柜台了。咳!老天有眼!正应着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没过两年,她嫁了个军代表,从此,那位“头头”就从政权机关里蒸发得无影无踪。

据说有人看到过他。这昔日呼风唤雨的造反派头头,被派到一个公社大院看门,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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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ziyan0826点评:

回忆那些往事,
也就象那拧开的水笼头,
滴滴流淌着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