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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人物]他倒在牛的身旁北川

发表于-2006年09月22日 晚上9:37评论-0条

[故里人物]他倒在牛的身旁

(小说)江北川

饭后,到水池上揩过身子,经筒子楼东门凉一会,准备睡午觉。

“驾,驾,倒——剥!驾!”

曾经熟悉的咤喝声引起了我的注意:东院墙外的水田里,一头老牛正跋涉着,它拖着一个盖,盖上站着头戴凉篷子的人,他只穿了条黑裤头,赤luo的部分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烁着光斑。他左手控牛绳,右手不时打起响鞭。牛弓起背,加快了沉重的步子,浑浊的泥水在盖下分开去,又汇拢来……一些高墩被踏平。

“驾!倒——剥!”

十分之一世纪插队生活中的记忆似乎要入睡了,此刻又被此情此景唤醒了:哦!你这老牛,你这老牛的主人!

批判“三项指示为纲”叫得很响的日子里,深秋的下午,叶队长告诉我:老社长到我们东风队蹲点,队上研究过了,老社长住在你们“插队房子”东房间。

是的,除我之外,其他三位战友分别当兵、招工、被推荐上大学,各奔前程了。刚下来的新鲜感、热闹劲、甚至连那个时代独特的激情,都逐渐消退了。我已经喜欢在这三间半草半瓦的房子里的自由自在。现在要来个干部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睡觉,我极不愿意。一想到我是“可教育好”但还没教好的子女,只好把不愿意深深地埋在心田的冷土里。

干部,干部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再也不是单一的形象。我毕竟经过了学雷锋、破四旧、批黑帮,见过斗走资派、一镇三反、批林批孔等一系列伟大的运动,我似乎变得成熟了,起码看透了一些事:干部只是权力的象征,是专革别人政治、经济、生命的,是抽着“两面分”(大前门)香烟对快断炊的农民忆苦思甜的,是养尊处优而监督农民披星戴月不憩肩的,是天天过年叫农民大年初一开门红的人,这些人就是干部!

收工后,我下了小半锅糁子粥,那时我饭量惊人,半年不知肉味。舀烫罐水洗脸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微弱的火油灯光下我没有看清来人的脸,他已进门,大嗓门,泰县的口音:“小余晚饭烧好了吗?他们跟你说了吧,我姓李,也是下放的。”

“糁子粥快得很,老社长,你的晚饭呢?”

“唉!社长早不当了,喊我老李就行啦。我带的火油炉子,方便。”他说着进东房,点亮了马灯。

我的堂屋里只有一张插队时发的方桌,早成了队里最合适的会议室。今晚的会,照例是每个蹲点干部的重场戏,没有两三个小时的长篇宏论和农民、大队小队干部似懂非懂的词汇,不然怎能显示出上下级干部的高低呢?怎能称得上是开会呢?

男女劳力都陆续到了,人们习惯地找好各自中意的位置。有人躺在锅堂门口的稻草上抽旱烟或八分一包的“经济”。纳鞋底、拆破布的妇女、姑娘隔着队干部们,就着马灯的亮光,为丈夫、儿女、父母、兄弟做难得穿的新鞋。有人则干脆闭上眼睛打“持久战”。

叶队长清了清喉咙说:“大家注意!现在开会了,这位是到我们东风队蹲点的李社长,大家鼓掌欢迎!”鼓掌声响了几下,并不热情。叶队长却很热情地继续说:“我先说两句,马上请老社长作指示。当前嘛,是伟大的批叛‘三项指示为纲’的运动,这个运动嘛是如何的重要,我们贫苦农要如何地不忘嘛阶级斗争

叶队长说了八十多个“如何”后,才请李社长作指示,他微笑站了起来,块头不算大,比较结实。大脑袋,花白的头发很不柔和。眼睛暴,鼻了特别高,厚实的下巴长钢针般的短髭。厚嘴唇翕动了,响起了铜钟般深沉的声音:“同志们,我姓李,叫李林旺,以后大家就叫我老李。我也是种田的出身世,只此你们多扛了年枪。大家眼睛一睁,忙到点灯,也萎了。我建议散会。颜会计,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人称“铁嘴”的颜会计连说:“没有,没有。”

“没有,就散会。”

大家愣着没动。

“散会了,大家都早点休息!”

此时,大家才怀着疑惑不解而又无比高兴的心情回家了。

翌晨,他把我从梦中叫醒。我吃早饭时,他才从外面回来,他边盛饭边对我说:“小余,今天上街卖粮,顺便回家看看。明天摆布局,准备开犁种麦。”

我挑箩进仓时,扒仓的竟是他这个蹲点干部。我极耐心地用一个农民的标准打量他,只见他双手握着笆斗口,双膝微屈夹顶笆斗底部,腰一弓,张开双臂望怀中一带,笆斗满了,端起来倾入箩中那熟练、利索的劲儿和地道的农民没有区别,一丝一毫的区别也没有。

老李在前面木船上掌舵,我和铁嘴几个人在后面的水泥船上,由新寨河出排涝闸进盐邵河。两岸柳树的叶子快落光了,钻天榆油绿的叶子也失去了光泽,婆婆挺拔全被萧瑟的秋风抹去。三个人划浆,一人掌舵。我们六七个人坐在后舱稻草上,铁嘴又吹开了。他上过两年农中,消息灵通,能言善辩。久经艰苦繁重体力劳动的人需要这样的铁嘴解闷,凡是有粗壮劳力的地方,都有一两个这样的铁嘴。我想:评话艺术的原始雏形大概就萌芽于此类环境之中。

铁嘴以惯用的提问钓起了大家的兴趣:“你们哪个晓得?老社长李林旺十几岁就当新四军了。”

“不晓得,你谈谈啦!”

“他家儿子、老奶都在家上工嘛?你谈,你谈。”

铁嘴两眼环视,照例对别人的疑问不作正面回答,微微一笑道: “他李林旺老家姜堰,三代贫农。小时候上过私塾,做过长工,二十岁不到投奔新四军,当上了侦察班班长,侦察班长相当于一般的排长。攻打海安时,他和手下人化装成贩萝卜的,三进海安取情报,头两次都未出事。这第三次已出了城,十几个‘二黄’(伪军)追了出来。情况万分危急,他,他,他,只见他当机立断,把情报交给副手,令其快跑。他拨出驳壳枪‘乓乒’两下子就搁倒了两个,没得还价!二黄也全部开了火,子弹跟暴雨点子一样,这时别说两条腿,就是长两个翅膀也飞不掉!”

“他曾死啊?”一个极老实的光棍问得非常急切。

铁嘴凝视老光棍的脸良久,然后,哈哈大笑。大家催铁嘴继续说,他未开口。有人会意,忙递上支“丰收”,点燃,他狠狠地吸了三四口,把烟咽下去,从鼻孔里喷出两根烟柱来方开讲:“他会让子弹,我们溜起来是直跑,他跑的是蛇形的步子。”铁嘴用两指弯了几道曲线向前伸去。继续说:“子弹是让了不少,最后左肩上还是中了枪,又搁倒了好几个。他肚子上也中了枪,成了血人,子弹不多了,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他前面枪响了,有人接应啦!打下海安关键就是这个情报!别看他现在背霉,年轻时可是个角色。解放后,他当的是县供销社主任,从老家把老婆接来,在食堂里烧饭。公社化时,他到我们社当社长,老婆就到了万头猪场烧猪食了。半年未到,人都没得吃,那有猪吃的呢?他老婆就到犁担厦种田了。他这个人……”

“到啦,拿篙子拦一下。”

黄昏时,卖粮的事全部结束。他对一百余斤脚稻扫了一眼,对大家说:“我到新华书店看,先走啦。”

他走后,大家却为照例的一顿山芋干烧酒和肥茸茸的猪头肉犹豫了。最后还食欲占了上风,因为这样的好机会,每年只有夏、秋才各有一次岂肯放过?

次日清晨,从镇上的家跑到五里外的东风队时,我插队房子的堂屋里已坐满了男女劳力,老李正站在大桌旁说:“……闲田(老水田改旱的低产田)是冷土,是小麦生长的不利因素。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有利的一面,闲田一直没有种过小麦,今年种了,明年定会有好收成。田要间作的理,我想大家比我更在行。关于冷土嘛,我们用磷肥对付它,磷肥是中吃不中看,它能增加地温,使麦苗安全过冬,还能提前返青,楷棵发粗,抗倒伏,颗粒饱满,提高产量两成左右。我前两年在陈荡、荒田几个队做了试验,效果是明显的。这样吧,大家可推举三个代表去调查,怎么样?”

“老社长,你这话骂人呐。”叶队长笑着对老李说,又转向大家,提高了嗓门:“昨天晚上就叫你们想了,一夜还没有想得好啊?想三年!老社长会害我们吗?闲田全部种小麦。”

“老叶,我们请大家来商量布局,就是让大家发言的,种田的布局和作战计划差不多,一个错了要死人,一个错了要穷人。不勉强大家,同意闲田种小麦的就举手,百分八十的人同意就算通过。颜会计你点一点同意的人数。”

只有四五人不同意,铁嘴虽然同意,但他提出了令人棘手的问题:“买磷肥的钱从哪能里来?队上一无现金,二无一两粮好买,三是陈贷款若干未还,再想做代款恐怕万难。”

这无疑将了老李一军,只见他略一沉吟,说“这个钱,我先凑四百元,不够的我去信用社唱个老脸。另外,三熟制,公社下的指标是三十亩,比今年还多十亩。现在我请大家估一估,今年长得最好的亩产是多少?”

一时冷了场,大家不明白他的用意。我也很纳闷,他究竟……

“谁先带个头,实事求是地估一估,不要有顾虑,等于谈家常话。”

我想起来了,斗胆大声道:“门口这块三亩是在北场单打的,进仓时是我先挑了一担,剩下的挑不着,大半箩是扛进仓的。亩产七十斤不足。”

“一亩九十斤。”

“六、七十斤就涨破眼睛珠子啦!”

“好喽,三三进九还不如二五一十。我们就摆个增加的数——十亩,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六十多双粗糙的手刷地全举齐。

饭后,我们在闲田刚挑了几担河泥,他已从公社赶回来,挑着畚箕、大锹走到泥塘边,边打泥,边告诉我们:“贷了六百元,明天颜会计去办一下,就装磷肥回来了。”大家很高兴,铁嘴由衷地说:“老社长,马到成功!”

他虽年近花甲,跟我们这些中青年人一直挑到天上出星,还是方寸不乱、打泥、起肩、开步、倒泥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那样的到位。黄错时,大家叫他回去休息,他却笑着说:“我不情愿做白公鸡。”

大家即刻想起了近年来用这句歇后语形容蹲点干部,哄地一下都笑了。

料峭的春寒中,闲田的小麦苗返青还是特别早,找势十分旺盛。我插到东风这个全公社有名的穷队八年来,第一次见到这浓绿的小麦苗,而且是在闲田的冷土中。

我在和老李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中心田的温度也有所回升。他没有已苦思甜的说教、没有引经据典的点化。在他那特有的吃苦耐劳、刚正奋发精神的感染下,我抑郁的心情逐渐开朗,感到生活不全是苦涩,我在苦涩中感到甜美是有希望的,这希望就在牛一般的苦干和实事求是的科学种田之中。

春寒尚未退尽,他领我们去挑回了柳条秧子,载在套渍沟边。挑回鱼苗,停养几年的鱼塘有了生机。叶队长替老李担忧,与当前的政治口号太不适应,会被人扣帽子的。老李竞对叶队长说:“口号载下去长不出柳条,放到水里,更不会变成鱼。公社追查,责任我负。老弟,我天生头大!”

早稻秧尚未结束,公社通讯员第三次来催老李,他只好去了。后来才知道:这个会是针对他未按公社下达的三熟制指标开的,紧跟形势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责令他检查只低拉车、不抬头看路的路线错误。他据理力争,揩辞激烈,吵得不欢而散。

上小麦田了。偏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耕作组长和叶队长吵架,还动了手,摔轭头不干。两人结怨久矣!年轻时就是情敌(后来双方的儿女恋爱结婚才化解了宿怨)。老李实在是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双方的让步有限,组长当众赌了毒咒,队长也不能把嘴巴子送给别人打。一时也选不也其他人顶这门技术性较强的农活,可季节不等人啊!老李的眉心拧紧了,许久,他对组长说:“你想通了,告诉我一声就行了。老弟,你这是看大家的相啊!那我就先干起来。”

他起身的时间更早了,天蒙蒙亮,就牵牛放露水草去了。手中总拿着一把草扇子,为牛驱赶牛虻,这种放牛的方式已绝迹近廿年了。东风队年过古稀的种田行家从不服人,但却由衷地佩服老李:老社长是个五档俱全的好牛!

上小麦田是一年辛苦之中最辛苦的时候,简直是玩命啊!白天既割又栽,夜里脱粒。今年的小麦把堆还未脱光。既使不干通宵,每夜也只能睡三四个小时,麦要抢啊!老李除了白天耕田、田外,晚上还和我们一起干。大家现在再也不劝他休息了,劝,只不过是无效的忠告。

明天,再栽一天,就关秧门了。午夜,刚上床的我感觉到东房的异常:辗转翻侧声和几乎听不出的呻吟声,静神听了会,摸起床头火柴,跳下床扑向东房:“老李,老李,你怎么啦?”我划着火柴,点亮马灯。

“肚子痛,老毛病,一年总要发一两次。”

“我去喊赤脚医生。”

“不要,你睡觉,我吃过止疼片了。”

我还是捻大了灯芯,挂起了半边帐门,坐在床边的大凳上,注视着他皱纹深深的脸,黄而发灰,十分难看。牙咬得紧紧的,两只厚实的大手紧按腹部。现在的他和白天跋涉水田如走旱地的他羊苦两人。他毕竟年近花甲,就是农民到了这种年岁,也不像他这样玩命地操劳了。

“全公社、全县的下放干部都上去了,你这是何苦?”

“我到了这个年龄了,上不上已无所谓。”他坐起来,半躺着:“小余,你还年青,要好好争取,将来是你们的。”

那夜,谈的话很多,虽已记不清全部了,但是他谈的那个寓言,我至今记忆犹新!

“以前,一个神视察人间,一个衣不遮体的农夫用钉钯筑田,枯瘦的腿上缠着一条花蛇。神提醒他:‘喂,老哥,你腿上有毒蛇’

农夫却说:‘噢,活着对我来说比死亡更痛苦。’农夫把腿甩甩,又筑了起来。

神发慈悲,赐了两大块金锭于农夫的钉钯下,神就到别处去了。

三年后,神旧地重游。枯瘦的农夫成了大腹便便的富翁,坐着华丽的马车准备出门。神头号:‘上哪里去?’

他说:‘我这两天身体不便服,医生叫我散散心,现在去洗温泉浴,然后再上京城逛逛。’

神看着他,想起三年前的他……

小余,好多人走上了农夫的这条老路。”

翌晨,秧池里,我飞快地装好秧把担子,朝老李的那块田跑去,我不放心。

他正俯伏在盖上,我喊了两声,没有答应。定神一看,老李、牛、盖是停在田顶上,一动也不动。我甩下秧把担子,冲到他的身旁,抱着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老李,老李,你怎么啦!老社长!老社长!!老……”

他闭上的眼睛努力睁开了,厚实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伎来:“叫老婆不要难过,手表给老姑娘……”

“不!送你上医院,上医院!……”

男女劳力都跑来了,围着我怀中的老社长,纷纷地喊叫着,他们要把老社长的魂灵喊回来,喊回来!

他用力看了最后一眼,呼吸急促:“田再……”他喘出最后一口气。这时他右手中的牛鞭才慢慢地松开。

他把值钱的手表给姑娘,而不给儿子,他的老姑娘是从草堆顶上拣回家的弃婴。他最后断断续续的话我听懂了:田再耥一下!

东风队六十多个男女劳力都呆了。

突然,原耕作组长僵直的身子挪到了老社长两腿满是泥浆的遗体旁,颤声喊道:“老社长,老哥哥,我不是人!我不……”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跪下了沉重的身子。秧田旁的大路上,六十多个男女劳力一起向老社长行了大礼!这古朴、肃穆的大礼比任何大手笔的悼词和昂贵的花圈更震憾人心!

老社长倒下了,他倒在牛的身旁!

工厂的围墙把农田隔开了,往事隔开了,流逝的岁月也隔开了。岁月如流,岁月如歌!但是我总觉得:如流如歌的岁月毕竟留下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也许会永远留着。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一稿

一九九九年十月廿三日·重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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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季锋
☆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物的确已经鲜见,对此表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