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剧院的风花雪月事)
黄梅剧院三级演奏员何拉斯走下汽车时,天下起了雨。雨来得不紧不慢,象一部专给名媛贵妇演出的大型歌剧的序曲,缓缓地下起来,下得很认真。何拉斯拎着小号皮箱,也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喜欢下雨天,他觉得下雨天是的很抒情很性感的。除了有伞的人,其余的过客双手捂住脑袋,急步走着,奔丧似的。何拉斯不由笑了,笑他们不会欣赏不会享受下雨天。街面开始变湿变软变亮,两旁的树木很文静地站立着,叶片上的灰尘经雨一淋,化成黄水浆滴嗒下来,白衬衣上就有了些小花斑。人们躲在屋檐下,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雨把人变得温雅了。火爆的无业青年也不寻衅闹事了,一切都显得平和缱绻。
夏天的雨是性感的。何拉斯想把这种感觉谱成曲子,当然不是小号独奏,小号只宜于表现阳刚的东西。悠闲地走在雨地里,胡思乱想着,衣服差不多湿透了也没感觉。这时,一副巨大招贴画刺入他的眼帘。画面是一对美男靓女,正在接吻。女的照例是三点式,丰臀大乳,像外国人又不像外国人,大概是个混血儿,杂种,杂种总是长得好看,身体健康,智商也高。这幅画的下边,有如下字样:
“要想幸福,请多来存钱。”
这是银行为招徕顾客而精心设计的广告画。要过幸福的日子就得存大钱,有了大钱就是幸福。
银行,你妈的!
何拉斯暗自骂道。想当初,我们是毛主[xi]的文艺战士,要啥有啥,走到哪儿都享受贵宾待遇。何曾发不下工资报不了药费?谁敢欺负我们!如今呢,我们这些艺术家又恢复成了戏子,只拿百分之五十工资其余自谋,谋什么呢?城里人不要我们,单是一个所谓镭射实为性交的录想电影,就把我们挤扁了。我们只能到乡下去为农民服务,谁家死人,就去吹奏哀乐,一天一夜挣十五元,包吃包住,烟酒虽不高档,却也是带把的瓶装。
何拉斯这次下乡到马尾山挣了二百多元。原只说那里死了个开矿的,土财东,要过五天丧事;谁知丧事一毕,附近又死了几个,该何拉斯他们走运,连吹半个月。别小看这二百多元,可是一月工资哩。交给老婆,老婆要怎样高兴呀!
何拉斯又看了一眼那个杂种画儿,忽然大步流星朝家奔去。他觉得人活一世,草活一秋。都是眨眼的功夫,万事都想开点,就这么回事。
剧院就是天后宫,天后宫就是剧院。从外面看去,这地方很有几分古雅,其实进了里边,以为是个破败的收容所。天后宫分前后两院,皆平房,环成一块四方天地。房皮上生了毛茸茸的杂草,房根基老鼠啃过似的濒临倒塌,且潮湿,一年四季都生着绿苔。院里到处是水潭,坑坑洼洼的,石子甬路时隐时显的,一座据说是宋代的乱石塔斜刺天穹。何拉斯的房子在里边的拐角,两间小平房。他走到檐下,正欲掏钥匙开门,又停住了。他用手理了理落汤鸡似的头发,这回才敲门。出门归来不亲自拿钥匙开门而是敲门,他以为是有教养的绅士风度。假如老婆正跟一个野汉子睡觉呢?听见敲门声,他会设法躲开的。丈夫看不见,或者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岂不少了许多麻烦。要是看见了又如何?打她吗?闹得大家都笑话。不理他,又太窝囊了,成了公开乌龟。总之,抓住野汉子就至少要闹离婚,而离婚,太滑稽太没意思了,有功夫闹离婚还不如拿火柴掏耳朵。
可能是声音太小,抑或是睡着了没听见,总之,何拉斯又敲了两次门,还是没见动静。下雨天的中午,人们是要睡觉的,何况剧院没事,也不演戏,演的越多赔钱越多,所以大家整夜搓麻将,天亮了胡乱吃点东西,然后蒙头大睡。到了下午,起来洗漱,再吃一顿,然后张罗“组织一场吧!”所谓组织一场,也就是围方城赌小钱,何止一摊了呢,都会搓,一摆就是好几摊了。
何拉斯又猛敲几下门,还是没回应。他想,艳香可能不在,回娘家了。他不免有点扫兴,钱交给谁呀?谁来表扬他呀?跟谁做爱呀?还是他第一次想要跟她做爱,难能可贵呀。
何拉斯只得掏钥匙开门。开不开,一看钥匙错了:换个钥匙再开,又错了。有点蹊跷,怎么连自家的门钥匙也认不出了?
何拉斯开门进去,有点陌生的感觉。掀开里间的门帘,见艳香睡在床上,面朝里,一只胳膊搭在被面上,白白的,冻肉似的颤悠悠的。何拉斯一时冲动起来,三两秒钟脱光衣服扑上去,扳过艳香就要那个。艳香很惊讶,一任男人胡乱地嘣呀咬呀的,感受着突然而至的陶醉和酥麻,巴不得让男从把自个斯成肉条儿蘸着酱醋吃了。然而——她说出口的竟是这么一句话:
“我来例假了。”
何拉斯顿时崩溃了。他只好溜下床,蔫蔫地边穿衣服边说:“你没福。你错过了天赐良机。”
何拉斯坐在沙发上,脱下袜子挠脚气。他的脚气一到夏天就犯,用什么药都断不了根:不过也不太厉害,只是微疼,重要是庠庠。挠脚气庠庠是很舒服的事。
“你错过了天赐良机。”
他又咕哝了句。他掏出二百元钱丢到茶几上。
“钱交你,领导。这里还有三十元,我留着打麻将。”
停会儿,又说:
“古语云:米面夫妻,酒肉朋友。米面是首要的,没说爱情的事,没说做爱的事。”
艳香一看,很抱歉地说:
“我身子困得很,索性再劳你上街割点肉,咱下午包咬子吃。”
何拉斯站起来,拿子篮子上街。出门时他对艳香说:
“我是应该上街,我今儿要不出门回避,这戏就没法落幕了。”
何拉斯来到北门菜市上,稀稀拉拉几根人毛,菜也不多了,肉倒还有,筋筋吊吊的,他也不在乎,割了二斤,又买了把老韭菜。也没跟菜贩子扳价,应找八分他也没接豁出去了。他今天发觉,街上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猪,他又愤怒又恶心,恨不得每人戳一刀。
因为刚才,他往沙发上一坐,发现床底有条人腿!野汉子腿。他差点发作起来,幸亏挠脚气很舒服,想那野汉子可能没脚气,否则怎么要偷别人的女人寻舒服呢。还是割猪肉吧,让那野汉子逃命吧——瞧他在床底多可怜,腿肚乱闪,蝎子蜇了似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何拉斯提着菜篮子回来了。进门再也不见方才那种陌生感了,艳香把被子叠得四楞见线,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艳香早给他沏了一杯糖茶,笑嘻嘻地接过篮子,并把他按到沙发上,乖巧地说:“好男人,就坐这休息吧,我给咱包饺子。”说毕很妖嗔地摆着屁股旋进厨房,一阵剁馅子的声音传来。何拉斯觉得那一刀刀的声音是剁在自己的肉上。
何拉斯不由自主地想到冬凤,这会儿就想赤条条地和冬风抱在一起演镭射;观众只有一个人,艳香。
馅子剁好了,面皮也擀出采,艳香叫他帮忙,他不挪身,也不看艳香,压根儿没听见似的。
这时,儿子回来了。儿子背着书包,也淋得落汤鸡似的。见了爸爸,高兴地扑上来,猴到他身上。他一把揽紧儿子,不由掉出一滴泪:“儿啊,我的亲儿!”儿子说爸你咋是个哭腔?爸高兴么。老子见了亲儿怎能不高兴!何况这父子俩生得一模一样,老子是儿子的放大,儿于是老子的缩小。仿佛复印机制作出来的。
喜怒哀乐几种情愫,令人最怕的便是哀,因为喜怒乐皆如风,来去无踪,独独是哀,会滞留不去。饺子煮熟时,满院的人都起床了。上厕所排泄的,吐痰清嗓子的,搬煤球冼锅碗的,忙开了做饭。何拉斯本来很饿,此时却没一点食欲。他取出小号,立在房檐下,冲着那一帘幽雨,一遍又一遍地吹奏哀乐。大家听烦了,不要他吹,他不听,继续苍凉高亢地吹着吹得昏天黑地。
“你发了死人的财盼我们都死啊?!”
远方马尾山灰朦朦的,雨雾岚气交织成一团乱烟,看了令人神思恍惚,想入非非。冬凤的目光从远山收回来,落到空旷而又充满了书籍的房间。这是党校的资料室,架子塞满了伟大的书籍,主人只有冬凤一人,平日很少有人光顾,因为如今是不读书的年代。她原也在剧院,是个人稍子,名角儿,身软脸皮也软。把些男人们软成一滩泥。下乡演出到河里游泳,就有男人在下游一捧一捧地撩水喝,咂巴着嘴说好香好香。但是现在,她很孤单。若不是丈夫的大舅当了个官儿,她是调不出剧院的,哪能谋到这份又清闲又能拿工资的美差?剧院人见了她莫不羡慕咂舌,可谁又知道她的寂寞呢?
桌上摆了几本花哨杂志;她也看腻了,什么爱呀情呀性呀的,生活里哪儿有啊?哪儿敢呀?她把窗门打开,打开又关上,关上再打开。最后,她把桌上的一盆仙客来挪到窗台上,痴痴呆呆地看着千丝万线的雨。
任何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很软弱、很敏感的地方,它触不得一触,便痛不可当。
何拉斯打了一把黑伞在街上浪游着,见了熟人只点个头算是招呼,然后无视前方不停步子,以免与人搭讪。他下意识地来到去党校的巷口,犹豫了一下就拐进去厂。党校的院子靠近桂子山,很宁静,如传说中的庄园,绿苗遍地皆满翠色。他抬头望了望那幢楼,一眼瞅见那盆仙客来花。那是五楼,从左至右第四个窗子。这是他非常熟悉的窗子,而那盆小红花,顿令他怦然心动。因为这是暗号,专为他发的暗号,说明里边除了女主人,其余便是书籍了。
何拉斯踮着脚上了楼,象个小偷似的。他轻脚移到资料室,见门虚掩着,冬凤伏在桌上假寐。她的背面曲线美妙,十分可人,一头青丝胡乱地泼向脑后,狐狸精似的。何拉斯摸到冬风背后,有滋有味地欣赏了半天她的头发,以及从头发里探出来的半边雪白的耳朵,还有丰腴雪白的脖颈。他想吻她的耳朵和脖颈又怕扰了她的梦乡。于是,他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无限深情地看着她的睡态。
冬凤吃吃地笑了。
“你没睡着?”
“你来了我能睡着吗?”
说着,冬凤闭了眼睛,把头伸了过来,意思是要他吻她。
“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跟你亲嘴了。”
“为啥?”冬凤吃惊地瞪大眼睛。
“光接吻不来点别的?这就是你所谓的情人!”
“看看看,”冬风有点羞恼。“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对那事没兴趣,我讨厌干那事!凡是男人缠我想干那事的,我就要扇他——当然,我不扇你。”
说毕,又闭了眼睛把头递过去。
何拉斯仍不吻她。
“你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哄鬼去!我烦了,我腻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一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她喜欢他爱他;可又不……我认为这是调戏人,这是耍猴,这是不道德的!
说毕就有些后怕,怎么如此直白粗鲁呢。
冬风大为诧异,睁着乌黑的眸于看着他,看着这个她自以为非常熟悉而今天却显得非常陌生的男子。但她并不恼怒,因为她是个三十岁的成熟的女人,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能理解男人爱到一定程度要申请什么的,乃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理解你,可是……再说……”
“别可是”再说了!我真想一把掐死你!”
冬风哪儿害怕呢。故意把脖颈伸得长长的让他掐死,因为这话让她幸福,有个心爱的男子要掐死她,这样的死难道就不幸福吗?
“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换个话吧。”
“是要换个话题,我总觉得跟你在一块儿说话很幸福,无论说什么话,特别是这样的下雨天——你下乡演出收获大不?”
“屁的收获!我现在就盼望多死人,一解决了我的饭碗,二也搞了计划生育。人太多了,也不打仗。
“你的思想真可怕。”
“再换个话题吧!这回在乡下,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啥好东西?”
何拉斯从口袋里摸出来,很神秘地捏得严严的,冬凤好奇地伸过手,何拉斯就放到她的掌心。冬风一看,原采是核桃大的一块金灿灿的玩意儿。
“这是金子吗?要值好多钱哩。”
“若是金子,就值好几万呢,我就泡在家里不用出来干活了。我开始也以为是金子,可惜不是,是块矿石,一个懂行的人说,这黄灿灿的东西是琉化铜。”
“假金子。”
“假金子比真金子好看,真金子并没这黄,真金子软,指甲能掐出印来。”
“你为啥要给我假金子?”
“我没真金子。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可以去给你偷,给你抢,抢银行,银行里的地下室,金子跟洋芋一样多。”
“哈,开玩笑么,我不能当教唆犯。”
冬凤拿起那块金矿,放到嘴唇上。轻吻一下,又贴到唇上,从嘴角这边移到嘴角那边,同时一声不响地看着何拉斯。何拉斯并不看她,愁苦地看着窗外的连绵不断的雨,闭了闭眼睛,听那雨声如千万只蚕吃桑叶。
何拉斯又想做爱。
“你又想那事了?”
没回答。
“男人不想那事不行吗?”
没回答。
“你有艳香呀,你现在就回去跟她睡呀!”
何拉斯很气愤地站起来,理也不理她转身就走。冬风哪里放他,也忙站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
“你咋这么小心眼.我逗你要么,我怎能不知道你爱我呢。”
何拉斯就势坐回去,但决心不理她不看她,只看外面的雨水。
这样沉默了许久.冬风忽地掀起裙子,咋呼道:“虼蚤!”便在大腿上寻呀找呀的。何拉斯不由看去,见那髓粉白娇丽,霎时心惊肉跳。但他克制住了。他伸手将那裙子拉下来盖住,冷静地说:
“虼蚤早蹦了!不要再玩摆治我的游戏了。原来我一直想跟你犯错误,你硬得梆梆的,我受够了折磨,如今是跟骗了一样,任你是怎样的鼓励,我也难以动心了。
稍顷,又补充道:
“我现在很坚强。”
冬风尴尬地笑道:
“我就是要你这个样子。跟你在一块,无论干啥都行,就是不想那事。”
冬凤在地板上踱来踱去,故意迈着模特的步态,扭臀樱胯,发情似的展览着风骚。何拉斯很困惑,越发不理解这个女人了。她有病?他嫌我无利可图?管她呢,咱今儿以静制动,看她究竟还要怎的。
不论冬风用怎样的眼神和小动作发出诱惑,何拉斯仍是木头似的无动于衷。末了,冬风只好正经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聊地走到书架后面。一两分钟后,她喊道:
“喂,你来看个东西。”
何拉斯懒洋洋地起身走进书架深处。后面墙上有窗子,并不黑暗,冬凤扶着书架子,身子倾斜着。
“最下层有本书,你自己取出来看吧。”
何拉斯不知是什么书,就弯腰蹲下,那是一格空架,大本红皮书。原来是《人体艺术欣赏》,说是人体,实则皆女,皆一丝不挂的,皆以各种姿式展示最隐秘的部位。何拉斯秋风扫落叶似地翻了一遍。说:
“党校怎么还买这书?”
“校长出差时在火车上买的,消磨时间么,回来又嫌贵了,五十多元呢。就单位报销了——我从没让人看过,你是第一位读者。”
“你说说看,这有什么意思?你就更不用看了,要看厂你洗澡时把自己看个够,再给面前立块大镜子。”
“你看你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招:待你哩。”
“人们都是过来人,不至于吧!”
冬风一看技穷,就直倒进何拉斯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一连串潮湿的吻雨滴般落到他的脸上唇上。行动是最有力的。何拉斯早巳不觉骗了。忘情地、铁钳般地搂住她,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她下身摸去,她忽然一惊,推开他道:
“这样就很好,你为什么还要那个!”
何拉斯才不管哩,拎鸡似的一把逮住冬凤。冬凤说:
“你真的要?”
“真的。”
“不要不行?”
“不行!”
冬凤蔫了,露出完全公事公办的无可奈何。只见她用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唇,认真地说:“你要喜欢,我就给你。”
就宽衣解带。
“算啦!看你象烈士献身前的样子,我真害臊。这号事就图个两人乐意,我可不要当强j*犯!”
像河般的女人,你和她谈风与浪,她懂,因为她被风浪掀起过:你和她谈港湾的宁静,她也懂,因为她享受过恬然。这样的女性,很有魅力,因为她有过沧桑。
“你会不会跟我离婚?’躺在床上;何拉斯问艳香。
“你咋了?离婚?你为什么要说离婚呢?你过去可从没说过离婚。谁不夸咱的光景好。”
“你的意思是打算继续过下去罗。”
“这不是废话么……早点睡吧,别把娃吵醒了。”
“那你会不会某一天把我杀了?因为你觉得我碍手碍脚的,你就给我碗里放老鼠药,或者把敌敌畏掺到葡萄酒里。”
“你!”艳香翻过身来,用手摸着何拉斯的额颅:“你生病了?你不烧呀。”
“我啥病都没有!我就是想给你说话,说白了,我在就想跟个女人说话。如果哪天我连话都不想跟你说,那就彻底完他妈的蛮了。”
“你想怎的?下雨久了人心烦,你要太烦了就揍我一顿吧,给——”
“我爱你还来不及呢!你这小娼妇小b*子,我今儿就好生爱爱你,权当我逛妓院,逛妓院还要掏钱呢。”
何拉斯赖到艳香身上,拼命发泄他的仇恨他的悲苦,权当身下是冬风,是他常想的一个女影星。艳香被折腾得浑身出汗,皮肉和床单粘在一块了。但她忍住了,坚持到底没告饶。她尽量设想这是一种幸福,因为这也比活守寡强呀。多年了,特别是自有了儿子后,好不记得男人挨过她几次。屈指可数的几次,她巴结他讨好他,施展了各种手段,他仍如皇帝陵墓周围的石碑下的乌龟,不为她所动。艳香哭着问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说:“你给我生了亲儿子,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家三代单传,你立了不小的功劳。凭这点,吃屎喝尿我也要跟你白头到老。但我不想干那事,你要是想了,你另找个男人吧,反正想你的男人车载斗量。”不跟她睡觉,这种报复比什么都厉害,不打你不骂你,挣来钱交绐你,在众人面前与你有说有笑。可是到了晚上,他咋也不理你,给你个冰屁股,名份上是个活人,实际跟具死尸差不多。
艳香真是有苦说不出,因为这具死尸,是她抢来的。那时院里的编剧写了个好本子,名叫《风流寡妇》,省上的专家来讨论时,说这个戏弄好了,绝对能在黄梅戏艺术节上夺魁。艳香比编剧还激动,她想要是能演女主角,一切都成功了,戏能夺魁,主演一定能得大奖,得了大奖就能上电视,说不定还能拍电影呢。那时她将成为新闻人物,成为记者的猎物,成为杂志封面,出席各种宴会,跟大人物握手合影,她将再也不过凡人生活,她将灿烂辉煌起来。能与她抗衡的,能演主角的,只有冬凤。艳香的婚姻.不如意,跟丁个矮子,所以艳香想事业上红火起来,便是常言说的堤外损失堤内补。
于是艳香想尽一切办法要达到目的。她把剧本找来一天就背过了,跟编剧、导演、作曲谈自己对本子的理解,写了几十张角色分析(尽管满篇错字,文理不通),甚至睁只眼闭只限地给拿事人一些小甜头,无非是任他们摸摸脸蛋捏捏屁股罢了……结果呢,一宣布,还是冬凤演主角!
艳香气得浑身抽筋,躲在屋里哭了几大碗眼泪。特别是彩排期间,从排练厅传出的音乐台词唱腔真如刮胡刀片削她的心头肉。
“我要出这口气!要是没有这个下贱的冬风,我能这惨吗!”
丈夫也急得陀螺般旋转,给女人出谋划策。他五短身材,名叫热闹,是拉大幕的,偶尔电演个匪兵甲、群众乙什么的,能够娶土:艳香,乃是天撮之合。那次他们f乡演出,开台锣鼓一响,该扮演俯鸡贼的热闹上场,他却失急慌忙地要撒尿,就冲出幕后到庄稼地里方便;淮知地里蹴了个人也在放水,嘴里直嘟嘟“你你你——”提起裤子就跑。热闹一听糟了,尿到那人屁股上了,那人是谁呢?就是艳香。热闹撵上去道歉,说:“对对对不起,我我以为没人呢。”这也可能是真的,山沟里没电,打麦场上搭台演戏,用的是汽灯,眼花了出外撒尿,难免的事。尿了也就尿了,指蛋大个事;问题是恰巧被一个拉板胡的老翟出来擤鼻涕时瞧见了,此君大笑,传扬出去。大家莫不喷饭,前拥后仰。此后,事情越传越开,被传播者再添加些粗俗的细节,弄得追求艳香的男子退却了,嫌她不干净。她哭了几大场,喝半瓶白酒,心想可能是命,便一咬吁.嫁给了热闹,分明一朵好花插到牛粪上。一结婚,那些男人们便觉吃了亏,免不了要贼眉鼠眼地讨点便宜。艳香倒很开心,看他们那抓耳挠腮的骚猴样子……
“你说娘子,”热闹磨掌擦掌地给艳香献殷勤,“咋样报复冬风?挖她的脸不。”
艳香说:“挖她的脸,是要犯法的。要挖就挖她的心!”
“怎么个挖法?”
“今晚上彩排时……这般地耳语了一番,”艳香把热闹叫到跟前,如此
那时何拉斯正和冬风淡恋爱,谈得形影不离要死不活的样子。那天杀黑:,卜久,热闹跑来对何拉斯说:“有个人找你说有要事,在我家里等着。”何拉斯就起身,走出排练厅,热闹说广你去吧,我这几天拉肚子。”一头钻进厕所。
何拉斯哪知这是个圈套,就径直去了热闹家。刚跨进去,门背后的艳香一下就关了门,说:
“美男子,可把你盼来了。”
何拉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艳香穿了睡袍,粉红的脸蛋在那盏十瓦的灯泡下放出怎样的妩媚呀。没等他细想究竟,睡袍唰拉…—声落到脚腕,露出那…丝不挂的纯熟的少妇luo体。
“你还愣什么,哪有这好的美事!”
何拉斯哪见过这般精棵的女身,只是夜里乱想冬风,可冬凤连手也和让他摸,别指望其他好事了……何拉斯早已支撑不住,跌进酒瓮里似的,疯颠地倒过去抱住艳香,正鸟这时.门被哐一脚瑞开,热闹冲进来大喊大叫:“可;得了畦不得了哇!”排练厅的人听见喊叫,一窝蜂涌了进来.只见艳香拽住一角被子遮住半拉身子,嗝儿,隔儿地哭泣着,热闹满脸血渍(红水抹的),跳高似的脚起来扇何拉斯的脸:
“狗日的胆大包天,窜到我床上压我老婆!”
个风一见这肮脏的场景,五脏六腑被谁个挖走了似的,痛苦空落得头晕目眩,捂住脸跑了。
半个月后,冬风结婚了.丈夫当然不是何拉斯.而总蔡包子,—•家饭店的火头军。肥头大耳的。
自然,出了这——件事,那个本可能在黄梅戏艺术节出风头的(风流寡曰)流产了。
事情发生时众人很开心,比剧目获奖还兴奋,但后来…想,未免太委屈了何拉斯,一步差池,铸成终生憾事。有人就对何拉斯说:“你他妈真窝囊,白让小矮于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何不真的把他老婆夺过来!”何扯斯•—思量.对呀,我咋没想到这呢?羊肉没吃到,白惹身8葭,再说这剧院除了冬风,也就艳香甩稍了。于是他扬起小号,吹了曲(西班牙斗牛士),趁午睡时在院里喊叫广热闹,你狗日的出来1’连喊几声,过了好久,热闹才战攒皆磕地趿着拖鞋出来了,龟孙于般做出一副准备挨揍的架式,柯拉斯并没打他,只拿手拨开他一边去澜蚓酬暂察似地走进他家,泥鞋也羊脱,蹦上床,插进大红缎被里,把惊免似的艳香挤到墙角几。你跟他离婚,做我的婆娘,钓:考虑吧,鲐钙:—•礼拜时何拉斯与热闹商量•了—。•礼拜,决定按钔:•:种结尾收场。大概是艳香拍板的。
登记结婚那天,何拉斯偏巧遇见了冬凤‘那天下了雷阵雨,冬凤打了一顶孔雀花伞.仙女下凡似的。她装作没看见他,飘然而去。
何拉斯伤感极了。洞房花烛夜时,他独自坐了一夜。
人世间有一种爱,是根植于心,永世不灭的。
天空裂开一条缝隙,太阳闪了一下:夜里又下起雨来。气温升上去.沤热得出不来汗,身—卜涂了猪油似姚.垢uf少菠,小f束。蔡包子没有这种感觉,只想着他甘尊攀。田为今儿是二十号,冬凤每月给他限定两次好事,十号,二十号,冬风一直不愿跟他行房事,越是不愿行房事,行房事时就越是恶心。她嫁给蔡包子本是要气何拉斯的。没想结婚后才明白,她的牺牲太大丁,一辈子完了。所以她说什么也不让蔡包子拢身+弄得蔡包子异常发躁;我算是娶了个画儿人,中看不中吃!冬风说广你去嫖呀,我不反对,只要你不染病。不住院让我侍候。”蔡包子摇摇头。说尸我是那号人吗?我耐心等吧。你啥时愿意咱啥时来。”以后居然不申请了,每天回来,一盘猪头肉,半斤烧酒,吃了,喝了,便呼呼大睡;节假日把家务活儿包了干了,冬风要干的,除了给自个洗衣裳化妆,再无事•了,只看那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看得鼻一把泪一把的。时间冬风见蔡包子除了吃喝就是睡觉,也无多余话{兑,也了;外出胡逛达,便生怜悯之心,说:“包子,你要瞬也行,你找山盒何拉斯的录音带,我昕了再答应。”蔡包于知道冬风是忘不了何拉斯的。总不能去把何拉斯杀•了吧,不如因势利导,只要能跟冬风睡觉,睡久了睡顺了,她自然也就不再想何拉斯了。于是,他颇动了番脑筋,无非出些酒肉钱,便很快搞来一盒何拉斯的录音带c)那天晚上,冬风喝了三大杯葡萄酒,把自个弄成一滩烂泥,就这:样,在录音机播放的何拉斯的吹奏下,争风结束了[ch*]女历史,反正迟早得有这•一回,迟早得有个男人。
不想这一觉睡后,冬风身心老大不舒服,下多久便恶心头晕,到医院一查。说怀孕了。世卜的事就这么;怪,该怀的昨的都不怀,不该怀不想怀的一搭手就怀:上了。冬风要去医院引产,蔡包子跪在她面前求情道:“好我的活先人.1我奶遣我不配你,’但我求你一定给我生个孩子,也不枉咱俩夫妻一场。
遂后就生了孩子。是个女孩,一天天长大,一天大俊俏,十足的冬凤翻版,尤其那玲珑稚巧的小嘴巴。冬风就有些伤感,说女儿命薄,但愿将来别跟娘我一样。蔡包子倒是乐得屁颠屁颠的,一时高兴过头,说:“冬风,你要是嫌弃我要走人,娃就归我,我一辈子不找女人了。将来娃长大了,给她招个好女婿,有文化的,起码是个大学生,别跟老子我一样当炉头侍候人喂猪,讨个老婆都守不住心。”说着居然泪涟涟的,一时弄得冬风很动几分侧隐,再也不想什么了,上班不与人说话交往,下班就回家大睡。但是她给男人规定:每月行两次房事,行前要洗个好澡并戴上口罩,因为她忍受不了他的黑板牙和从那黑嘴里呼哧呼喘出来的泔水般的气息。所以一到每月十号和二十号,她就有些紧张,就象临产生孩子一样。
蔡包子非常看重每月的两个喜日子,用红笔把挂历上全年的喜日子圈了,当然是不会忘却的。用他的话说:咱一个小民百姓,能干什么大事呢?国家大事也轮不到咱管,管厂也不起作用。把自个的光景过好得了,可是今天澡堂停业,没煤烧锅炉了,雨下得太大,公路中断煤运不回来。蔡包子只好自个烧水洗澡。他是个肥于,澡盆里放不下,勉强屈进去;又拧不开身,只得双手攒起面袋肚囊,放到盆攒上支住,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水搓身子,一边享用凳子上的烧酒和猪头肉。他也是个贱命,在金鑫饭店里掌勺,尤鱼海参王八熊掌可尽享用,但他两天就腻了,单喜欢这低贱的猪头肉。
冬风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看着电视,是琼瑶的《雪珂》。看人家电视里,是何等的生活,何等的人儿,那里的男男女女是多么清纯雅致,生活在那样人群当中,也不枉尘世走一遭了。可是自己呢,跟了这样的汉子!但你又挑不出他的过错,丑吗?也不太丑,就是膘厚些,生活好了,这样的男人多的是;甚至从背影看去,蔡包子还象个大首长,走路不急不火的,鸭步缓行。可就是没文化,不会在她面前甜言蜜语,只知道拿眼神直勾勾地盯她,盯到最后就说一句“我疼你,你能每月再加个日子吗?”难道两口子到一块就只演床上戏?真想离婚算了,只要她坚决离,他是不会咬住不放的。问题是离了又怎样呢?何拉斯早跟艳香结婚了,儿子都多大了,另外的男人也都跟蔡包子差不多,全是做不得种舶货。偶尔几个馋猪来献殷勤;无非是逢场作戏,尤其见了蔡包子后,他们一个个地撤退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样一个樱桃般可口的女人,嫁了那么样一个要啥没啥助酒囊饭袋,只能说明这女人是个不正常的女人,是个有某种疾病的女人。跟一个有病的不正常的女人勾勾搭搭,结果是可怕的。所以冬风渴望的外遇之事都没有发生。
女儿到外婆家去了,她有点后悔,要是女儿在家,今晚上一个劲地给女儿讲故事,拖延时间不睡,蔡包子的喜日子就会捱过去,因为一时三刻不能出火,他就拼命喝酒,喝着喝着,咕咚一声倒地,死睡过去了。这是蔡包子又愚昧又精明的战术,是持久战,是软刀子削敌锐气:我天天不离你,你天天只能见我一个男人;你是个女人,你总有想男人的时候……
“冬风,你检查一下。”蔡包子从澡盆里出来,献媚地对冬凤说。“你在我身上搓一下,要是能搓出一星星卷儿,我就不了。”冬凤叫他到身边来,低头,伸出指头朝他耳后一搓,果然还有垢点。冬凤将指蛋上的黑虫子似的泥卷儿朝玻璃板上一弹,幸灾乐祸地面朝墙里睡着了。
到了半夜,冬风忽然被哭声吵醒,只见地上滚了两个酒瓶子,半盘猪头肉也撒得到处都是,蔡包子坐在床头上,叉开两腿,扇自己的耳刮子。
冬风起先直想笑,笑这男人深更半夜如此下作腌月赞;但是看着看着,发现蔡包子的哭诉如鬼哭狼嚎,实在骇人,加上他脸上无以形容的丑恶可怖,冬风就害怕了,怕他今夜送了命,于是就坐起来,强颜欢笑地说:“包于,快别这样了!我是你女人么,你想弄啥你就直说嘛,何必这样呢!要来你就来吧——”
包子还不动弹,耷拉着脑袋不敢往起抬,冬凤只好弓起身,硬是把他拽到身上。可是他往她身上一塌,却打起呼噜,睡成死猪。冬凤好不生气,掐他拧他掀他,他都没反应,一股令人恶心的酒肉气牛打喷嚏似的擂到她的嘴上鼻上脸上,她双手并拢拼命堵住他的嘴巴仿佛堵住大坝的决口一一说时迟,那时快。一团腥气挟酒裹肉呼一声喷出来,冬风本能地一翻身,才把男人撂下身来。可是她也吐了,仿佛肠子肚子都要争着出来透透气。她吐了半天清汤寡水,才撑起身子拿毛巾擦拭,嗽口,涮牙,洗了好多遍,那股恶气还在身上,原来包子躺在床上,赤条条象个大字般展览着,鼻腔嘴巴如三孔排污管道黑乎乎的冲着天花板扑扑地直射粗气……
冬风洗了几遍头都觉不干净,只好披了件毛衣外套,兀自一人出门,出门前,拉开毛巾被给包子盖上——毕竟是自己男人哪。
冬风走进院里,顿觉清爽异常,无限润和,因为天上正下着不断线的雨,这是纯洁的天露,这是自由的洗涤剂,虽然一片黑暗,虽然远处的几粒夜灯把这座城市与陵园区别开来——可冬凤一点也不胆怯,一点也不觉其冷雨沾衣夜凉浸袭。她转悠着,想着什么,又什么也不去想。她从忏里掏出那块小小的矿石,轻轻地哼着从电视里学来的歌儿:
小雨点呀落水面呀,几个圈圈盼团圆呀,
小雨点呀翻过山呀,一人候门最可怜呀,
人家吃饭我端碗呀,饥肠辘辘不敢响呀,
多少苦难都不怕呀,最怕亲人易分散呀……唱着想着,不觉眼眶涌动,她弄不清这是雨呢还是泪。
每个人都有两个家乡,一个家乡,是他出生与成长地;另一个呢,是他自己塑造的,也就是他心目中的世外桃源。
下午五点准时搓麻将,以消磨烦闷的雨天。因为发不下工资,所以赌注越来越小,现在只玩幺、二毛了。但仍是很吸引人的.不知麻将是谁发明的;真是个圩东西,牌桌前一坐,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爱情钱财,什么生老病死,就会忘了。
何拉斯是公认的麻将教授,剧院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他的徒弟,他几乎不曾输。何拉斯自个也觉得难为情。“赌场得意,情场失意”人们背后说,让他赢吧,当了乌龟再不赢牌岂不把他往死路上逼。大家懒和他玩麻将,他也就没兴趣了。无事便溜进被窝,看武侠小说,身卧柴床,脑子却仗剑远游,削尽天下不平之事。
但是有人来叫他;是三妹、金姣、爱蓉三个婆娘三缺一。他说我不想得罪你们,跟我玩牌你们能得到什么呢?输了钱事小,心里难受可太不划算了。婆娘们说:“真格你就是血手?今天咱们试试吧,我们今天豁出去了,不过日子了,每人赞助你五十元!”
何拉斯就下了床,并张狂地吩咐艳香道:
“买酒割肉去,我今儿以文养文!”
开搓。
“耍多大的?”何拉斯很潇洒地码够门前的十七探牌。
“老政策,五分,一毛。”
第一圈下来,何拉斯没和一把,净输四元八角钱。
“先给你们点甜头。”何拉斯并不介意。
这时热闹来了,热闹是剧院唯一不会打麻将的人。大家让他钓鱼。热闹问:“谁今手红?”娘们说她们手都红,就何拉斯手臭。热闹说好我就在何拉斯门前下鱼吧,仿佛是扶贫济弱,仿佛有意讨好巴结这个抢了他老婆的男人。
第二圈又没和,又输了五元整,热闹当然也赔了五元进去。
好汉不和头三圈,”何拉斯仍然笑着,“注儿太小了不过瘾,咱下大些怎么样?”
“麻教授撑不住了。”娘儿们高兴得很。
“笑话,我是撑不住的人吗?”第三圈继续败阵。
“妈的,”何拉斯朝掌心唾了一口。
“我把鱼撤了。”热闹是个小器人,见何拉斯手臭如烘,就尽快抽身,只当看客,象乞丐看股民炒股似的,心情固然紧张,却无利害之忧。
及至天黑定时,何拉斯把身上的三十元输光了,他就有些不耐烦,一会儿骂狗日的天下个不停,秘粮泡汤了,拿吃呀;一会抱怨凳子太矮了坐得腰疼;一会又说蚊子不是个东西,专叮有脚气的那根趾头……
不管怎么说,身上没钱了,便吩咐热闹到艳香那儿取。娘儿们互相丢眼色,因为她们第一次看到麻教授的窘相。
“你平时咋赢去了,今儿就给我们咋吐出来。”娘儿们极为兴奋。
“没这么便宜吧,我今儿非赢你们个一丝不挂不可!”
“行啊,只要你有本事,我们把月经带脱下来给你当口罩用。”
“一言为定!谁没钱了谁不脱裤子谁就是王八!”
“王八就王八,谁没见过。”
女人们一结婚生孩子,是什么脏话都能说都能接受的,因为她们是过来人了,她们要把做姑娘时想说想听又不敢说不能听的话加倍的说出来听进去。
她们潇洒得很,一边说脏话一边搓麻将,完全失去了天性的美雅。
热闹给何拉斯传来三十元,没要一小时,仅剩五元了。热闹又去取钱,拿来时说广拉斯,艳香叫你给她贴膏药呢。”何拉斯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你代我去贴吧!”
支走热闹,他对娘儿们说:
“太小了没意思,升一点吧,打小五十(五毛、一元)。”
“你红眼了,孤注一掷呀。”娘们已赢了些本钱,便不太在乎。“升就升!”
注一升,何拉斯手气变好了,也不是大好,只中小好,拉锯似的,不赢不输,身上始终保持着十元钱。
“没意思,走,尿去!”
何拉斯肚子也憋,但却不想尿,说:“你们去尿,给三我也捎上。”女人们说:“行,只要你敢脱裤子,谁没见,过你那猪大肠!”你们厉害,你们见的。”
女人们上厕所时,何拉斯一人等得急,心情相当败坏,听外面那啪啪啦啦的雨声,仿佛满天的荡妇在撒尿。
尿完回来继续搓。
热闹却没再出现。原来,何拉斯让代他给艳香贴膏药去了。艳香头上长了好几个疖子,打了五天青霉素还不见效,屁股又长出了疖子,就用中药,一天几大碗黑汤。热闹拿了膏药,放到煤炉上烤化,头也不敢抬,因为他不敢看他的前妻。他自卑,跟艳香过了两年夫妻生活,却没生育;跟何拉斯一结婚,九个月就生了个胖小子。大家都说热闹没用,做不了种,因而也没人再给他介绍女人。加之他也看不中别的女人,他只拿别的女人跟艳香比,比来比去,还是艳香美。可怜他身单力薄,要是会武功,他就三两脚结果了何拉斯的性命。
“闹子,”艳香说。“膏药都烤流了,还呆着那儿不给我贴。”
热闹小心翼翼地跪到凳子上,绐艳香头顶贴膏药。他见艳香头顶是一堆疖子,头发也剃了,心就疼了,说:
“哎呀,你看这看看这!”
艳香正想说什么,隔壁房间的何拉斯吼道:
“艳香‘快送钱来!”
“给,”艳香从枕下取出钱递到热闹手上。“把这一百四十元都送去给他,反正都是他挣的。”
送了钱后,热闹又回到艳香床边,低眉垂眼地悄声说道:
“你早点休息吧,我也去睡了。”
“回来,”艳香唤住他,然后脱了裤子说:“你看我这,也是疖子,你再给我贴吗。”
艳香趴在床沿上,给她的小前夫撅出屁股。热闹一看,那两瓣大蒸馍似的白石头象是拓满了印章的公文,全是红疖子。
“唉,我也不知前世作了啥恶。‘头上长疖,尻子流脓’的。”
“你别乱想,是下雨久了毒气大。”
说毕。就给艳香挤脓。艳香把嘴捂到被子上,尽叫量不要呻唤传出去。热闹怕她受罪,索性勾首拿嘴咂脓,艳香就感到了疼中带痒,很舒服的痒痒。
艳香流泪了,拧身坐起来,一把将热闹揽进怀中,象揽她的小儿子。热闹也就灵魂出窍,掀起艳香的前襟把小脑袋拱将进去,艳香掐了掐他的背,说:你还象个男人吗?你以后来了不要钻床底!你不要怕何拉斯!他要打你了有我给你帮忙么,我把他的双腿抱住,你个子矮你就拿头顶他的肚子!再不行,我揪住他的裤档!反正他狗日的早把那烂肉塞给冬风了……”最后两人哭起来。每逢这时,热闹就发誓以后再不要怕何拉斯,而一遇见何拉斯,他又跟老鼠见猫似的……
再说何拉斯。他这阵子继续一落千丈,一百四十元输得一干二净。他还要最后拼搏一回,他一边码牌,一边默默地祈祷赌神:让我辉煌起来吧!保佑我翻起身我一定给你包场电影!我堂堂大丈夫怎么能栽在三个臭女人身上呢!难道今儿真的要给她们脱裤子,真的要让她们当猴耍我?他对这三个艺衰色减爱打麻将连性欲都没了的丑婆娘充满了仇恨。瞧她们的手指头,褪光毛的猪脚似的,可这猪脚却能揭好牌,却能自抠自摸……
也许是祷告产生了作用,这次何拉斯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居然揭了一手千载难逢的好牌——清一色的万字,只差个夹二万就和了。于是除了二万,他揭啥打啥,娘儿们说,何拉斯不得了,这回要振兴起来,他耐心等着。故意用最下流的话骂牌,以释敌人疑心。也许是不该骂牌,牌就故意逗他玩儿,一摸是个三万,一摸又是个三万。硬他妈的多一万。当再轮他揭脾时,他没信心了。犹豫半天——难道最后一个万字也没了?娘儿们催他快揭牌,他说急啥哩,蚊子咬腿儿,手很紧张地在汗腿上搓着,搓出个泥卷几捏在指蛋上,这才伸手揭牌,一摸,真是怕啥有啥,果然是那最后一张三万!他手摸着测着,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故意拖延时间自言自语道:“三万呢还是二万?到底是二万还是三万?我就不信一一”其实他在搞阴谋诡计一一有指蛋上的泥卷儿将三万中的一横填平,因为这是白底黑字骨牌一一猛地揭起来朝桌上一拍:“妈的,二万!”
三个女人看,果是二万,都笑道:
“哎哟哟,你总算炸了一回。”纷纷给他掏钱,他怕她们看出破绽,正要洗牌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家吓得竖起耳朵,接着扯起脚往外跑,原来——
大雨把院墙泡塌了。
剧院全部人马出动。挖走废砖泥瓦,以免聚水遭灾。何拉斯才不管这些呢,哪怕把这破天后宫淹进龙宫才痛快,生活如此一团糟,还怕死么,怕死的人米在不可思议。何拉斯睡他的大觉亍,不知荷时,他被吵醒。他大概睡四、五个小时,觉得很来精神,因为睡梦中一揭上手全是好牌,连连自摸。
他摸进厨房,胡乱抓了点剩物塞进嘴里,就上街了。他也没给艳香打招呼,艳香在他生活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还在下雨,他仍旧打了那把破黑伞。空中水雾茫一茫,从喇叭里传出准备防洪的通知。防他娘的脚,人多中得跟茅坑的蛆一样,死上这样一百个城市有何不好?篇楼房的根脚,叮叮当当,是排水的声音;脚下面,下水遭一片哗啦,水们争涌向前,人行道上面,如荡舟江河。老街两旁的木板门面房,一半都湿了。他信步走界着,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店铺的铝合金门面半遮半掩,店主们萎缩在柜台里面,抱怨天阴久雨,影响了他们的生意,霉烂了各种食品;偶尔驰过一辆中巴,里面也没坐几个人。天下雨真好,至少没有了昼夜蛹动的流,多么清净啊。
何拉斯再次来到那个熟悉舶巷口,一踅身进了党校。他不奢望看到那盆仙客来,因为今儿是礼拜天。但是他错了。他运气真好。在五楼,从左至右第四个窗子。在那个窗子的窗台上,静卧一点红晕;定睛再瞧,那红晕如一团遥远的小灯笼,因了雨帘的筛颤,因了水雾的朦胧,便飘飘忽忽,时隐时现,
何拉斯觉得小腹顿时一麻。
何拉斯激动得想哭。
他弄不清怎样上完了楼梯。他推门进去,见一张白纸似的人儿飘到他的怀中。是的,是白纸,冬风的脸象白纸。
“今儿是星期天,我以为你不在。”
“我想死。我昨个吐了一夜。”
“子[gong]没吐出来?只要子[gong]还在。”
“你为什么老开这样恶毒的玩笑?我真想一一”
“你想咋?”
“来,亲亲我。”冬风不顾一切地踮脚扳下何拉斯的脑袋。
“知道我为啥不同意你睡我吗?”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能知道呢!因为我不干净,第一个睡我的人不是你……那事就跟猪配种一样恶……”
长吻。
何拉斯说:
“要说不干净,是我先不干净,是你嫌我脏。”
“我的乖狗,我绝没这个想法!对你,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我很在乎我自己,我总要保住一点点最干净的东西……我笨,我傻,要是当年我不在乎你,我啥也不想跟你结婚了,那多快活呀!可我没明白这个理儿,到底让艳香报复成了。”
“不说了不说了!”
“我的身子不干净,我的身子没给你,可我的嘴是干净的,我的嘴唇我的牙齿我的舌头没让任可人挨过,甚至,我连我的女儿都没吻过——我只留给你一人……我不要你掏一分钱……
长久的响声很大的亲吻。
“冬风,来,我们都脱光吧!你的灵魂,你的肉体,你的每一根毛发,都是干净的,都是纯洁的,哪怕你跟一百个男人睡过觉,你在我面前仍是干净的……来,我们都脱光吧,让我们就象刚从娘胎里生出一样……即使别人逮住了,我也不怕,凤,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呢,可是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这幢监狱似的房子!”
“那咱们出去,到野外去,到大雨地里去!”
“好,咱俩谈了三年恋爱,还没到野外逛过。”
何拉斯着拉冬风的手,一同下楼。在走进雨地之前,冬风夺过何拉斯手上的那把破伞,扔了,两人共一把花伞,那把已经很旧。但却相当相当贞节的孔雀花伞。冬凤打伞,何拉斯搂着她的腰肢。两人什么也不说,一方有话。只要看对方一眼,对方就心领神会了。烦琐的语言只适于互不理解的人们。
两人来到一家小店铺,冬凤买了点东西。
他和她走着,吃着,吻着,喝着、亲着,就是不说话。一棵柳树倒了,枝丫斜到浑黄的河面上,被水冲得一摆一摆的,象风掀动宫女的裙锯。密集的雨点砸向水面,水面便泛起无数个小窝,无数个小酒盅儿。沙沙沙的,呼呼呼的,哗哗哗的,所有的声音都是水的变态,水的歌吟……
每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喂,我看那桥孔里不错。”
何拉斯说:“我先下去看看。”说毕,把东西交给冬风,手扣桥栏,一个鹞子翻身下了拱桥,毕竟是练过功夫么。
“好得很!”
从冬凤手里接下东西。然后接下伞,然后接冬凤下去。
冬凤身子弱,下的时候生怕掉进水里,但不要紧,因为何拉斯紧紧地抱住她的屁股。放下她时,她就势坐入怀中,冬凤看见,这桥顶上还渗水,终是年久失修的老家当。还发现了香烟盘和瓜籽壳。证明有来过。两人很是感慨,世上的恋人真聪明呀。
疯狂地吻了一阵子,两人就看着上游的河面,看着老上方南那两座小山夹峙的石链,那是古角水库大坝。每离十九分钟,使有一辆汽车驰过大桥,桥身便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就要坍塌。
坐在何拉斯怀中的冬凤套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唇上耳上亲着吻着,熨衣服似的。当她亲吻累了,何拉斯就开开始亲吻地。她幸福地痛苦地呻吟着,解开衣襟,一任他来抚摸耕耘。他的手从她的额上慢慢下滑,滑到她的胸罩间,便试着一个硬物,取出来一看,是那块小金矿。小金矿被手掌抚摸得光滑圆润,如一颗金色卵石,被针穿了眼儿,由一根白线拴住。他将小金矿放回原处,手继续下滑……
“我想了我想了!”冬凤几乎是喊着说道。“我从来没想过,可我现在想了!”
“哎呀,真美呀……”
这时有人喊叫:“陕看呀,水库炸开了!”何拉斯抬头看了,见那两丈多高的水头如一堵黄色的墙壁直涌下来。
“你快些呀,让我美死吧!”冬凤紧闭眼睛,脸容扭曲得异常难看。
何拉斯不管天不顾地了,不想桥不思水了,他只管一件事——解除冬凤的痛苦,也解除他自己的痛苦,永久的痛苦,永久地解除……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9-24 9:27:1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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