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

他来了。正像母亲说的一样，每当太阳升起在东半天，东墙下的阴影退到稳坐在地上的石制喂猪槽时，他便准时出现了。而这时母亲也正好在喂猪。

儿女们多次苦苦地劝过母亲，说你这么大年纪了，眼睛又看不见了，就不要再喂猪了，我们虽然都不是吃国家饭的人，但庄户地的收入也还能养得起你老人家，你就不要再苦自己了。父亲在的时候我们没有好好伺候，现在剩你一个了，我们怎能还忍心让你受罪呢？

但母亲死活不听他们劝，说自己喂了一辈子猪了，舍不得不喂，也不习惯不喂，而家里的每一寸土她都熟悉，看不着根本不妨事。

那远来的老人渐渐近了，最终他站到了篱笆墙外看母亲喂猪。虽说不准年龄，但他很明显地老了，青灰色的半旧的中山装包裹着他瘦弱的躯体，走路几乎有些颤抖，压到齐眉的帽子让人很难看清他的脸。

儿子和女儿这时坐在家里的坑上。他们都默默地看着外边的两个老人。

“要不——”良久儿子说，“把他们撮合到一块儿？”

“不行。”女儿的主意挺坚决，“都这么老了，让人家笑话。”

“我也打听过这个老头，是邻村的一个孤老，听说也有儿女，看样子不太孝顺吧，不过他原先是工人，现在拿着退休金呢，一个人花，生活肯定也不错吧。”

“那也不行，咱们稀罕他那几个工资吗？再说了，能剩几年呀，怎么向地下的咱爸交待？”

“可是你不看母亲——”

“妈妈也没说什么呀，只是说天天有个老头来这儿望一望，然后就走了——这也没什么呀？”

“可是妈妈的眼睛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怎么知道天天有个老头来看她呢？”

“凭感觉呗。”

“她这么在意那不就是说——”

“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别瞎添乱子，除非妈亲口说出来了，那时候咱们再考虑。”

母亲不言不语地在外面喂完猪了。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向外望。儿子在心里觉得母亲肯定是害羞。他想其实给老人找个伴儿也挺好的，起码他能看见，什么事都有个照应。

母亲喂猪时，那老人就一直靠着篱笆墙在外面看着，母亲喂完了，他也便转身走了，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

这一切，坐在屋里的儿子女儿看得清清楚楚。儿子说：“你看看——”

“这有什么呀！”女儿说。

母亲进屋来了。他俩也就不言语了。

“这个人可真有意思，你们看看，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母亲轻松地说，“这样已有好长时间了，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哪里的人，肯定不是咱村的，咱村的都认识……”

母亲就像拉家常似的跟他们絮叨。儿子却仿佛听出了别的意思，他用眼瞅瞅妹妹。妹妹向他摇头，意思是不要兜揽。哥哥却不听她的，对母亲说：

“听说那人挣着退休金呢，身体也还硬朗哇，咱们临村的么——”

“听他胡扯！”妹妹打断他，“你又从哪知道！”

“我亲自打听的么——”

“管他呢，”母亲说，“我是因为好奇才告诉你们的……没什么——你们去忙你们的吧。”

母子们又说了几句闲话，兄妹俩便出来了。

走到村口，他们看见刚才那个老人正跟王大爷在坝上站着呢。只听王大爷问他：

“又出来逛了逛——看见你的相好了么？”

那老人笑着说：“不要瞎说……又逛了逛，我每天早上出来锻炼一遭，看一看你们村那可怜的寡妇老太太，我就觉得我活得还是挺幸福的……唉，那么老了，又还是个瞎子，还得喂猪……”

王大爷瞅见他俩了，忙闭了口，抽出插在腰间的羊鞭子来，一扭头朝地里走了。那老人则顺坝向临村走回去了，嘴里哼着调子。

兄妹俩一下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他们一起返回家，他们决定要把母亲接回自己的家里，好好地伺候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