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块八!不能再少啦!”软软的、慢吞吞的口气,让人一听就觉得好诚恳。
这话来自柜台后面站着的那大个子。可这声音却显得与他那个子不怎么相称。只见他又低声说着:“差不多就行了,大家都不容易。但这质量是绝对有保证的。我可以用、用人格担保!”
“大阿福!算了算了!什么人格不人格的?六块卖给她得了!”只听得里间那老板的小姨子不耐烦地嚷道。
“行!老板好说话。”他赶紧陪小心。
要说这退休后在老婆朋友这店里打工的大阿福,今年也该六十开外了。大脸盘,挺刮的大鼻梁上架着副不怎么时兴的眼镜。但块头虽大,那腰却有点弯。大概是早年做过装卸工的关系,腰脊椎盘突出变形吧?因此总挺不起来。其实他日子还是很好过的。两儿子都有工作。只是觉得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辈子做惯了的,没事做难受!
不过在我记忆中他那嗓子挺洪亮的。虽然偶尔有点儿结巴,但有着这块头,又喜欢开玩笑,谁见了都喜欢同他逗着玩儿。就此得了个“大阿福”的雅号。你可别看他如今这模样。早年可帅呢!何况还是向阳中学的高才生!那年头有几个年轻人能考大学的?想当年他拿到北京铁道学院录取通知时。可真让人羡慕哦!
只是他命运实在是不济!偏偏出生在一个当年被称做“坏分子”父亲的家庭里。其实:他父亲也就是经不住别人哄,拿了人家一块光洋让人给填上个名字,就此当了一年两个月另三天的国民党。然而:就这么点屁大的陈年烂芝麻的小事情。让他在拿到录取通知的第二天,派出所就来了两民警,把通知给没收了。紧跟着才过一天,居委会又来找他:“动员”他作为知识青年去内地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你甭想让我们给你安排工作!
倘若用悲愤交集来形容他当时那个心情,那肯定是不过分的!这打击真可谓五雷轰顶般地让他晕了头!好在他容易想的通。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他就乘上了由上海开往江西的列车……
原本临行前还开了个“动员”会。干部说那是个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市里有条能通航万吨巨轮的大江,职工住楼房,上下班火车接送。何况还象真的一样发了张表格填写,问你志愿做什么技术工作。对他来说,这可真是“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既然当工人好!伟大!因此他就随意地选了个车工。
然而:抵达目的地后的第一天晚上,却住进个大草棚棚里,而且一住就是三年。只见三面围的是竹篱笆墙,一面依着杂草丛生的山坡;两排竹片搭的一溜统铺。喂了一个晚上的蚊子也就罢了!第二天徒步三公里到工地一看,傻眼了!三班倒,一人发把铁锹一根扁担——装卸车皮!要知道一节车皮起码三十吨矿石。六个人一节,无论是装还是卸,都得靠手里这把铁锹和那根扁担。好在年轻气盛。再说你不做,那谁给你每月26元的工资哦?何况也没地方好去呀!
从此风里来、雨里去,头顶烈日,脚踩霜雪;一把铁锹、两只箩筐、三级跳板、四只眼睛,天天一个样;夏天上身打个赤膊,冬天腰里扎根草绳。就这么一干就又是三年。幸好后来有了皮带机做传送,就此当上了皮带机的操作工。可尽管冬夜里站在皮带机旁嗅着鼻涕跺着脚;夏日里顶着个破草帽忍着烈日暴晒,但总归是守着个机械化啦!不用只穿个裤衩,窝在闷罐车里抡铁锹了!
不幸的是,那年头又遇上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那苦就别说了!说了我伤心!你听了也不感兴趣。不过大阿福可没闲着。干活拼命那是当然。还考上了个函授大学数学系。由于工作勤奋努力,思想要求进步,因此还当上了车间团支部书记。要知道,他可是同许多年轻人一样,真心实意地接受思想改造的。文化大革命待开始那年,他正函授毕业(只是文革耽误了发文凭)。可他还坐在团支部书记的位置上。然而那年代当官可不象如今这么有“福气”!那是要拼命的。待遇同工人一样。事可就多了去啦!反正吃苦要带头,享乐要在后。这是绝对没错的,况且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这就叫做觉悟!
话说文革初始:那番轰轰烈烈的气势,跟当今的春运差不哪去。当然:这只是指这乱糟糟的场面而言的。可尽管革命群众有热情,但好象政治嗅觉却不怎么灵敏。总是忙着今天跟着这司令造反,明天跟着那司令反戈。反正是热闹!许多平时默默无闻的平头百姓,一个晚上就出了名。有的是扛上了大旗“百鸟朝凤”一呼百应;有的是上了批判台,被人“虎视眈眈”,还得挂牌挨拳脚。但无论如何,总是出了名啦!可大阿福不同。他可是一朝被蛇咬,日日怕草绳的料!心有余悸哦!也难怪。所以他是天天如过雷池,亦步亦趋,小小心心!
运动一开始:他自然是所谓的“保皇派”。这是感情问题!你说自己学雷锋、反苏修,学毛选、斗私批修,哪样不是跟党走的?再说了,虽然当初没能圆那大学梦,可如今当上团支部书记可不是假的。这说明组织对自己的信任及关怀和培养。尤其这“信任”两字,最让自己感激万分!这绝对没错!所以他是晚上埋头学毛选,白天下基层劳动,狠斗“私”字一闪念。当真同群众打成一片。但是没多久,斗争矛头却又转了向。导师说党内资产阶级就在我们身边躺着呢!而且挺严重的,说不定哪天,就会让革命烈士用鲜血换来的社会主义祖国由红的变成黑的,成了修正主义、资本主义。接着就这么一个晚上,党委、团委自然也就跟着都不见了踪影。
受组织培养多年,如今却要对组织“反攻倒算”!这叫大阿福怎么也想不通!但经过思想斗争的几个回合较量后的他,终于还是觉悟了!要革命就得挑断自己脑子里的这根筋!尽管党委书记对自己有“恩”,但这只是个人感情,代表不了党的路线方针;即使他党委书记能代表组织,如今也只是“刘邓路线”的忠实执行者,资产阶级的代理人!也就是领袖号召“炮打司令部”的众矢之的!所以顾不得这些了。熬了个通宵,写了份万言大字报。解剖自己的灵魂,划清阶级界限。痛定思痛、反戈一击!洗心革面跟着革命群众走!铁了心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造反洪流中去!
嗨!这下他可忙开啦!进了大联合后的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负责搞宣传。那绞劲脑汁写批判稿还是小事情,还得组织革命文艺演出,还得当伴奏。因为他敲得一手好锣鼓,文革前可是远近闻名了的。还得写对口词、活报剧,还得开会、布置会场,反正他是铁了心参加造反的,所以毫无私心杂念。自然造反派头头欣赏他。因为他能说会道,又是反戈一击的活典型。有着普遍的教育意义;年轻人也喜欢他,因为那些来这支援内地社会主义建设的知识青年,几乎个个都背着口家庭政治背景的“黑锅”。如今有了个能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大阿福”,犹如让大家对自己的前途看到了一线光明!因此谁不高兴?
那年头造反兵团召开的大会多。而且开会前要喊口号、要唱歌!倘若各路造反战士云集一堂。那冲天的口号声、革命歌声真是此起彼伏,震天动地!尤其这喊口号已经成了惯性,只要跟着台上领头的喊,不用自己动脑筋。就象那赵本山同范什么的演的那小品:卖拐续集卖轮椅那后面的那场戏里的讨价还价:只听赵本山喊两百,范就喊两百五,这个喊三百,那个就喊三百五,都成条件反射啦!到底嚷的什么连自己都会糊涂。而这喊口号也就如此,跟着喊就得!
我们这位大阿福人高马大,虽说有那么点子结巴,可喊口号、唱歌从不结巴!且嗓音洪亮、底气足。所以凡是开大会,这台上领头喊口号的自是非他莫属!
这天,大会尚未开始。头头陆续在主[xi]台上就座了。只见上面刚来的那“大头头”皱了下眉头环顾了下会场。主持会议的“小头头”一见,忙解释说:“我们那大阿福正在后台忙呢!”
“什么大阿福?让我们小李领头不就得啦?”一招手就把随他来的那个兵团女战士叫了上来。“去!先帮着暖暖场子!”
少倾:会场里就响起了口号声。可这姑娘长的实在是太漂亮了些。台下那些个“战士”光顾着伸长脖子瞅了,那声音也就自然弱了不少。小头头一看不对劲,赶忙同身边的人讲:“快!叫大阿福别磨蹭了!给我上来领着喊!”那小子倒也不含糊,连忙奔到后台:“干什么呢?还不上台喊口号?头头都发火啦!”
“来了来了!”大阿福连忙向身边的人叮嘱着:“待会别忘了把那侧幕朝里拉一拉,好让跳战斗舞的演员翻跟斗出场!”说着心急火燎地上了台。
要说这喊口号是有番讲究的:先喊谁万岁,再喊打倒谁,最后要再喊谁万岁的。这顺序是万万不能搞错的,因为这反映了忠不忠的程度。万岁好喊,也就一个人能称万岁嘛!这该打倒的,也总是那么几个;虽然也有顺序,但即使错了问题也不很大。所以领头的最在意的是大顺序。可他刚上场,一时间弄不清楚刚才喊哪了。只听得刚才喊的是打倒谁,好象还有两个没打倒,因此一挥胳膊就领着台下喊了起来。可下面的革命群众,一时还没从那漂亮姑娘的身影里回过神来,明显那阵口号声中夹着唧唧喳喳。
万事小心翼翼的大阿福,此时有点慌了!莫非该喊谁万岁啦?可是刚才顺势要“打倒”的对象已经脱口而出。就这么一走神,不由自主地又加上了两字——“万岁”!成了“打倒某某某万岁!”了。糟糕!!可这惯性却固执地起着它的作用,下面自然是照本宣科跟着重复一遍……
刷的一下!全场顿时鸦雀无声,静的可怕!这可都是从自己嘴里喊出来的,人人自危哦!连台上坐着的大小头头都一下惊呆啦!
只见大阿福脑子里嗡的一声,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接下来怎么着,我也不忍心往下说了。
反正从“牛棚”出来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成天低着个脑袋不言语。讲话也慢吞吞的了。奇怪的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把他“大阿福”的“大”字给免了。径直管他叫“阿福”。八十年代末,他虽然参加了自学考试拿到了中文专科文凭,接着又拿到补发的函授本科文凭。正想好好为四个现代化大干一场。然而:青春年华已经过去。自然:没过多久,到这年龄了的他,也就只能被不景气的厂子一刀切,跟着提前退养闲了下来。
不甘哦、不甘!可谁让你都摊上了呢?
“六块就六块吧!好说!”
嗨!我又不是老板,干吗还这么较真?他心里这么想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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