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是个女孩，一个敏感而内向的女孩，虽然性格决定烟容易受伤，但不影响烟的幸福，烟是那种有一点点快乐都会幸福得忘了自己是谁的疯丫头，不过那时烟还没有遇到风。

（1）

敏感内向，烟一直认为那是受了妈妈与奶奶长年吵架的关系影响。古言世上最难相处的就是婆媳关系，这句话用在烟童年时的家是最为不过。烟的家总体是个幸福的家，除了奶奶和妈妈时不时爆发的战争。奶奶和妈妈都是性格刚烈的女子。而这样两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却让命运放在了一个家庭，于是谁也不肯向谁认输，谁也不肯多退让一步。长年充斥在这两个女人中的只有硝烟和争吵。从烟记事起，烟就一直是和奶奶住一个房间，用奶奶的话说是因为添了弟弟，妈妈要照顾比烟更小的弟弟。奶奶的房间和妈妈的房间只隔了一道有门的走廊，每回奶奶和妈妈吵架，烟就只能胆怯地缩在那条没有灯的走廊里，不敢出声，不敢睡觉，拼命忍住恐惧低低地啜泣。直到二个女人吵累了，奶奶才会想起烟然后很凶地叫烟睡觉去。那时的烟真的很嫉妒弟弟，因为在她恐惧的找不到地方隐藏自己时，弟弟却可以好命地在妈妈的大床上睡觉。不过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属于一个受伤的孩子的本能，本能地嫉妒，本能地想仇恨一切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其实在奶奶妈妈不吵的时光里，烟算是个幸福的家伙。奶奶很爱她，虽然吵架时会常常忘了她而且很凶地吼，但平时有什么好东西，奶奶总是会第一个想着烟。妈妈也是一个好妈妈，爱烟爱弟弟爱家，而且在爸爸外出务工时，她还要一个人照顾这个家里老的小的，虽然她常和奶奶吵，但并不记恨。有好吃的好用的还是会先悠着奶奶和烟姐弟俩。那时的弟弟很粘烟，经常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烟后面姐姐长姐姐短地叫，这样的时候，烟的心里就会乐开成一朵飞扬的花，然后狠狠地亲一下弟弟肥嘟嘟的粉脸，小鸟般飞出弟弟童稚的眼光。阳光下，一片欢笑。

上学，毕业，工作，长大。日子水一样地从生命里倾出。痛了，爱了，伤了；付出很多，失去很多，也得到很多。

幸福和痛苦都泛滥而过的时候，奶奶变得很老，越来越佝偻的身子，颤颤巍巍。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子，已没了力气和精力去吵架，更多的时候，奶奶会端一把靠椅，放在大门边对着出街的小路静坐、打盹。门楣上斜射进来的阳光，像调皮的小孩儿，不停地在奶奶白丝般的发上跳舞。寂寞，孤独，却又有些生动。烟走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弟弟也走了，在同样很远很远的地方。奶奶只有每天看着那条通向远方的小路，每天不停念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明白的思语。

人老了，是不是会更害怕失去？是不是更渴望被关注？烟不晓得，弟弟也不知道。他们还年轻，年轻的生命有的只是和命运的拼杀，年轻的头脑里只有掠夺城池后的快感。奶奶，怱略了。爸爸妈妈，怱略了。远方的家和那触手就可及的温暖，怱略了……

突然有一天，妈妈打来电话，奶奶快不行了，嘴里不停念叨姐弟俩的名字。烟惊呆了，电话从手中滑出。她不相信，可以那样生龙活虎地和妈妈吵架的奶奶，老了。那样急吼吼却又无比爱怜唤她的奶奶，不行了。她更不愿意相信，不久的某一天，奶奶就会听不见她的叫唤，吃不了她买的东西，不会看着她流泪，不会对着她慈祥地笑，只是一抔黄土。泪汹涌地滚过面颊。烟不敢再想下去，拉着弟弟，连夜就往家里赶。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烟还是忘不了那日见到奶奶的一幕。

那天，是个阳光很温暖的冬日上午。烟和弟弟赶到家时，却意外地发现奶奶坐在门楣下的阳光里，那么小那么小小的一个身子，缩在毛毯中间，像一个婴儿。闭着的眼睛，感知到阳光的抚摸，微微地颤动着眼皮。

“奶奶”。烟和弟弟丢下行李，抱着奶奶在阳光里就哭出了声。奶奶让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愣了神，浑浊的眼睛傻傻地盯着烟和弟弟。慢慢地，两行清泪从奶奶窝陷下去的眼睛里流出，她伸出枯瘦的双手，一会捧着烟的脸摸摸，一会又把弟弟的头搂在怀里低头蹭着。　“是烟吗？是俊吗？你们可回来了，差点奶奶就见不着你们，奶奶想你们，想得心都痛啊。”烟说不出话，只是任泪水横肆双颊。这时的烟，才感觉到泪水不只是水而已，那里面有奶奶的期盼，有自己的悔恨，有平时压抑的苦闷和不快。一股脑的，全倒在了奶奶瘦弱却温暖的怀里，真正的回家了，真正的回家了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烟才让妈妈叫住，搀着小小的奶奶去吃饭。那一天，奶奶在饭桌上红光满面，还特意陪着弟弟和爸爸喝了一小杯酒。后来才知道，妈妈打电话那时，奶奶真的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份，打完电话，奶奶却又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还在第二天就起床走动。那段日子，是烟最最不敢忘怀也不能忘记的日子，每天，烟搀着奶奶在阳光里散步，听奶奶唠叨那些淡忘的往事。夜里，烟就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奶奶已然干瘪却温暖的身体，在奶奶轻轻的话语中进入梦香。那段日子，烟能感觉到奶奶的快乐。

十五天的假期很快就完了，看着奶奶渐渐康复的身子，烟放下了心，离去的那天，还是阳光温暖，奶奶拉着烟和弟弟的手不肯放松，有一点点红色的脸上却涂满了悲伤和不舍。直到走出家门很远，烟还能看见奶奶小小的身子，在铺天盖地的冬日阳光里是那样的单薄和孤独。这样一个孤单的剪影，深深地烙进了烟的脑髓。

生活是多变的，上帝太喜欢开玩笑来捉弄人，不顾人的悲伤和无助。一个多月后，妈妈打电话告知烟。奶奶在夜里很安祥地去了，死前没有受什么折磨，只是睡着睡着就过去了。烟没有流泪，眼泪是留不住奶奶的，既然留不住，何必要流那些让奶奶不开心的泪水呢？只是些水罢了。奶奶下葬那天，很冷。招魂幡在奶奶坟头独舞，风从妏头的花圈隙中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奶奶，是你在天堂看着烟不舍的哭泣吗？奶奶不要哭，天堂里没有痛苦和分离，我们永远永远都是在一起。

跪在坟前很久，久到心没有痛觉，脑袋没有思想。久到不知是要站起往前走还是倒下歇息。

伸出手，风从指间穿过。握紧再张开，手心里，是一片空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