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秦淮河畔人烟稠密，金粉楼台，十分繁华。“媚香楼”内有人在跳霓裳羽衣舞，谁知道，那个女子就是当年神剑山庄的唯一传人。

今夜，我是青楼的女子谢娥。

“来一段仙人指路!”那个满脸胡须的大汉叫道，我知道他是北方武林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南拳北腿的北腿叶无雄。

他满脸被胡须盖住，只在胡须露出的一小片脸上看不到红齿白牙，有的只是被酒精烧红的脸。

酒装衰人胆，何况他不是衰人。

他生来大胆，叫嚣声中，那一双手抓住我的霓裳羽衣。我轻摇的舞步停住，露出与生俱来的娇柔，这娇柔任是谁看了，铁石心肠也不得不爱怜。

可是有人不爱怜，他是尘世的浊物。任是天生娇柔风情万种的女子在他眼中，歌声绰影也不如让他拔光衣服，然后与他巫山云雨只享床底之欢。

我对他，没有法子，当我已经不再是神剑山庄的主人，不是一剑在握可以雄霸天下的剑神。今夜，我只是“媚香楼”内供人消遣的青楼女子谢娥。那柄剑不在我手中，我只有任人宰割。

但是有人爱怜。

一柄剑如惊鸿，从灯影深处突然而至，割断我长长的水袖，我向后面倒去，倒在一个人的怀里。

回头，两点秋泉一样的眸子，深不见底。一张皎洁苍白的面孔，很是年轻。

他是昆仑的剑客，据说昆仑剑派开山立派三百年来，他才真正领悟昆仑始祖号称三圣的何足道的武功修为，无论剑法围棋都可称作是当今绝世高手。

他脸上有悲容，悲容我懂，不是为我，而是他的昆仑剑派一个月前刚刚遭受三百年来最沉重的灭门惨剧。那个和我比剑的小子为了他的清扬，上昆仑雪山采撷雪莲，因为昆仑剑派的阻挠，一气之下，挥动手中卿云剑折杀了昆仑剑派三百余人，无一活口。

他那时，刚策马东来，也是在连赢武当、崆峒、峨嵋、天山几大剑派高手后，发誓要来我西湖的神剑山庄挑战天下第一神剑，若是他赢了，他就是剑神。

只是，他来的迟了。那时候，我已经败在那个小子的剑下，天下第一的名号从此后属于他。

年轻的昆仑剑客闻之此事，放下懊恼，立即去了神剑山庄，下了战书，要挑战刚刚产生的天下第一剑。

只是，神剑山庄接下战书的是那个依门翘盼的黄衫女子，她如风中的桃花，娇艳无比，却是更多一种娇柔。

他说，年轻的昆仑剑客一如既往的脸上写满冷漠，但是看到眼前的女孩还是有点心痛，所以声音里有心痛。“我要找这里的主人比剑。”

“我就是这里的主人。”那个黄衫的女子说，捂着心口，那心口刚刚受了致命的一击，痛的是心，是心上的伤口。

“可是我听说一剑战胜剑神的是个男子。”昆仑剑客说道。

“他哦！他是我的卿云哥，当然也是这里的主人。但是他不在家，你要比剑就和我比吧。”黄衫女子盈盈的说。

“可是我从来不和女子交手。”昆仑剑客为难的说。

“那就没有法子了。卿云哥哥去昆仑给我采雪莲了。”说完，盈盈的转身，好像是不堪凉风娇羞的样子。皱一皱眉，看看站在门外的昆仑剑客，说：“要不，你进来等他吧。”

“不了，我回昆仑找他。”昆仑剑客转身就走。

突然一阵风来，将他打了一个踉跄，他惊讶转身，那个女子终于关门，风止，杀气也消。

昆仑剑客立即策马回昆仑，可是已经晚了，他看到经营三百年的昆仑剑派尸首遍地。所有的尸体只有额头的一点伤。

他们竟死了，都死了。这些或是养育过自己，或是同知或是昔日曾和自己为一己之利明争暗斗搞得你死我活的人。如今，都成为死人。死人不会说话，能说话的是他们的伤口。这眉心的一点伤，才是用剑高手的所为。

这一剑，要是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心凉，这一剑不像是人使出来的。人使不出这么快这么狠的一剑，能在片刻之间斩杀三百余人，都是伤在眉心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我突然转身问，风情万种。

“我……我叫若水寒。”没想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年轻剑客嗫嚅并慌乱的躲开我的眼神。

“不知死活的小子。”一声暴喝，甚是煞风景。比这暴喝更煞风景的是凭空出来的一只臭脚。

北腿，叶无雄终于出脚。这一脚呼啸生风，似是有山崩地裂的气势。

当然不能山崩地裂，这“媚香楼”是我休养生息的场所，要是被这个臭男人一脚踹了，从此后我如何依楼轻笑，如何在这秦淮河畔歌声绰影，舞袖歌衫？

当然也不会山崩地裂。

若水寒出手，他的剑本来已经垂下，此时，却是如一泓秋水，拦在我和她与叶无雄之间。叶无雄的脚要是再前进一点点，就刚好自己送到这锋利无比的剑上。

叶无雄收腿，可是他是江北武林成名的人物。如是一招就被人逼退，岂不是从此后在江湖被人笑话。何况还是在我这样风情万种的女子面前？

他又出腿，这一次，长步当弓，气势如岳。却是快，快过南朝的无影脚。他不求稳，只求快。要在一脚之间踢飞这个不合时宜出现的小子。

脚快，剑也快。毕竟他是后起之秀中为数不多的用剑高手。但是我知道他不是那个一剑让我落败的小子的对手，因为那小子的剑有王者之气，虽然出剑轻灵，却是剑气回荡天地之间，一种天地之间舍我其谁的气概。

眼前的这个人剑快，却是太多烟火味。分明是一块顽石要决心磨练成一块瑕玉，但是最终，除了在顽石表面多一点光泽，顽石终究是顽石，永远不会成为瑕玉。

却是这一柄剑和这一双脚战的旗鼓相当。比无影脚更快的脚，比闪电更快的剑。好像一百招之内都不能分得高下。

看着刚才塞满我这媚香楼的数十嫖客纷纷后退，眼中露出崇拜和敬仰，不禁好笑也对他们的表情感觉到鄙视。他们眼中的高手难道就是这样相互的死缠烂打？这样的没完没了？这与市井流氓甚至和街坊女人扯着头发相互掐架有什么区别？

真正的高手，是一招之间见了生死。如我和那个一招卿云孤飞就让我心甘情愿落败的小子。或者就如白云城主叶孤城和西门吹雪。

但是他们战的没完没了，毫无休止的战下去。

“你们烦不烦啊？”一个清脆的声音掀开门帘进来，娇声喝道。

场中的人皆是一愣，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孩，一身红衣，憨态惹人。

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应该出现在青楼宁静的夜里，在媚香楼红得发紫的诸位姐姐的床边端茶奉水，服侍着主子睡下，然后在他们销魂的时刻转身出来，替他们拉上粉红或者翠绿的床帘，带上门。

或者，也就在江南三月的天，做那媚香楼的台柱的姐姐去红螺寺烧香的小跟班。

不管怎样，在媚香楼里，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都可以出现，却是不应该出现在此时的刀光剑影里。人们害怕憨态惹人的她被剑气或者臭脚所伤。

叶无雄飞快的脚稍微停了一停，看到是这样不起眼的丫头，冷哼一声，粗俗的说道：“原来是一个没长全的黄毛丫头，不过没事，大爷最喜欢这样的嫩草，等大爷打发了这个小子，就来修理你这个丫头，好教你从此享受男女的风情。”双脚又是向那剑踢去，比刚才更凶猛。

如果说有的人喜欢在女子面前卖弄，哪怕这个女子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个北腿叶无雄可以称之为其中的佼佼者。

若水寒手中剑也是稍微缓了缓，当看到眼前的这个红衣丫头，嘴角露出一丝不屑。手中剑比刚才更是如泼风一样的和北腿的腿绞缠。

这是媚香楼内的使唤丫头，以前跟着媚香楼内最红的红姑。既从我来了之后，侠义心肠的红姑见我形单影只，就叫她跟我，并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小红。

媚香楼内如红姑一样在秦淮河畔红的发紫的姑娘很多，这样的使唤丫头也是很多。叫小红的，叫小青的，都是一个名字而已，区别与小猫小狗。

红姑将小红交给我时，这丫头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但是主子命令，她不敢违抗。红姑温和的对她说：“你谢姐姐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谁都知道媚香楼的红姑阅人无数，在风月场里打过滚的人很少把人看错，她说我是好人，那我一定就是好人了。

因为我是好人，小红心甘情愿的跟了我。

红姑临去的时候说：“小娥，我看你在媚香楼也不要改什么名字了，其他的名字诸如绿娘、红姑、春花、秋菊都是太俗气了。还是叫谢娥亲切，就如出水的芙蓉一样干净。”

“可是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姓‘谢’，再说，既然进了这‘媚香楼’，又谈什么干净，不是玷污了芙蓉本性的超凡脱俗吗？”

红姑看我有半盏茶的功夫，然后叹一口气说：“你不想人家知道你姓‘谢’，你就不说算了，就叫‘小娥’吧。至于媚香楼有没有干净的地方，有没有干净的人你将来就知道了。”

“哦。”在她面前，我显得幼稚。只是看着窗外的睡莲，那样开的娇艳，那样开的不染一尘。都说花草是最有灵性的，何况这芙蓉国色天香本就是花草之中最冰清玉洁的一种。她能在媚香楼内独自暗开，那至少她那一盆照影的水是干净的。

红姑临走的时候对我说：“这小红丫头手脚可能笨一点，但是对主子无二心，你用着应该放心。当然你要是觉得‘小红’这个名字俗气，你可以改一下。”

我喜欢红色，也就喜欢这个‘小红’的名字。红姑说得没错，小红这孩子对主子忠心耿耿，而且红姑说她手脚笨，也是谦虚，小红的手脚一点不笨，不但不笨，手脚敏捷的超过众多的武林高手。

小红的手脚敏捷到什么程度，连我也没有想到。

就见她掀开帘子，关切的走到我面前，关切的问：“小姐，这两个粗人没有伤到你吧？”

看着她粉嘟嘟的小脸和气嘟嘟的小嘴，心中温柔几许。想，做这个青楼的女子真好，我要还是神剑山庄的剑神，谁在这看着危险的时候来嘘寒问暖。在世人眼中，剑神只有照顾人的份或者是生来就要肩负拯救天下的使命，哪怕我是一个女子，又能咋样，谁叫生在神剑山庄，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不能有人的感情，不能有人的喜怒哀乐。

更是不能露出我作为女子的天生娇柔，也不能痴心妄想作为女子的要人心痛，要人呵护。

但是小红这个丫头，眼神的关切发自内心，让我感动。

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搂住这个丫头。她却没有让我搂在怀里，转过头去，小脸气的通红，冲着叶无雄和若水寒的剑光腿影里去。

“不要。”我惊叫一声。叶无雄和若水寒都算是当世的高手，一个手无寸铁的丫头在他们战的正酣的时候冲上去岂不是找死？

喊声未停，我已经准备冲上去，来救这个关心我的小丫头。但是我却呆立当地，我的脚下是若水寒的剑，已经断为两截。那个叶无雄庞大的身躯正如断线的风筝一样穿过窗子向外飞去。

小红呢，小红站在他们刚才剑光腿影的地方，拍一拍小手，嘟着嘴说道：“这什么破剑？差一点划破了我的手。更可恶的是这双臭脚，熏死我了。”

小红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小红只是一个媚香楼内的使唤丫头，媚香楼内还有多少的武林高手？

来如夏花，去如秋水。

转眼间，我在媚香楼依栏卖笑已经四个月，四个月时间，弹指过去。

没有人知道我就是当年神剑山庄的主人，也没有人知道我就是剑神的唯一传人。包括我自己，我也是渐渐的忘了我曾经是江湖之上武林圣地的神剑山庄谢家的人。

在媚香楼，我也是当红的大姐。当然，我不卖身，我的身清白。终是要洁来还洁去，或者，我的清白的身要交给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媚香楼本是女人的世界，只要是女人，在这里总是有资本。或者身体，或者姿色，或者是我的霓裳羽衣舞。

秦淮河畔，六朝古都堆积的脂粉烟花，总是吸引了南来北往客。

文人墨客爱这秦淮河的灯光绰影，喜欢这依红隈翠。

媚香楼也多江湖客。江湖，我以为江湖就是在神剑山庄，没想到媚香楼内也处处是江湖。

说不出的的慵懒，说不出的厌倦，我对这江湖。

一个女子，我要的是如邻家待嫁女儿翘首乌蓬船，那凝着泪痕的脸庞娇媚如春，樱唇皓齿的启合中，悠悠的曲调淹没在水里、雾里、空气中，氤氲开，荡漾着，沉淀着关于生命和爱情的谶言。雨过云淡，鲜红的嫁衣在风中翻涌成一簇云霞，蒸蒸蔚蔚，和雾一样朦胧，和雨一样细润。

所以，我宁愿一剑败给那个一身白衣的小子，他和她的清扬赢了天下，也赢了我的祖辈的神剑山庄作为他们神仙眷侣双宿双飞的场所。

我知道，他的剑法犹如天成，又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我等了多少年，等他来，等败在他的手中。作为神剑山庄的传人，我只能败在一个人的手上，就是那卿云剑的主人。

卿云出，王者生。我败在卿云剑下，不辱我神剑山庄百年来的威名。

只是青鸟的预言终于灵验：赢得了天下，赢不了红颜的心。他胜了我，却是一剑伤了他的清扬。

清扬，谁知道清扬是我的妹妹？多少年前，在神剑山庄的庄园，我和她蹁跹在玫瑰从中，比蝴蝶更轻灵。她却是离开了神剑山庄，如我一样的厌倦百年来天下第一的威名。

千古的功名我瘦弱的肩承受不起，我宁愿做这青楼的女子。可是亲情我又如何能放下？

三月的西湖，我明明可以挡住那如五色云彩的剑，却是听到清扬的一声娇呼，回头，那剑已经到了跟前，天下没有人能在这么近的距离承接这王者一剑。却是她，我的妹妹，黄衫的身影轻灵，挡在我的面前，用自己娇柔的身躯化解了这一剑。那时候，我听到她轻轻的说了一声：“姐姐，从小到大都是你让着我，我终于还清你的情了。”

心在痛，无人知道。

依栏卖笑的青楼女想红药年年，秋水盈盈。秦淮河畔看碧叶千张，明花数朵，香浮波上，嗅之如无，忽焉又有的莲；看凌波不惊，顾影生姿，如梦似幻，恍兮惚兮的莲；看穷其一生，站立千年，海枯石烂，不改初衷的莲。

而今水面上已不再有莲，只残留着莲的梦。我终于忍不住要回神剑山庄，看看我可怜的妹妹。

却是庄在人空，桃花已落，莲花凋零。我的妹妹清扬，她到哪里去了？

却是清脆的声音响起：“小姐，风大，我们回去吧。舟子还等在桃花坞呢！”

小红一身红衣，关切的看着我，眼神不如当年初见我的清澈。她在问，无声的问，一个青楼的女子何苦远远的跑来朝拜这天下第一庄的神剑山庄。

回首，天地苍茫。昔日的神剑山庄已经改名叫做卿云山庄，人去庄空。小红，我的侍女神情不安，欲言又止，突然，我看到一身红衣的她却是穿着一双青色的袜子，如青楼的青色。

“青衣楼”？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这几个字，如青楼一样古老，有人声的地方就有青楼，有青楼的地方就有青衣的女子，不知道是青楼在先，还是青衣的女子在先？

至少，有了江湖，就有了青衣楼。比神剑山庄更古老的一个门派，武林之中，青衣楼是一个最神秘实力也是最雄厚的门派。

小红，我原以为只是媚香楼内一个使唤的丫头，却未想，她的武功已在当世众多高手之上。那青衣楼内比小红位尊的人呢？如红姑！

媚香楼我是回不去了！

我不愿意染足江湖，所以一剑败给那个白衣的小子。我厌恶江湖，所以离开了神剑山庄，来到这秦淮河畔的歌舞升平的媚香楼。

只想在这灯光绰影里依栏卖笑，陪风月度过。跳一段霓裳羽衣舞，不枉我委身青楼的初衷。

只是如今，我还能会灯影里去，回画舫里去嘛？那里有小红和红姑，她们都是青衣楼的人。青衣楼，江湖中最神秘古老的帮派。

我要远离江湖，远离秦淮河畔。回首，烟雨迷蒙，天海茫茫，何处是我，一个青楼女子谢娥可以容身的地方？

秦淮河畔，歌声绰影，舞袖歌衫却是依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