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他病一年多,临终时没有嘱咐一句,但留下一橱子日记,整理这些日记,知道了他十三岁那年的故事。
父亲十三岁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爷爷被国民党抓去修工事,家里只有奶奶、姑姑、父亲三人。正月后的一个晚上,奶奶突然肚子疼起来,在炕上直打滚。父亲连忙喊来我得太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人围着我的奶奶,束手无策,只有干着急。太奶奶颤巍巍地借来一块大烟土,用水化开给我奶奶灌下,说这玩意儿最管事。奶奶喝下去后,可能止住疼了,平静下来。大家长舒一口气。大奶奶、二奶奶回家了,太奶奶留下来。谁知一个时辰过后,奶奶又疼了起来。而且额上流下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浑身发烫。太奶奶又是用酒洗,又是用白菜帮子搓,还是于是无济,最后小脚太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流下了泪,“赶紧请先生吧”。
当时父亲的村里没有大夫,请先生要翻过两道山、两片大树林子,当时还有狼。父亲蹬上了爷爷的棉兀拉,就往门外走,太奶奶赶紧叫回父亲,从灶膛里抽走一把柴火递给父亲,并送到大门口。倚着门框,看到那火把一点一点变小,直至被大山淹没。父亲十三岁在庄稼地就是一把好手,独自走山道还是头一回,起初有火光照着亮,还大步流星,渐渐地火灭了,树林里又传来了瘆人的狼嚎声,父亲有点害怕,脚步踉跄,几次被树桩绊倒;几次掉进树沟里;几次看见绿绿的光亮;几次大哭,一想那奶奶痛苦的样子,又边哭边往前奔。父亲赶到有大夫的镇上,已是后半夜,街上静悄悄的,黑压压的,父亲为了给奶奶抓药,叩响了大夫的大门。
院子里说干什么,父亲说请先生给我娘看病,院子里说先生夜里不出诊,父亲说我娘快不行了,求求你看看吧,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在父亲又苦又喊下,院里煤油灯才点着了,先生借着微弱的光,看到父亲满身是土,棉衣刮的一条子一条子的,脸上一道一道血印,一道一道泪痕,眼里充满泪水的半大男孩,不禁双目湿润。赶紧叫老伴煮碗姜汤,自己立马套上驴(当时请大夫都是牵驴去驮回来的)。
父亲走后,大奶奶、二奶奶也来了,三人一遍又一遍的出门张望,叨咕着真难为这孩子了。终于在天刚蒙蒙亮时他们看见远处一头驴、前面一个人、驴上一个人,到近前才看清大夫拉着驴,父亲坐在驴上。大奶奶、二奶奶麻溜地把父亲抱下来抬到炕上,大夫对太奶奶说这孩子累得走不动了。太奶奶上屋后就一把把父亲抱在怀里,流下泪来,老脸紧紧地贴在父亲一道一道血印,一道一道泪痕的脸上,久久不松开。先生把完脉后,悄悄地说不行了,便把药匣子的药全部倒出来,一分钱也不收,走到大门口又返回来,把毛笔、墨盒放在父亲的手里。
奶奶到最后也没看到爷爷,临终前把父亲的手和姑姑的手放在一起,连流出泪的力气也没有,眼里噙着泪花停止了呼吸,父亲昏了过去。从此父亲拉着姑姑支撑着没了母亲,父亲不在的家,种地、砍柴,和用大夫留下的毛笔写字。有时父亲从山上砍柴回来到奶奶的坟头,放下担子,依在坟边泪水不自觉也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苦累了便睡着了,坟丘挡着带有寒意的风……
七十七岁的父亲执意回老家上坟,在父母的坟头了张纸、上柱香、添把土,眼里流出泪。次年未清明合上双眼,撇下我们寻找自己的母亲去了。
写到这,我也哭了,一阵子稀里哗啦声,门打开了,儿子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开口就问饭熟了吗,我饿了。他没看见我的泪水,也没看见电脑上一行行他爷爷的故事。
儿子今年也十三岁。
本文已被编辑[好运气]于2006-10-4 23:08:2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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