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荒岛围城书生

发表于-2006年10月05日 中午1:56评论-4条

节气到了白露,天壁不着一丝云彩,炫烂的阳光灼得路面坚硬干裂,一片焦土。

林茂顶着炎炎烈日面无表情的上了汽车,坐到了车厢尾,然后从浅灰色单肩包里取出一本散文集子,翻开。

汽车颠簸着不知驶了多久,林茂手里的书久久地停留在那一页,他抬起头望向窗外,近窗的树木都在向后迅速的倒退,远处翠绿的山峦叠嶂,沃腴的田野,浑然天成。叠嶂间偶尔跳出几间红砖青瓦的房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蹊径与草坪。几只不知名的白鸟从树林里跃然而起,完成了一幅野趣十足的田园风景画。

林茂收回视线,车厢里乘客已寥寥无几,挨着林茂的老太太眯糊着眼,想是睡着了。这时,林茂隐约觉得有些不自在,好象自己脸上抹了黑涂了彩,小丑似的招摇于市一般。他渐渐意识到汽车的后视镜里折射而来的一对目光,他不知道目光里蕴着何种含意,或是什么也没有。

何文文坐在汽车的前排,司机是个胖子,全身汗渍渍的,抽着烟,车厢里的空气弥散着荷尔蒙和烟焦油味。她打开车窗,侧着脸,让挟裹着泥草芳香的风吹抚自己的脸颊,一边漫不经心的欣赏窗外的自然风景。不经意间,她从后视镜里发现一个男生也在乜斜着眼望向窗外,眼神专注而神往。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本很厚的书,她臆想那肯定是黄易或金庸一类的玄幻武侠书。在她的浅层意识里,男生都是低智力且缺乏情感肢体发达而思想简单的低级动物。所以,男生也就只适合看一些崇尚暴力、缺乏情感流动和毫无思想深度的书。当她发现他也在看她,她就别过脸不看他,将视线移向车窗外的旖旎景色。

何文文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的第一天,就邂逅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宿舍的窗玻璃被水柱冲刷着,檐雨流泻而下,如帘。倚窗望出去,外面的世界迷茫空蒙一片,混沌如盘古时代。盘古真是高大得可爱,一个人擎起一整片天,一时心血来潮,抡起石斧,喝声,开!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何文文由此推理,判定这地上万物都是污浊不堪的。所以,上天才会用雨水甘露一遍又一遍地冲刷大地,洗去尘垢。也因此,何文文爱上了雨。一场雨能勾起她内心里特别的思绪来。她自认为自己骨子里有着中国文人一样深沉、幽怨、萧索的秋一般的性格。常常地,就被一花一草一木一石而感动落泪,陷进自己给自己布下的灰色陷进中。也常常地,一个人站在市廛煦攘的闹市人流里,感味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她想,盘古是寂寞的,寂寞得纯粹;自己也是寂寞的,寂寞得孤独。但她不能像盘古一样,潇洒地大手一挥,所有的失落与忧郁都会烟消云散了。她将这所有的万般心绪付诸于文字,笔记本里常常落下一些辨不清文体的文字,并且经常被她搬到作文簿上。鼻梁上架着瓶底厚的老花镜的老先生,尝言其文,满口尽说愁,全文不知意,非诗非散文非小说非议论之四不象,乃纯粹之杂文也。因此,常常被打入冷宫。可她不屑其词,依然如故,依然写一些由一花见一世界,再由世界见一沙砾的文字。

何文文随手从桌子上拿了一本装帧精致的小册宋词本,再随意翻开其中一页,是李清照的一首填词: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何文文一直自比李清照,她喜欢她的文字,甚而捎带着喜欢上这位女词人,她同情她。这位冷清凄惨戚戚的妇人太值得怜悯。李清照年少时家境优裕,婚姻美满。不料,靖康之乱后,赵明诚死了,她也就成了寡妇。后来再婚,丈夫却是个二流子,她再次离婚又做回了寡妇,然后颠沛流离,晚境孤苦。尝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女词人的才情注定了她悲戚的一生。

雨,依旧滂沱。

这时,斜对床的毛璐,啪地一声,将镜子扣在桌面上,因愤怒而潮涨的脸上醒目地活跃着排布不规则的青春豆。愤怒的原因是脸上的小豆子艰难的由个位数突破两位数大关。对于这个事实,她可以容忍成绩的直线并且加速度下滑,可以无视他人的冷视,可以容忍男朋友的欺骗甚至背叛,可以容忍一切的一切,却绝不能容忍小豆子茬临自己姣好的面庞的事实。

毛璐继而将愤怒转移到其他室友的脸上,愤愤道,为什么上帝只将小豆子播种在我的脸上,真是天妒美女,天妒美女啊!

室友周子舟见毛璐一脸的悲天悯人,以自己就是上帝的口吻答道,这是上帝交给你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你这个事实的同时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怨天尤人是无济于事的,瞧这些小豆子在你脸上多幸福啊!

满室轰然。

何文文亦一笑置之,这并不是她庆幸幸福的小豆子长在毛璐的脸上,而不是自己的脸上。说不上为什么,她对毛璐有一种排斥感,不愿与之为伍。于是,她从自己的小抽屉里找出雨伞,打开门,步入雨中。

雨中的世界很大,雨中的世界又很小。大到自己可有可无,小得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何文文在校园里信步走着,一边漫无边际的遐思千里。路的两旁都是高大的树,不知树名,总之,就是大树;路边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校园其实占地很小,只不过它的建筑都被埋没在高大严密的丛林里,显得很幽深、很城府。初次踏进来,很难分得清东西左右,弄不清突如其来的一座灰白建筑物到底是教学楼抑或实验楼或者仅仅是厕所而已。一个人走在静谧深沉的林径里,宛似游走于晦暗的冥界,脚下的每一步都似踩着森森白骨一般,让人心里发憷。

雨点从树叶间摇落下来,打在雨伞上,发出铜盘一般沉闷的声响。

持续多日湿漉漉的阴雨天后,终于迎来万里晴空,疏朗的天气一扫多日的阴霾。温煦的阳光从窗外的树枝上探射下来,铺在窗前的桌面上,桌上花盆里的芦荟生机盎然,抽出嫩黄的新慧,宿舍里充浴着雨后阳光清新的味道。

刚刚睡醒的毛璐头发凌乱如一蓬秋草。她趿拉着拖鞋,找牙刷牙膏,乒乒乓乓地伴着录音机里滚动的音乐进了洗漱间,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接踵而至。

何文文凡心一动,索性丢开书本,出去走走。

路边的绿树枝头,蝉声浑如雨降,侧耳谛听,清越高扬。淡黄的天色,悠悠的碧空,只留着几条云彩,在天际作霓裳的雅舞。阳光遍洒,浓绿的树叶,匀称的花圃和成片的柔软的青草,空气中贯流着一种夏天特有的清新的空气。花圃旁竖立着一杆路灯,路灯下是站牌,站牌下三四个人在候车。

何文文心情难得如此舒畅,悠游了半天,等她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时,她已经迷路了,她并不着急,也不打算问路。她思索着来时的路,左转右拐,却踅进了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前边是一条小巷,穿过并不深的巷子,转个弯,有一家很大的露天溜冰场,四面都围着铁丝网。紧挨着溜冰场的是一家精品店,何文文并不打算进去,转身进了一间书屋。书店名叫:温馨书屋。

书屋装修得很古朴,或者说根本就没装修。书屋本来就不大,三壁都摆着书架,再进去几个人就显得有些摩肩接踵了。书店以租书为主,兼售书还有报纸。店里书目包罗万象。东壁书架最庞大,以玄幻武侠类的丛书为主,北面陈列着美食、美女、明星、保健、名车、时装、娱乐以及旅游一类的杂刊,西边才是文学类的,象个乞丐似的瑟缩地蜷缩在旮旯一隅。

西边书架前站着一个男生,微垂着头,左手托着书,右手比着倒八字形,支撑着下颏,一副思考者的样子。何文文挪着步子,靠近他,看清楚那是一本三十年代的名家的诗集。书已经很旧了,泛着微 黄。何文文隐隐地似乎闻到空气里漾溢着书的郁郁幽香。

男生象是入了神,从口袋里掉下了校徽和钥匙仍自未觉。何文文小心地捡起来,攥在手里,再随手拿了一本书。北面墙壁上的挂钟正以流水般的速度轻盈地流逝。

何文文盯着书页,上面的字全都认识,却不知何意。她乜斜着眼,目光游移。良久,男生才从书的境界里回到人间。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仰起头,左右轻轻晃了几下发僵的后颈,再用手在颈椎处拍了两下,转身出了书店。店门口停着他的自行车,他伸手去掏左边的口袋后,又伸手掏右边的口袋,当他搜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正茫然时,何文文走过来,叫了一声,林茂。

他诧然地抬眼望向眼前陌生的何文文,再确定她的目光确是朝着自己的。

咦,你认识我?

这是你的钥匙,还有校徽,是它告诉我的。何文文答得很狡0。

喔,谢了。林茂伸手接过钥匙和校徽,开了车锁,准备离开。

林茂,何文文在后面仓促叫道,可不可以捎我一段路。

林茂扭过头,惊疑地望向何文文。

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何文文很不自然的急忙辩解道。未了,又呐呐地补充一句,我迷路了。

对于林茂来说,今天是他行霉运的一天。晚上睡觉落了枕,早上起来又失手将姜涛的热水壶摔个粉碎,在宿舍楼下居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橘子皮命中,还差点弄丢了车钥匙,那车可是严百川新买的。这人呐,倒起霉坛来喝凉水都塞牙,穿道袍也撞鬼。幸好车钥匙没真丢,林茂想起那女生,在他伸手接钥匙的时候,就觉得那眼神特别眼熟,哪里见过似的。

晚上,林茂绘声绘色地将书店一事说给室友。姜涛和严百川乐得不行,严百川捂着胸口,一边笑一边喘一边咳嗽,大有撒手人寰的前兆。宿舍熄灯后,女人自然被当成床头会议的主题。是谁曾经说过:男人在一起,金钱和女人是永远的话题。这话一点不假。姜涛显示了这方面的权威,侃侃而谈。夜谈进行到一更时,三个人还你一言我一语的;侃到二更时,就只剩下姜涛自言自语;三更时,都无言无语了。

经过一夜的卧谈,三人都严重睡眠不足,睡眼惺忪,满面倦容。林茂艰难地爬起床,开始收拾打扫寝室,接受宿舍管理员每天的例行卫生检查。林茂给严百川床前一堆烟蒂和烟灰烬吓了一跳,问严百川,昨晚你抽了多少烟?

不多,就半包而已。严百川轻松的说。

哇,你都快成烟囱了。姜涛一旁笑谑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英国有一个叫夏尔登的生物化学家就曾说过,吸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有影响于人类的四大发明之一。林茂,你的本家林语堂就是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大烟囱,他提倡吸烟,把吸烟当成自己的一个癖好,别人劝他戒烟,他说,无端断绝自己灵魂的清福,这是一件亏负自己而无益于人的不道德行为。吸烟与交女朋友一样,不可能轻易就戒了。严百川一番宏篇阔论,正理歪理一齐摆出来,娓娓地又说道,再说了,作为一个社会人,联络感情,沟通关系,社会交际都得靠烟,你递别人一支烟,彼此就可以称兄道弟,你接别人一支烟,就是给别人面子。

姜涛解嘲说,你是享清福了,却让你周围的人被动地吸食二手烟,这就是道德吗?中国有三亿五千万烟民,占世界总烟民的三分之一,而有四成烟民就是递烟递出来的!

严百川没料到姜涛如此咄咄逼人,直击自己的要害,忙避开姜涛的锋芒,继而将话题转移到林茂身上,对其循循善诱道,林茂,你不是喜欢文学吗,平时也经常拿几张破稿纸折腾些东西,为什么没写出一两篇惊世骇俗的文章,就是因为没有吸烟,吸一支烟,能让你胸襟豁达,意气神飞,锋发韵流,文采斐然,一文惊人。

林茂一边收拾地上的残局,一边说,吸烟就等于自焚,早晚会被烧死的。这倒好,你还没烧着,先把别人给熏跑了。

严百川给林茂噎得说不出话来,嘿嘿一笑置之。

林茂并没有夸大事实。在这个六人间宿舍里,原本除了他们三个人,还住着另外三个。后来都借口说扛不住严百川的烟熏雾缭,先后迁出了208宿舍,另择新巢去了。其实,他们搬出去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一个缥缈的传言。传言208宿舍在前些年死了一个人,到底怎么死的,谁也不清楚,有说吃药的,有说割静脉的,还有说自缢的,众说纷纭,各辞不一。这隐隐约约的传言经过一些人的捕风捉影再添上一些离奇诡异怪诞不经的悚人成色,通过人这个活体媒介广传开来,人云亦云,众口铄金。而对于这件事校方既不肯定也没有否定。这传言就这样隐隐约约地成了事实。三个人搬出208宿舍后,严百川自然被掩人耳目地当成了传言的冤家替罪羊。

转眼金秋节至,天气变得干爽怡人,阳光依旧煦烂,但并不灼人。林茂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每天必需的课程,三点一线,单调而乏味。在这些无声色缺少波澜的日子里,看所谓的闲书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在书的瀚海里过着别人精彩的生活,真有点乐不思蜀。而对于书店一事也逐渐淡忘了。

这一天,林茂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看完了一本外国名著,一看闹钟,到了午餐时间。他急忙丢开书,下了楼。在去食堂的路上,不巧碰见姜涛与一位大嘴巴女生坐在树丛掩映的一张石凳上,从他们彼此亲昵暧昧的眼波传送中,傻子都能猜想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林茂仍然感觉颇为吃惊,常常自诩人中俊杰的姜涛的女友居然就是眼前的大嘴巴。林茂瞧着一身妖艳的大嘴巴,笑咧开的嘴露出两颗触目惊心的虎牙,不由得心生感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啊!也由此可见,美女配英雄就象一个美丽的传说,很大程度都不可能存在,而英雄配恐龙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常常有的。

这时,姜涛也瞧见了林茂,林茂招了招手,并不打算过去插足他们的二人世界,知趣的走开了。

正是午餐时间,食堂里闹哄哄的。林茂打了饭,坐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因为没吃早餐的缘故,肚子确实饿了,正要享用时,对面坐下一人,同时叫了一声,林茂。

林茂猝不及防会在这样一个角落里还会遇见熟人,猛地一抬头,似乎不认识又似乎有些眼熟。一阵茫然后,恍然记起书店的那位女生。他忙咽下刚塞在嘴里还没经过仔细咀嚼的饭菜,也许因为咽得太急,被卡在食道半途,噎得他脸色涨红。他努力着作深呼吸,缓下神,才勉强恩了一声,算作回答。

其实,林茂最不喜欢就是在吃饭的时间与别人说话。一方面,与人说话就会分心,影响食欲;更重要的一点是,时刻都得注意自己的吃相,特别是和女生一起吃饭,担心自己脸上是不是粘了饭粒,开口说话时牙缝是不是塞着菜梗。林茂斜眼就瞧见邻近几个男生一边大嚼大咽,一边张口说话,满嘴的饭菜四处喷溅,让人恶心的难以下咽。

可是,何文文并不因为林茂的冷淡态度而影响她说话的兴致。林茂吱唔地维持着,万不得已不开口说话,一心只想吃完这顿饭,毕竟自己已经饿了一早上。

林茂很后悔自己刚才打的菜,不仅硬而且体积较大。他挑逗着碗里的菜,有些心不在焉。

何文文也看出了林茂的揄揶,话锋转至林茂身上,说,那回在书店里见你挺喜欢看书的,你也喜欢文学?

谈不上喜欢,消磨时间而已。林茂觉得这顿饭是吃不安心的了,端起碗,喝了口汤,算是了结了这一餐饭。

喔,那次在书店里,我在你身后站了一个多小时,你头都不抬一下。

林茂面露尴尬,抱歉地说,那天在书店发现了一本好书,看得太入迷了,没怎么注意周围,还多亏你帮我捡到了钥匙。

何文文见林茂打开了话匣,再问,你喜欢什么书?

说不准。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不同时期会选择不同的书,以前喜欢的书,现在不一定还喜欢,现在不喜欢的书,以后也许会喜欢,没有一个框定的范围。别人说好的书,我不一定就觉得好。你可能不相信,一些卜卦测字的书我都看,虽然不全信,但是我乐在其中。林茂说得有些滔滔不绝,何文文也不打断他,必要时才插上一句,任由他一路讲下去,从名著到名家,从古典到现代,从国内到国外,从诗歌到小说。

林茂很奇怪自己说了这许多话,自己一向腼腆,话不多,虽然平时自己在文学上消磨了不少时间,也经常咬着笔杆写一些不入眼的文字,可是很少与别人讨论这些,更没人听自己谈这些的。所以,他说得有些收不住脚,象是要将埋藏多年的心得倒罐似的一吐为快。而何文文听得也很专致, 不时发表一些心有灵犀的见解,这让两人的谈话顺畅而默契,象是彼此已相知多年。

食堂里吃饭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几个食堂职工在清扫桌上的狼0。最后,何文文向林茂借书,林茂也满口答应了,各自留下电话和宿舍门牌号。

自此以后的几天里,何文文都沉浸在陶醉与喜悦中,在她强忍住喜悦的脸上展露着难以掩饰的光彩。

其实,何文文也不是一个健谈的女生,相反地,她的内心里更多的时候还很闭塞。她自小就失去了双亲,在她还仅仅七岁时,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双双离世,将她与更年幼的弟弟撇给冷漠的叔嫂。在那些黯淡的豆蔻年华里,在寄人篱下的沉闷岁月里,逐渐使她变得冷漠,孤僻,心灵脆弱而又个性好强的性格,这就注定了她人生道路的艰难。因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总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蜷缩在寂寞的角落里,独自饮泪,舔舐心灵上累累的创痕。`

说不上为什么,自从与林茂邂逅后,内心上便生起一层不可名状的异样情愫,莫名其妙地很想和林茂说说话。而她确实也说了很多话,对林茂。她并不期翼林茂能带给她怎样的慰籍,只是希望能将埋藏在心底霉晦的往事向他倾诉而已,仅此而已。她为林茂在文学上的博识折服,自愧弗如。

在寝室里,嗅觉敏锐的室友们早已闻出了萦绕在何文文身上不同于往日的气息。在她们眼里,何文文冷漠,孤僻,少与人来往,即便是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也很少与她们交谈,她几乎不参与她们的任何聚会,不介入她们的卧谈,只是幽魂般孤独的来去。所以,她们渐渐地疏离了她。她是一个另类。

在这个集体里,毛璐也该算是一个另类。与何文文截然相反的是,毛璐家境优越,活泼开朗,甚至开朗得有些过分,她说话大声,整日早出晚归,从来都是浓妆艳抹,光鲜艳丽。正是如此,招摇的毛璐也很鲜明的被其他室友疏离开来。虽然她们私底下悄悄地议论她靓丽的衣服,明地里大声说出来的却是关于她脸上的青春豆和嘴里那两颗醒目的门牙。对毛璐的疏离纯粹是女人间的嫉妒心理所致。

作为异类,何文文和毛璐并没有表现出彼此间的同病相怜,而只是互不干涉地在各自的轨道上行驶。

星期天,清晨。微雨,何文文以借书为名,去找林茂。她来到男生楼下,对着208宿舍喊了几下,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走出来的竟然是毛璐。毛璐也略怔了怔,稍后才反应过来,回答说,你找的林茂刚刚出去了。说话之际,毛璐身后绕过来一位棱角分明的男生,搂着她。

其实,何文文早已听说毛璐有了男朋友,据说是练体育的,却不料就是林茂的室友姜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何文文几次去找林茂,照例以借书为名,但都没见着。她不知道究竟是凑巧,还是林茂有意在躲着她。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点不大,但密集。空气中氤氲着大量的水气因子。

何文文穿梭在阒寂的林径里,雨,穿过树梢,摇曳着飘落下来,洒在她的身上。

一个人孤独地走着,以她贯有的冷漠藐视周围的纷繁。可是谁能懂得在她平波无澜的心海里,一股无端的潜流正暗涌交织于心隙间呢。

她想,难道是自己在奢望着什么,或是自己一相情愿而已。继而她想到自己的身世,感到了一种自惭。她仰起脸,望着灰沉沉的天穹,任凭雨水与泪水濡湿她的脸庞。

再次见到林茂是十多天后的一个夕阳西斜的傍晚。何文文惊愕地望着眼前瘦削的林茂。精神颓萎,了无光泽的脸上刻满了倦怠与憔悴,腮边滋长了一层稀疏的青茬。

彼此都不说话,沉默着。在这骇人的静默里走着,好象彼此只是飘荡在身旁的一个影子。片刻,何文文抬头便看见一座很有古意的城门建筑。城门上的灰色青砖间镶嵌着四个黑底与赭红描边的字体:名人公园。

一进去,眼前一片苍幽,婆娑的树影铺天盖地地兜头压下来。几步路走进去,有一个不大的人工湖,湖水幽绿,隐约能看见几条各色的金鱼在悠闲地游弋其中。水面上漂浮着浮萍,还有水葫芦。湖中央浸着一块形状奇特怪异的山石,算是假山。再往前走,就只有一条小路了,路的两旁都是夏季滋生暗长的野草,野草将本来就狭窄的路面排挤得愈加狭小。小径的尽头错落着几棵棕榈。

何文文从未到过这地方,一抬头,一堵山横亘在眼前。山势并不高峻,但极陡。她尾随着林茂拾阶而上。一步一登,踏着大理石阶扶阑往上攀缘。终于到了峰顶,何文文一直心里在默数着,共一百九十七级石阶。一上峰顶,圹琅的天地间,有清泠的晚风在迎接着他们。夕阳坠下了山崖,西南角的云霞仍然很眩目,远处各小山的山影都变成了紫黛色。清风徐徐,丝丝缕缕的,使人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微微地呼吸。

风也无声,山也无声,天地草木仿佛都在这落日黄昏里变得死寂了。何文文忽而被这死灭的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

还是林茂首先打破沉默说,你看这山巅就是一个向所有人敞开的博怀。它包容所有心灵受伤的人们,不管你有多么的屈委,心底埋藏着怎样的失落与痛苦,都会在这静温的无声世界里得到抚慰。知道吗,这座山有一个奇怪的山名:荒岛。

荒岛?

恩。

何文文并排着站在林茂一侧,倚着石阑干,凭目远眺。

山下有着连绵成片的树木,树木高低起伏宛似海涛汹涌,如同苍莽的原野。学校那几栋灰白色的建筑便怡然自得地矗立在原野上,它们象行驶在平静海面上的巨轮,衬托着它们的似乎永远是风平浪静。

我母亲十几天前去世了。林茂第二次打破沉默。

何文文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看不清林茂的表情。

因为肺癌晚期,我还没见着她最后一眼,她就已经遽然而去。林茂低沉地说,声音发哽。

何文文很想说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没开口。

夜,铁马冰河般地袭来,谁也无法抗拒,无法逃避。无法逃避,就只能接受它、拥抱它。

当然,也不是任何人都会选择接受、选择拥抱。严百川就是个例外。

近来,严百川频繁夜不归宿,彻夜遨游在虚拟网络世界中,一心一意熬油,做个网游人。他自嘲说自己昼伏夜出都成猫头鹰了。林茂从他那双眯成细缝的小眼睛上两枚印戳似的黑眼圈,知道这话不假。林茂几番劝说严百川不能再持续如此紊乱的生物钟状态了,回头是岸。竟不料姜涛不知何时也陷进了泥潭。并且,二人反客为主对林茂进行游说。林茂一心只在闲书上,不为所动,而人也就作罢了。

这天晚上,林茂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挑灯熬油到深夜,终于啃完了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却突然发现自己象是失去了什么似的。静静的宿舍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满室清风。

第二天晚上,足足睡了一个大白天的严百川和姜涛终于醒来,他们洗漱好了以后,穿好衣服,准备动身再去熬油时,林茂叫住他们说,我决定加入你们的行列。然后,林茂看到了他们脸上绽放着胜利者的微笑。

捱到夜里十一点,确定宿舍管理员已经睡熟,三人才开始出发。宿舍楼梯出口已经锁上了,三人就沿着自来水管顺利地下了楼,再翻过高强,跳出了笼牢。208宿舍全体上演了空城计。熬油的日子就这样瞒天过海地开始了。

在虚拟网络世界里,林茂尽情地驰骋。在这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以理睬别人,也可以大声诅咒;可以发泄积蓄在心中的愤懑;

可以得到现实世界里无法得到的一切。而不必担心现实中存在的不足与缺陷,甚至不必顾及道德、法律、仁义和爱。这声色的世界里,能弥补现实中很多的遗憾。林茂感受着网络里的自由、平等与博爱,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满足感和精神归属。

经过不知多少个暗无天日的通宵达旦后,原本还算宽绰的三个人逐渐有些捉襟见肘了,经济面临危机,方便面时代便悄然到来。最显要的标志就是在208宿舍的角落里堆满了方便面纸装箱,摞起的箱子真可谓蔚为壮观,在这里几乎可以找到超市里任何一个牌子的方便面。在持续两个星期以方便面度日的日子里,208宿舍里总是弥漫着方便面调料包的气味,让外人叹而退避三舍。

古人云,穷则变,变则通。严百川敲头三百遍,终于想出了一个极端的办法:盗车。严百川为此还拟定了一套百疏而无一漏的周详盗车计划,以此来极力怂恿林茂和姜涛。林茂在严百川一番窃车不算偷车的阿q理论下,渐渐动摇。姜涛却极力反对,并以自己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宁死绝不易帜的伟大光辉形象,反劝二人打消此念头。二人计议已定,毫不动摇。

傍晚,严百川与林茂在一家网吧附近的停车场遛风。林茂揣着一颗砰砰有声的心,心虚到了极点。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为一个小贼。他望了一眼站在另一端的严百川,他从严百川极力伪饰的镇定里看到的是极度的紧张。这时,一位胖妇将她崭新的自行车停放在停车场一角,拎着挎包就走开了。严百川锁定了目标,察看了四周的情势,然后向林茂打了个手势,走过去,一前一后抬起就走。

对于如此顺利的行动结果,他们都不曾想到,心中暗呼庆幸。几天后他们就将车倒手了。在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下,两人更加从容地依样画瓢地又做了几桩。姜涛对此缄口不言。

这一天,严百川与林茂约姜涛出去喝酒,姜涛借口有事推辞不去,严百川不悦,拉着林茂忿忿然甩袖而去。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可是这句话放在严百川身上就失了功效。林茂万没想到,老烟客严百川竟会如此不济,几杯下去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嗝着酒气胡言乱语。林茂搀扶着严百川出了馆子,街上已是灯火辉煌,缤纷的广告灯使人目眩。

他们斜穿过步行街,挤出市廛煦攘的人流,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巷,抄近路回去。正当走着,前面突然窜出四五个黑影截断了前路。林茂料事不妙,用力推醒严百川,铆足劲,调头一路狂奔。

刚回到宿舍,不等二人稍喘一口气,姜涛已跳过来,二话不说,拽着二人便往外走,一直往城北方向。片刻,四周不见了高楼霓虹,不见了灯红酒绿和嘈杂喧嚣,庖代它们的是蓊蓊郁郁的苍松与连片的矮灌木和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鸣。夜色里月光的青练皎洁的泻在泥巴路上,隐约间还能听见远远传来的一两下犬吠声。夜幕的空气带着些微的凉意,拂上面来。

土路被一壁长墙拦腰截断,坍圮了一角的墙体,如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的张在那里。林茂与严百川尾随着姜涛,踏着断砖残垣跳进去,里面是一片苍莽的高草,高草遮掩着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林茂断想着它刻写的无数个风雨日月。轻轻一推,铁门居然嘎地一下向他们敞开了,林茂走在最后,一跨进去睽看四周,左侧有四五排平行排列的低矮砖房,后侧矗立着宛似桅杆的的高大烟囱,在碧落的背景里,他们象是真的跳上了一艘巨大的船舶一般,正风雨飘摇于茫茫夜海里。右边是一大片空置的平地,十几截水泥管错落在四周,剥落了水泥的管子露出铁锈的钢筋。走过空置的平地,再转几个弯,前面出现了两栋稍高的建筑,最近的一栋已经坍塌了半臂,另外一栋则颤颤危危地强站着,象一位古稀蹒跚的老人。

姜涛引路,沿着楼梯盘旋而上,林茂和严白川蹑着脚跟上。黑魆魆的楼层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泥粉尘的气味。约莫爬了四五层楼,再横着通过一条黑寂暗晦的长廊过道,姜涛推开最靠里的一扇门,一绺光立时斜溢出门来,同时扑面而来一股浓呛的烟草味和震天价响的音乐噪声。

宽敞的房子里却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象废品收购站似的。门的斜对角横陈着两张露了馅的沙发,中间搁置一张圆木桌,倒是四平八稳的。四个笼罩在烟雾缭绕中的青年,正围着圆木桌玩扑克,旁边还有一个黄毛青年,他将整个身子都陷进沙发里去。他们对三人的突然出现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奇,只是抬起眼皮瞄了一下。林茂和严百川心底一颤,面面相觑,看清楚眼前这五个青年正是刚才半道堵截他们的一伙人。

姜涛走过去跟圆木桌上的四个青年照了面,再绕半个圈,在黄毛一旁挨着坐下,叫了一声,表哥。

据姜涛后来说,那地方是一处废弃的水泥厂,是姜涛的舅舅,也就是黄毛的父亲开办的,因为环境污染问题在一年前就已经被政府强制勒令停产关门了,不久将要全部拆除。黄毛以前在市体育青年梯队里练过几年举重,退出梯队后便终日无所事事,水泥厂关门后,他拉着一帮狐朋酒友在这废厂里撕混,平时凭着一身横肉给别人看场子。近日,严白川与林茂频繁在自己的地儿上下手,这好比别人在自己眼里揉进了沙子,这是绝不能视而不见的,因此就有了今晚在半道堵截一事。

姜涛早料定事情终究会到这一步,因此扮了一回和事佬,事情才平淡收场的。

经过这一件事之后,208宿舍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多日以来的疲倦终于有可以弥补一下。这天中午,正睡梦中的林茂隐约听见窗外楼下谁在叫他,他强支起眼睑,凝神静听,却只有窗外枝头嘶叫的秋蝉和姜涛灌耳的雷鼾,便朦胧的又睡过去了。

何文文在楼下叫了好几下,见没有回应,转身走了。这些日子里,她不知道林茂在做些什么,偶尔见到林茂也是一脸的倦容。她问过姜涛,姜涛只是含糊地说,自己也不清楚。

正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深秋时节,何文文抱着单薄的双肩,感受到了秋的凉意,高大的落叶乔木摇落了一身金灿翡翠,使人心头油然生起一种萧索之情。这富有悲情诗意的秋,正一发不可收拾的席卷而至。

何文文回到宿舍,瘫在穿上,呆滞地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脑海里一片空白。毛璐抱着一堆东西进了宿舍,见何文文一人躺在床上,问她怎么了。见她没有动静,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才发现何文文全身滚烫的如炽炭,赶紧半驮半拽着何文文去了医务室。

也许,是从那天何文文在男生楼下偶然碰见毛璐,彼此都知道了隐藏在各自心中的隐秘开始,她们之间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于近乎有点残酷的冷漠的何文文,毛璐有了一丝新的好感,至少和其他人相比,何文文是可以接受的。而在何文文看来,爽直的毛璐,直喇喇地像一块透明澈亮的玻璃,任何人都可以一览无遗地洞穿她所有的心扉,没有隐讳,没有壁垒,更没有奸诈虚伪。因此,他们经常一起去逛街,唱歌,跳舞,一起去吃两人都钟情的海鲜米线。在宿舍深夜卧谈中,开始有了只有她们两人讨论的话题,她们的声音与其他舍友的声音显得泾渭分明。

到了第二个学年,学校要分文理科班,何文文和林茂相约报了文科班。就在填报的前一天,林茂忽然说自己不能上文科班了,因为家里不同意,说是为了将来前程着想,便做了一次违心的决定。何文文没说什么,心里只是叹着惋惜,他们都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快节奏时代,文学只是一个附庸,是一具在形式上被剥离了具体生命的躯壳。即便是一些人所津津乐道的所谓文学,也只不过是为填塞人们精神空虚的文化快餐,它们到处充满着现实背离、精神易辙和物质功利。在如履薄冰的文学旅程上,谁甘愿寂寞,甘愿世人的睥睨,甘愿孤赏为他人所荒淫的风景呢。

就在这个新学年的开始,林姜严三人一起搬出了208宿舍,在校外另租了一套房子,房子离学校不远也不算很近。推开窗子就是一片枫林,林子被一条铁路钢轨切割成两半,因此,每日里总能听到火车呼啸而过发出的巨大隆响。起初,姜涛嫌吵,不愿租这房子,房东见他们长的还算文静,不象会吵会闹的,愿意减少租金。就为了这,房子反而租成了,便与火车笛鸣结下了良缘。每日听着嚣叫而过的汽笛,是一件让人厌恶的事,最惹人嫌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连深夜也不让人安生。为此,三个人都为每夜的后半夜寻找睡眠而苦恼。久经痛苦折磨后,渐渐也就麻木,与之相安了。

何文文经常跑去林茂他们新租的房子那里,有时也会和毛璐一起去。在月暗星繁之夜,五个人爬上楼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闲侃。毛璐总是大着声音话,气氛开始有些活跃,而能与毛璐相抗衡的只有严百川,因此,两人常常为饶舌较劲而大拼内力。严百川实在招架不住了,便拉上姜涛,以做后盾。大家轮番着唱歌或说笑。

夜,渐深渐浓,大家已无话可说,接着便是长长的静默。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路灯。正当恹恹思睡之际,西南方向远远地投来一束刺光,在黑幕里顽强地撑开一道口子,汽笛与铁轨声渐次奔来,然后又渐次消匿,归于平静。

生活总是寡淡如水,如同发烧过后的人的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麻木的不知所觉了。时间在一如既往的平淡中悄然流逝,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轨道进行着,一朝又一夕地重复着公式化的机械生活,寒窗下的人们已经模糊了窗外的景致,淡漠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谁还耐烦去理会星斗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幻化,甚至没有抱怨,没有质询,更没有挣扎。痛苦、烦恼、枯燥、单调、三点一线的生活已经习惯成自然。

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林茂大多数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里,也常常地在日落黄昏时约何文文一起携手出去散步。有时走着走着,竟不自觉地来到了温馨书屋前,彼此都相视一笑。这里是他们开始的地方。

这天,林茂刚散步回来,就看见姜涛醉躺在床上,嘴里呢喃不停,满屋子都弥漫着冲天的酒气。严百川见林茂进来,耸耸肩,再摊开手,一副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的表情,然后拿了笤帚清扫姜涛呕吐了一地的污秽。林茂听何文文说过,毛璐最近也一反常态地变得很安静,自己锁在寝室里不出门,也不跟任何人说话,而且还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地哭泣。林毛隐约想到了什么。

翌日,姜涛从酒醉中醒来,林茂坐在床沿,问,没事吧你,怎么喝那么多酒?

我和毛璐已经结束了,姜涛神色黯淡地说,这答案似乎已经在林茂的意料之中,又似乎在意料之外。

姜涛接着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考我们的爱情,突然才明白,我与毛璐之间只不过是彼此寂寞里的一个安慰而已,我们的开始注定了它昙花一现的结局,来时匆匆,去也匆匆。我们的爱也就注定是没有未来的。但是我们曾经真真切切地爱过,爱一个人不一定都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一定都要挽手白发一生。爱的过程才是最美好的,也是我们能把握的。爱的过程就好比一次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以及看风景时的心情。

林茂最终还是没明白姜涛与毛璐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一天,林茂变得很不平静,姜涛的话就象一把利刃似的直剜他内心里最柔弱的痛处。他想象过自己与何文文的未来,而姜涛与毛璐的现实结局正是他一直在回避,一直不敢正视的。现实就是现实,我们轻弱无力的双手无力回天,毕竟我们都太渺小。惟有空叹无奈。

傍晚,林茂迫不及待地想要见着何文文。何文文出现时,他过去握着她的手,紧紧地,试图用自己强大牢靠的双手抗拒即将面临的风雨。何文文被攥紧的手隐隐生疼,她不明白地望着林茂,但她能感觉到从林茂那双粗砺的大手传递过来的绵绵蕴意,觉得温暖。两人挽着手,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必说,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在酡红的碧落下,他们并肩攀上那座有九十七级石阶,被冠了一个奇怪名字的山:荒岛。落日的余辉渐渐暗淡下来,山下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模糊,慢慢地辨不清形状。夜的黑色一寸一寸地涂抹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度空间,直到酽酽夜色彻底湮没天地万物,包括山上携手的人们。

总是在慨叹毕业总遥遥无期,慨叹程序化了的麻木的日子永远望不到头。可是,当高考的倒计时跃然从三位数跳至二位数时,每个人都呆瘪的有些不知所措。每个人都在思考着踏出教室校门后的下一步该踏向何处,琢磨着毕业后我们的爱情又该何去何从···于是犹豫,举棋不定,坐立不安;于是踌躇,彷徨,茶饭不思。于是在这些内心矛盾挣扎中变得暴躁,焦虑,抑郁寡言,甚至走向极端。

当别人还在为这些杂陈在一起的复杂矛盾中苦苦挣扎时,姜涛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或者说是选择逃避,退出了独木桥游戏。

当林茂和严百川听说姜涛作出的抉择时,先是一惊,而后沉默。谁也不知道姜涛作出的抉择将意味着什么,在他选择放弃的同时失去的更多还是得到的更多,答案谁也无法预料。林茂和严百川默默地帮姜涛收拾好行李,然后送他上车,车子很快就开走了,姜涛伸出车窗外的那只手越摇越远,消失在车流里。

林茂和严百川回到宿舍,各自躺在床上。空气中涌动着严百川不断喷出的烟雾。林茂心血来潮地向严百川要了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浓烈的烟气熏呛得他一阵阵剧烈的咳嗽,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毕业,已是飞一般的来临,爱情也随之毕业。毕竟,这些懵懂的爱情是那么的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在这个相聚相守了三年的地方,一切似乎都走到了尽头,每个人都将要背负起单薄的行囊,寻找另一个开始的地方。林茂与何文文也终于到了挥手告别的时候,最后的告别,两人心照不喧地很沉默,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眼泪,一切都在平静中结束。何文文举起手,摇了摇,然后两人都背转过身,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长长的叹息与无奈。

高考后的一个多月里林茂炼狱般地等待着,等来的却是落榜的悲讯。他自觉得很失败,彻彻底底地,象一个输光了所有资本的赌徒,一无所有。在暗无天日的自责自惭的自我煎熬中,他开始喜欢上抽烟,一支接一支地吸,直到舌苔麻木地失了知觉,喉咙干裂,肺叶如烈火中烧。在长长的悲叹里,品味着失意后无眠的长夜和怅然的白日里无尽的迷惘,咀嚼落寞,咀嚼况味人生。

林茂接着作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费解的决定:复读。复读,将意味着一场被无限拉长的马拉松战役。

林茂选择复读的学校是在一座小镇上。小镇虽小,但五脏俱全。这座弹丸小镇仅仅由一条主干街道贯通,街道两旁渐次排布着高矮参差的民房。学校就坐落在街道的西北角最末端。

到小镇不久,林茂就听说严百川考上了他梦寐的大学,又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姜涛的消息。自从离校后,姜涛就孤身一人去了深圳。在那遍地钞票的城市里,却每天要忍受着饥饿、白眼、唾沫、鄙视与耻辱。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金钱主宰的时代,自由、平等与博爱如同玩偶似的任人践踏蹂躏,而从钱孔里折射出来的是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虚伪的灵魂、道貌岸然的人格和扭曲畸形的人性。这是一个病态的社会。

这天,林茂突然接到姜涛打来的电话。一番寒暄后,姜涛便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眼中的那座富饶美丽的城市,还有穿梭在城市街巷中的漂亮女孩,以及在那座城市上演着的歌舞升平与纸醉金迷。姜涛说得如此轻松,如此自如,憧憬而又乐观。但林茂能猜想得到,此刻也许姜涛口袋里的钞票仅仅够他打完在个电话。一撂下电话,林茂便难以抑制地抱着头,发出沉闷的呜咽。

林茂常常一个人到小镇上去闲逛。曙色渐明渐亮的清晨,不期然地下起了毛毛雨。雨,是轻盈的,整座小镇都在雨里迷濛上一层梦幻似的的轻纱。街上来去匆匆的是赶早市的人们,早点店迎来了一天里的第一拨客人,包子铺里蒸汽腾腾,雾气泛滥着涌上街心,笼罩住行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林茂朝北走出了喧嚣,走出了小镇。

镇外有一条河,河身上横跨着一座三拱桥,灰色的桥身印满了苍苔,记载着它刻写的无数个沧桑岁月。林茂出神似的的倚着桥阑,凝望。

浅水平桥,垂杨古榕,泼墨似的远山,凝静的桥影,螺细的波纹以及轻柔的曙色,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和与世无争。小镇上飘起了袅袅炊烟,微雨蒙蒙,朝雾又升腾起来。顷刻间,浓灰淡白的青烟、轻飘的雨雾与成丝成缕的朝雾将渺小的小镇轻而易举地湮没了。何文文曾经说过盘古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迷茫空蒙的世界,我们能看见的只是一片苍白。

河面上锁了重重雾气,淼淼烟海下, 只有轻漾的流水低吟着淌过桥底,犹如我们悄然飞逝的青春。

林茂眺望着这凝幽的晨景,往事一帧一帧地影现眼前,却再也回到那桀骜、那为之疯狂的往昔,而那些曾伴着自己一起疯一起狂一起放歌一起悲泣的人,也终于呼啸着擦肩而过。

他不敢再驻留片刻,逃离似的小跑着朝小镇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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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寂寞的阴天点评:

懵懂的爱情总是那么的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淡淡的文字,夹杂忧伤的情绪
文笔很深厚
……

寂寞的阴天点评:

欢迎新朋友,期待更多的文字。

文章评论共[4]个
围城书生-评论

谢谢寂寞的阴天的鼓励
初次写小说,缺点不少,还望指教。at:2006年10月07日 晚上9:55

忧郁薄荷-评论

有点很伤感的味道,很不错,兄弟加油
  【围城书生 回复】:伤感,忧郁都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因为怀旧写的,大多都是我的亲历
爱情,友情,岁月流年,迷茫,彷徨
... [2006-10-8 0:20:44]
  【围城书生 回复】:有点很伤感的味道,很不错,兄弟加油
  【围城书生 回复】:伤感,忧郁都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因为怀旧写的,大多都是我的亲历 
爱情,友情,岁月流年,迷茫,彷徨 [2006-10-8 0:22:30]
  【围城书生 跟帖】:有点很伤感的味道,很不错,兄弟加油
  【围城书生 回复】:伤感,忧郁都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因为怀旧写的,大多都是我的亲历 
爱情,友情,岁月流年,迷茫,彷徨 [2006-10-8 0:23:40]
  【围城书生 跟帖】:有点很伤感的味道,很不错,兄弟加油
  【围城书生 回复】:伤感,忧郁都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因为怀旧写的,大多都是我的亲历 
爱情,友情,岁月流年,迷茫,彷徨 [2006-10-8 0:24:19]
  【忧郁薄荷 回复】:好久没有来了,这段时间太忙了, 天天要上班真的没有时间,好久也没有写东西了,心静不下来,看样子自己要抓紧时间, 写点东西来给你看看  [2006-12-15 22:02:50]
  【围城书生 回复】:你写的文字是为你自己写的,那才能体现你文字的真正内涵。我知道你很忙,我也是,最近也没写过什么好东西,《狂月》到现在还是那几万字,我这段时间是写不出来了,先放放吧~~哎。。。 [2006-12-16 16:51:02]at:2006年10月08日 凌晨0:08

围城书生-评论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快节奏时代,文学只是一个附庸,是一具在形式上被剥离了具体生命的躯壳。即便是一些人所津津乐道的所谓文学,也只不过是为填塞人们精神空虚的文化快餐,它们到处充满着现实背离、精神易辙和物质功利。在如履薄冰的文学旅程上,谁甘愿寂寞,甘愿世人的睥睨,甘愿孤赏为他人所荒[已过滤**]的风景呢。 
    (这是文中的一小段,挑出来是让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围城书生 回复】:在那遍地钞票的城市里,却每天要忍受着饥饿、白眼、唾沫、鄙视与耻辱。在这样一个金钱主宰的时代,自由、平等与博爱如同玩偶似的任人践踏蹂躏,而从钱孔里折射出来的是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虚伪的灵魂、道貌岸然的人格和扭曲畸形的人性。这是一个病态的社会!
[2006-10-19 16:02:59]at:2006年10月14日 晚上9:06

围城书生-评论

希望个位看了之后能给点建设性意见,谢谢。!!at:2007年01月12日 下午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