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嫁给了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也嫁给了这片土地——桃源枫树乡。光听名字，就使人总浮想联翩。桃源，世外桃源，该有怎样秀丽的风光，怎样纯净的民俗乡风。枫树乡，又该是漫山的枫，漫山的红叶飘零。只是这里没有山，没有枫，更没有红叶在秋天的风里飘落成诗。其实这里只是中国千千万万个乡村中的一个，这里的风景也是最普通的。但因了一份缠绵不去的亲情，在我眼里总自有一番风情。

平日工作忙，没时间回乡。到了年节时，就背上大大小小的礼物和满心的欢乐，到亲人家。其实亲人只是大伯一家，因老公从小一直寄养在大伯家，所以与大伯亲如父子，与大伯的子女也亲如兄弟姐妹。这份亲情是无论如何也抹之不去的。

从下车的地方，到大伯家，还要走二十分钟的土石路。土石路两旁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同的季节里，这二十分钟眼中的景象各有不同。

春节时，油菜已下地，但长得还不太高，伏地而生。青葱的颜色，却着实惹人喜爱。就像小孩子柔嫩的肌肤。这种嫩绿青葱代表着农民的希望，而农民的希望就在嫩绿中发芽。再劲的风也吹不倒希望，再大的雨只更催生希望，偶有雪覆盖，希望又在白茫茫一片中探出头来。

初春的土地是油菜的绿。

五一放长假回乡，总记得要带上相机。我要把乡村的春带回城里。路边的油菜地已不复青葱，而换上了金黄的霓裳。油菜开出了袅袅亭亭的花儿，一簇簇挤在柔嫩的枝尖上。像小姑娘笑的脸，用手指拂过那脸，总要轻轻儿的，轻轻儿的，怕触痛了那笑，更怕触落了春天。怕春天一触就不回。路过的人，必被那金黄的温柔所感动。女人喜欢顺手折一枝插在衣襟上，插在发梢上。于是春天就在女人的衣上飘香，在女人的发上招摇。男人喜欢扶一扶那欲坠的枝，让那金黄的笑脸稳稳当当地开过一个春。而我们这些城里客，就喜欢站在黄色的花海间，摆出能想像的所有快乐的姿势。然后用胶片把花与人定格，春天的美丽也在那一瞬间定格，那块土地的美丽也在那一瞬间定格。

春天的土地是金黄色的。

油菜收割了，聪慧勤劳的农民是不会让土地荒芜的。棉花籽又下地了。到国庆长假回乡时，两旁的土地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白色的棉花。从科学的角度说，白色的棉花只是果。真正的棉花开在八月底，九月初。花的颜色多是嫩黄和嫣红。形状和芙蓉花差不多。只不过比芙蓉花朵小些。棉地一望无际，开的或嫩黄或嫣红的花也一望无际。风过时，多彩的花儿也随风而动，像是舞蹈，也像是为风的歌唱喝彩。到了九月中下旬，花蕊间结的棉籽再也耐不住寂寞，一一炸开了，同时炸开的还有我们的生活，被絮，衣服全从里面炸开了。等我到了乡里时，枝上只余稀落的棉花，我问身边的侄女儿，这些棉，还收不收啊。侄女儿说，这算什么啊，才没人要了呢。上个星期收棉时，漫地都是白色的，人淹在里面都看不到呢。遗憾的是我没有早一个星期到，我没能看到如雪般的白，如云般的白。但我能想像那白和凄凉是没有关系的。收棉花一般是妇女的事。妇女相约一起收棉，然后在漫地的白中大声地谈笑，家长里短，小孩子就在棉地里躲迷藏。一天的光阴如箭般过去。白色的棉地就是妇女的快乐，是小孩子的快乐。秋的土地是白色的。

土地，就这样在四季里变换着色彩。

看够了两旁的风景，再望望脚下的土石路，我的眼睛却黯了下来。这是一条灰色的路，除了灰，除了泥泞，只剩了些许的痛。

天晴时走它，黑皮鞋能走成白皮鞋。每当有摩托过，或运砖的卡车过，你就得捂住鼻，摒住呼吸，然后还得让道到尽量远的地方，你才能少受点灰尘的侵扰。下雨时走它，即使是小雨，你也必得穿上雨鞋，而且还得小心地绕过坑坑洼洼的水渍。二十分钟走下来，一路如同负重，起走脚越沉。抬起脚才发现，原来鞋底已有了几公分厚的泥了。灰尘与泥泞成了路上可恨的风景。

就是在这样的路上，一位亲人走了。大伯的大儿媳，也是老公的堂嫂在我儿子出生时，准备了一桶子的红蛋，来贺喜。出门刚逢下小雨天，一辆运砖的“狗狗车”（常德方言，拖拉机）经过，堂嫂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坐上了顺风车。路不平，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一路巅簸着前行。桶里的红蛋被巅了出来，掉到了路上。堂嫂心中着急，直接跳了下来。后来的一辆卡车就从她身上压了过去。红蛋没有送成，却送出了一条生命。是穷？还是这条不平的路？也许两者皆有吧。但这么多年了，亲人们还是在这条伤心的路上走着。他们心中有太多的怨恨，又有太多的无奈。他们无法开口。他们只是贫寒地活着，不敢有太多的要求。

闰闰回乡，总能享尽亲人的宠爱。五岁的那年暑假，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在这条路上骑车带他玩，也被石子巅了下来，头刚好撞到一块尖石子，鲜血从头上流下来，把我们吓坏了，还好，只是留下了一小块疤而已。直到现在，看到闰闰头上的疤痕，我就想起那条灰色的路。

今年又回乡。太阳在头顶，脚下依然是灰尘满布。转弯处，一群人围着一台巨大的水泥机在忙碌着，以为又是哪家在盖楼房。一问，才知原来是为修路在作准备。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村村通公路，原来不是说说而已，原来梦想也能成真，痛苦即将成为过去。泥泞和灰尘也会被人们封存在记忆中。

写下此文的前一晚，睡不着，梦里尽是那多彩的土地和那条灰色的路。

2006·10·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