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祝 寿
马汝建
今天是姥姥的八十大寿。
姥姥命苦,二十五岁时姥爷就得了急症殒故。看她现在高挑的身材,就知当年是怎样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子了。她拉巴着母亲、二姨、老舅过日子,蒸过馍,头顶馍筐上集卖;也随着一帮男人赶毛驴走夜路贩过私盐,担惊受怕地躲避官府的追剿,和一帮邪眼怪腔不怀好心的男人周旋,苦吃尽难受够!现在好了,子孙成群,重孙、重外孙也八个,身体硬朗,眼不聋耳不花,总算能安享晚年了。现在她老人家坐在老屋里旧沙发上手支额头打盹,满脸的皱纹透露出慈祥亲切。床前有一架镶着青铜边的柜子上,放了一个大礼品兜。我把兜轻轻地放上,打算退出去,让她老人家好好睡一会儿。姥姥在我身后说:“二孩子你别走,我和你说说话。”
我忙回过头:“姥姥,你醒了?多睡会儿吧,我扶你到床上。”
“甭。”姥姥脸上涌起和善的笑容:“你娘可挺好?”
“她还是那样子,就是不舍得多吃,谁劝也不听,怕我们端便盆麻烦。”
母亲患脑溢血卧床十三年了,不能前来看望姥姥。前些年,姥姥身子骨壮实,都让我来接她到我们家住十天半月,母女俩好好说说话。如今娘俩一年多没见过面了,姥姥每每见了我,不出三句,一定问到母亲。
姥姥便沉了脸色说:“看看,这个妮子,真是傻到家了。吃多吃少都是一个麻烦,你想不麻烦就一点也别吃。吃少了再添别的毛病,不更累了孩子?多亏孩子好,要是摊孬孩子,一年也活不上,更甭说十来年了。你们没工夫在她脸前,就多买点好吃的,让她拿给孩子们吃。有孩子们在面前呼隆着,也不闷得慌,是不是?”
看姥姥想得多周到,我心里涌出感动,“她真是没福。要是能走能跑该多好?我们兄妹五人养她一人,她还有不享福的理?”
姥姥叹口气:“嗨——!谁象你娘和你爷一样,两个好人都没得到好报……”
我父亲命也苦。母亲四十二岁上瘫痪在床,刚过一年,父亲又遭车祸身故。父亲可是个说一不二的耿直汉子,当过多年书记,五八年处处放卫星,他不放,和来动员的公社干部说一亩地产七万斤,胡说八道!装成麻袋都摆不开,上级是傻瓜蛋还是糊涂虫,也信?我反正不放。不放,撤职开批斗会,公社干部祭起整人的万能法宝。批斗会成了社员给我父亲歌功颂德的表彰会,气的公社干部嗷嗷大骂群众没觉悟,撤职也不了了之。吃食堂过共产主义日子,家家砸锅卖铁大炼钢。父亲会放卫星了,全村一天炼二十吨新铁,全公社第一。这时尽管放就是,炼出的铁疙瘩再回一遍炉。一遍一遍又一遍,多遍少遍谁查得清,反正产量上去了。丰收的粮食没人管,谷子玉米盖在雪底下,地瓜冻在土里,没一个人心疼。他便暗许社员往家藏。结果,转年到来的大饥馑,村村都饿死不少人,我们村却一个人都没饿死。大家至今都念想着他的好处。他出祸事是在八月十三头午,还没等送信,母亲的干娘就派儿子来了,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每年的八月十三姐夫都去,今年没去,老人家就说你姐夫没来不是忘了,他不是那种人,肯定是有别的事,你去看看。果然是有事了。这事引证了父亲的高尚人格。那年,姐姐最大二十,哥哥十八我十六,二妹十四小妹十一,我们家一下子塌了天,是姥姥她老人家来我们家住了俩月,谆谆教诲我们,人生好比走路,有上坡就有下坡,有难走的路就有好走的路,你们迈过这步坎儿,就有好日子等着过。为人要正直,不奸不滑有骨气,钱多有钱多的难处,钱少有钱少的好处,走正道挣的钱才算钱……她用那颗慈祥善良的心温暖我们兄妹惊悸的心,给我们生活的信念和坚强。后来我才知她为什么能临危不惧能顶天立地,原来她的经历比我们要苦得多。果然,现在好了,我们姊妹五人全成家立业日子也越来越富裕。
想起这些,我就无限惆怅,眼睛发潮心发酸。我长长地喘口气问:“她们都还没来?”
姥姥说:“你两个兄弟媳妇子早送过鸡蛋和钱来又上山了,说先干一阵子活再下山包饺子。不要就是不听,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多少能花多少?小四(四表妹)家早到你舅那边去了。你也过去吧。”
我说:“我和你说说话吧,都来了再过去不晚。”
姥姥叹口气说:“我是伤了什么天理,让我受这么大的担心。一个不来的我都放心不下来。”
她这么说,我心里就汗颜无容。我去年没来给姥姥过生日,姥姥挂心地坐不下去。别人都在说笑,她却不时地说二孩子怎么还没来?直到小妹去,说我工作忙,才不念叨了。我都成家的人了,还让她老人家替我操心,实在是对不起她老人家。
正说着,老舅(早声明,老舅并不老,才五十九岁。但现在流行,我才三十二三,女儿早就称我老爸好几年了,所以,称舅父为老舅,相必他老人家想必不会生气)慢慢地走来,我忙起立,想和他说话。他没理我,板着脸色对我姥姥说:“你过去吧。你不过去,客们还得过来看你,这小屋成不开。咱架子别大成这样子。”
姥姥听了,不仅没生气,反而爽快地笑着说:“我这就过去我这就过去。”
别看老舅成年不到姥姥这边来,姥姥对老舅的话言听计从。姥姥娇惯的老舅眼里从来没有别人。据母亲说,解放后分到土地,姥姥一个人往地里背水背粪,从不喊老舅给拾肩,而是让还弱小的母亲和二姨干,就是喊他也不干。老舅结婚后,妗子不洗衣服不做饭,不是姥姥干就是母亲姊妹俩干。在我的记忆中,老舅老一副瘦弱的身架子,很威严地板着脸,从不给我们一个笑脸,我怕得了不的。他从不到队里出工,就靠他的皮匠手艺每天往队里交五毛钱,买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全年三千六百分。按说一天交五毛,队里赚便宜,一个工值从没超过三毛去。但老舅也赚老大的便宜, 每年三千六百分,挣得最多,粮食不少分, 钱还能分回百八十元来。况十里八乡就他一个皮匠,鞋不到万不得已不扔,修补活便多,下乡总能挣一两块钱,除了交队的,还有余钱装散酒买小咸鱼什么的,别看养着六个儿女,日子过得挺滋润。这都归功于姥娘谋生得来的处世哲学:人有一技,终不遭欺。
老舅只要不下乡,就坐现在姥姥住的这老屋里,不是割胶皮鞋底就是啪嗒啪嗒地钉鞋掌,身后的小矮桌上放着茶锈斑驳的茶壶茶碗,一台洋戏匣子传出呲呲啦啦的说话声,我们只是远远地看,不敢动一动。当时老弄不明白,人是怎么钻进去的。他恣恣稳稳地坐着,从不出屋门半步。妗子也不出来,最多到门外往炉子里填碎胶皮,炉子冒出浓浓的黑烟和呛人的糊胶味,空中飘摇着拖长尾巴的黑油烟子。她不在乎,烧罢水给老舅炒菜,炒完菜烧水。吃饭的时候,妗子来北屋里拿单独给他俩蒸的搀了一半连麸子面的玉米馍馍。姥姥吃什么他从不问也不知道。我们去吃的客饭是地瓜面煎饼或地瓜面窝窝头,看到这黄爽爽的馍馍,馋得咧嘴,但不能吃。姥姥都不吃。有时姥姥会偷偷地掰一个塞给我们,嘱咐快吃,别让姐弟们看到。分田单干以后,他从没到过自己的地里去看过,其实也用不到他。我二表姐、三表姐、俩表弟都闲得发慌。老舅他老人家最大的受累就是张罗着开起了石料厂,专门开山采石粉碎石子,并且还帮着经营了三年。我母亲卧床十来年了,他到过我们家两次,一次是要我赶地排车到外乡拉柴油,是在乡政府当干部的二表姐夫批给的平价油。另一次是要我去给他到城里进胶皮,俩表弟分家后,他又操老本行了。他站在我们天井里喊我,就没到大妹妹的床前说句话。可见他的自私。该他养姥姥了,他不,还让姥姥住祖传的老屋里,他则在两个表弟家轮流过。不过,姥姥从没说过他什么。
我扶着姥姥到大表弟那边,小四家是新女婿,可乖巧,放下菜刀,叫着奶奶迎上来,和我一道扶她进屋。小四穿得鲜亮在笑呵呵地剁饺子馅,妗子则哄着大表弟、二表弟家三岁和一岁的儿子,一条腿上坐一个,手里拿着小四家分的火腿、香蕉。她如今成了专业保姆,一肚子怨言,见姥姥进屋,不抬头看,嘴里埋怨俩孩子不听说。姥姥坐到小桌前,颤颤地伸出瘦骨嶙峋满是凸筋的手捡小四掉地上的芸豆条儿,小四不让她坐矮,要她坐椅子上,她说什么也不。
老舅这时又回到西邻二表弟家小东屋里,我过去看他,他又在干他的活儿,面前守着手摇的嘎哒嘎哒响的缝鞋机,腿上盖着破帆布,一边矮登上茶碗里是老烧酒,干一会子便抿一口,手往身后的人造革包里一伸,摸出一粒花生米搓搓皮填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吃得有滋有味。我进了门,他头也不抬,朝我挥挥手,嘴里嘟哝说:“你到那边北屋里坐,你北屋里坐等着喝酒。”
我知道老舅不愿意别人打扰他。每逢来客,象没有他一样正好,要是让他坐首席,他会恼的客人脸不是脸。但也有例外,任镇计划生育站站长的我大表姐夫来,老舅要亲自做菜,端端正正坐首席喝酒。大表姐夫是老舅亲自选定的女婿,当时他还是一个刚毕业扛半导体(锄头)的农民,一点也看不出他飞煌腾达的迹象来。老舅很得意于自己的伯乐眼光。
我回东院,碰巧姨和姨夫一也进院,我忙问候着上前替她们提包,姥姥耳朵倒好,小脚急急地抢出来,笑着问:“你们来了,孩子们还来不来?”
姨夫沉沉地说:“还来。不能不来了。”
姨在后面说:“济他。爱来不来。”
进屋后,小四家给姨夫端了茶水又给姨端,姨忙着给俩小家伙分大白桃,这种桃看上去白嫩喜人却不好吃,俩小家伙一甩手扔了。妗子拾起一个来在裤腿上蹭蹭,咬一口说好吃。姨无奈地笑笑说:“看看现在的孩子,真是娇惯成什么样子了……”
小四剁着肉撇撇嘴说:“还不是让俺爷俺娘惯的,孩子用手拍俺爷的头顶,他还喜地嘿嘿笑。”
妗子不乐意了:“现在就兴(流行)惯孩子,你怎么着。管的孩子老实了,出去老受人欺负。”
我吃惊,一向威严的老舅怎么一变至斯,在孩子面前没一点架子了?
姨夫多年没到过姥姥面前了,过年过节都是姨来。但去年他的二儿子也就是我二表弟为救人跳入水窖遇难后,尽管政府和乡亲给了很高的荣誉和物质奖励,但是俩人终日以泪洗面,不能自拔。现在成了弱者,就想到看望老人了。
姥姥和姨坐到沙发上手攥着手,蹙起满脸皱纹深沉地对姨说:“人没有受不了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天作得人就受得。你们什么都别想,一人一个命,他就是该当这样,你怎么着?人活一百岁也是个死,无用的人活着也是死了,有用的人死了也是活着。他死得值,百八十年都有人想着他的,你还有什么难过的?先好好待承自己,千万别想过了头,自己给自己种下点毛病,没人替你们,是不是?”
她娘俩一说话,在座的人就都不吭声了,听着俩人叨叨细语。
二姨双眼潮湿,长长地喘口气,哽咽着说:“看看你,看看俺姐姐, 还有我,咱娘们儿就是这样的命,我什么都不怨,就怨咱命不好。”
这时两个表弟和弟妹们都回来了,热情地叫着小姑、姑夫,姨尽管脸上挂着泪珠,但还是涌出笑容应着。大家知道她有伤心事,不多问什么,便活面的活面,炒菜的炒菜,忙乎起来。大表弟招呼我们到八仙桌前坐着喝水。
就听姨问:“大妮子怎么还没来?”
“谁知道。大妮子一点都不如前些年跑得勤了,到现在还不来。”姥姥说。
妗子不满地看一眼姥姥,说:“你就光知道说。她也是有她的一摊子事,还时不时地有人找他姐夫汇报工作。别看咱管着人家,人家来到咱家了,咱也得好好待承人家,她给人倒倒水递递烟,能走得开?咱老辈人别光想孩们儿孝顺咱,也得为孩们儿想想。过会子他大姐夫的小卧车准送她俩来。”
姥姥摇摇头,叹口气,没说什么。
我知道姥姥很不待见这位大孙女女婿。姥姥来看我母亲,姥姥说:“大妮子家那个东西不通人气,我到大妮子家住了两天,差点叫他气煞。我站街上,他领人收提留回来,没看见我一样走过去了。气得我当时就偷骂:狗东西,花枝一样的孙女嫁给你才是掉火坑里。干别的好不好咱不知道,喝酒倒是把好手。这东西没什么大出息头。”
姨听了妗子的话,吃惊地说:“他都坐上小卧车了?没想到咱门里还出个大官,也算大妮子有福。”姨这话说得很违心。那时,大表姐夫为了中国的前途其实是为了他的官运,做了大量六亲不认的官面事。前年,姨家二表弟没登记结婚不说,还怀孕跑了。大表姐夫将我姨抓计生站车库里关了几天,直到缴上五百元罚款儿媳妇回来流产完事。其实,姨不知道,当时应该罚两千,都是大表姐夫手下留情。要是别人,关车库里还是高级待遇呢,请办公室里坐水泥地上伸直手腿,手上端一满碗水,要是洒了,有聘来的农民打手背后一脚或棍子打来,再倒满水重新开始,一天做这么两节课程。计生站成了拘留所成了杂货店,车库里关着超生户、超孕户的亲戚家人和朋友,后院里堆着锅碗瓢盆、家具被褥,三光后还不缴钱将房屋拉倒。提起周黑子的大名,大人浑身打哆嗦,孩子嘎地不敢哭了。乖乖!大表姐夫很快将一个生育落后镇变成人口负增长的先进镇,顺利地成了党委委员,职务高升为分管计划生育的副镇长。被自己的侄女女婿罚了,二儿子又救人身故,姨觉得很亏,便到老舅家找过麻烦,大闹老舅,被我姥姥斥责走的。今天这场合,我姨什么都不能提,但这是她心底永远的痛,提起周黑子,还不恨得牙根子疼?
妗子笑呵呵地接话说:“我从小就觉得咱大妮子面相好,摊不着不济事。看看她家那作派,咱一辈子也没见过。喝的酒都是用薄铁片子装的,上面印着些洋字码子,一拉就嘭地开了。看来人就得当官。还是当官好。”
姨脸色阴沉下来,嘴唇悸动了两下,分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姨夫干脆装没听到的,一个劲要我喝茶。
“你看看俺娘。你看看俺娘。说些啥,谁家没喝过易拉罐?当官就当官,夸什么夸,不让人笑话。”小四不满地乜斜妗子一眼说。
我们听了,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
姨木木地等大家笑过,关切地问姥姥:“二妮子呢,她两口子可是和好了?”
“唉!别提这个二妮子了,她是个犟筋,那个也不是好东西。都是熊种货,就没他姐夫那点本事。干了七八年,人家撵狗一样撵回来,一点好处都没捞着,不去闹等啥?”妗子忿忿不平了。
姥姥长长地叹口气,慢慢地说:“俩人有些安稳日子了。看看今天来不来,要是一块来,就没事了。二妮子也是,日子怎么不是混,还闹什么闹。再难也比早先容易吧。”
“说她干啥?别说她!”老舅不知什么时候佝偻着腰慢慢踱进屋,板起脸训斥道,对给他端茶水的小四家连看也不看,就出去了。
当初我二表姐自己找对象,压根没通过老舅过目把关,故老舅很是小瞧二表姐两口子。那年,二表姐在公社林场干活,看上了这位后来成了孟家乘龙快婿的高新欣,一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穷得一无所有,还不如二表姐长得壮实,在农村属于准光棍一族。二表姐出落的丰乳肥臀,两条腿有着结实健美的曲线,胸脯高高地撑出一道峰岭,肤色微黑,是一个美丽健康的农家少女。姥姥和妗子从种田的角度都看不上他,况他的家比我老舅家还山里,将来是要受累的。二表姐快言快语地说:人有生病死的,没有干活累死的,他干不了还有我呢。老人们都知道二表姐的脾气,多说也没用,老舅干脆啥也没说,以女婿的规格接纳了高新欣。我二表姐的性子犟是出名的,几年前,我大表姐还没对象,二表姐刚和她吵了嘴,一时忘了,又和她说话,大表姐板起脸说甭你和我搭腔。我二表姐嘎噔就不和大姐说话了,干活就干活,全靠感觉不用语言了。一天、十天、一年、两年,就是姊妹俩都结婚后,还没说过一句话。大表姐多次善意地和她说话,到她家走动,她还是不说一句话,大表姐无可奈何地苦笑说二妮真是!俺当姐姐的就赚了这么个脸。她大约早忘了当时气头上那句话了。新女婿高新欣上门帮着干活,表弟们推一满车粪嗨嗨地爬坡不出汗,他推半车走不了十分钟,便大汗淋淋,喘不过气来,恨不能有两张嘴喘。姥姥偷着和我二表姐说,他这样子你看上哪一条了?要后悔还来得及,免得以后怨俺不开导你。二表姐回答我后悔啥,我自己愿意的,掉坑里谁也不怨。
后来,高新欣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通过文化考试,被招聘为乡镇干部,成了坐办公室的政府秘书,写介绍信、盖公章、批计划都通过他。为显示自己的能耐,扭转丈母娘家对他的看不起,当官才半年,便给开建材厂的表弟弄了一吨奖励种烟户的平价柴油,比市场价省下八百二十元,了得!老舅亲自来找我赶地排车给他往家拉,却不说怎么来的,还是看不起他,要是大表姐夫给弄的,看他不吆喝的土地爷也知道才怪。但全村还是很快知道了老舅家有平价油,羡慕之余便是上门来委婉地托老舅给多少弄点。八成是妗子忍不住,吆喝出来的。老舅家一门两个女婿俩大官,着实抖起来,从乡亲们着火放光的眼里更感受出来。这年,老舅仗着俩官女婿被“选”为乡级人大代表、勤劳致富带头人,到县里吃了几天好饭,在村里说话更有分量了。二表姐自然以她的勤劳能干包下家里的农活,让高新欣没后顾之忧地干工作求进步。结婚后第三年,高新欣高升为驻区书记,直接管辖六个自然村,工作能力日渐增强,权力日渐增大,前途更加无量。但是,就是在这时候,他从乡政府回家的山路上被人毒打了一顿,鼻青脸肿锁骨开裂。政府领导以为他这是因工作惹下的祸,拍案而起,到医院看望安慰,召来县广播电台录音采访(那时还没有县报县电视台),欲推出一个xxx式的好干部好公仆, 并责成派出所全力侦破报复伤害案,严惩打人凶手。好在案子不难侦破,派出所没怎么费事便查到作案分子,事实却出人意料,凶手交待:高新欣借催粮催款之机,独进农户,摸了他漂亮妻子的手……这些年农民和乡村干部的关系闹得很紧张,两口子一合计诬赖干部的事不稀罕。人事部门也认为:一个刚步入仕途前程光明的干部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八成是遭人诬赖。调查结果是:为工作遭人诬陷,非但不对,应该大力表彰、奖励,严惩凶手,以安慰鼓励其它村镇干部积极工作,凶手被拘留十五天罚款二百元赔偿高新欣医疗费、经济损失费一万余元。因此,高新欣在这一年底赢得了模范公仆、优秀党员、新长征突击手、十佳杰出青年等等光荣称号,所在的乡政府也被评为农村工作先进典型。此后,严打运动开始,打人者被重新定性为刑事犯罪,蹲了半年监狱,事情圆满结束。但中央很快发现问题,基层干部随意加重农民负担、作风简单粗暴,干群关系紧张,从事关政权存亡的高度,开始整顿基层干部作风,减轻农民负担,理顺干群关系,就是说替农民着想了。打人者趁机四处上访,引起上级领导重视,高新欣事件被重新调查,结果有了三百六十度逆转,象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一样一波三折——我二表姐夫经不住调查干部苦口婆心的开导,也是为早日解除调查早上班,避重就轻说自己当时有这个思想动机,因为老婆一胎生的是男孩,计生部门监督不到乡干部夫人的肚子,没强制避孕,不小心怀上孩子,为体现觉悟她主动流产后下身便流血不止,没法进行夫妻生活,所以,看到漂亮女人便有这个想法。看看,他已经端起屎盆子了。有想法怎样?调查人员兴奋了,立即开始按推理诱导他,他不知不觉地将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摸过一位曾是中学同学的农妇手,但不是打人者妻子的手。好了,谁的手不要紧,调查人员要的就是这动作,性质一下子变成了流氓案,骚民扰民恶化干群关系,败坏政府形象,顺便还查出了他有一定的经济问题,多开、虚开发票,总额计五百元。看看,调查是政府的魔筐,要什么有什么,实情究竟怎样,只有高新欣自己知道。其实,摸女人的手怎么了?当时的乡书记和女司机半公开化都没人说。但对他这样的小干部,便体现出政府的公正无私来,处理结果是:追回赃款,解聘回家。
我二表姐那个悔恨失望伤心痛苦便涌上脸来:啊!我在家辛辛苦苦带孩子种责任田养鸡养猪挣俩小钱供你花,你回家甩着手玩,横草不拿成竖,在外搞女人,你有良心没有?从此吵嘴斗气成了家长便饭。更气人的是,高新欣回家象残废了一样,当惯了官的手干啥啥臭,拿啥啥别扭,跑买卖老上当受骗,本来就没多少钱让人骗,几回就垮了。力气活嫌丢人也干不了,政府培养出一个懒汉二流子,还烦躁得了不得,脾气大过天。开始他还忍受着数落,后来便跳着高骂,东西玩命摔,拳头要死打。别看他干活象来大烟瘾一样没力气没精神,打人却有种,一拳捅到二表姐胸口便是一个死。
我二表姐受了委屈,唯一的办法是跑,以她的性格,决不往娘家跑,往外跑。没结婚时,二表姐也跑过。她到女同学家住了一夜,妗子骂她外面好永远别回家。她真不回家,成了问题女孩出走了,急的家里人倾巢出动亲戚朋友同学家、水井水库沟沟岔岔、城里车站荒草洼—……五天后她自己回来了,竟跑到北京逛了一遭。第二次最有戏剧性,她藏到和大门口连着放杂物的暗间里,亲耳听到我妗子大恸的哭声、老舅和妗子焦急的吵架声、来来往往帮忙人的嚷嚷声和算卦人神秘的念叨声,别人都出门了她到屋里吃点喝点再回老地方,有在家里的便忍着。我也加入了那次的寻找。姥姥一个人在家很是苦闷,便到外面站着,焦急地盼望着我二表姐快被找回来。第八天上,姥姥回家发现大门从里面关上了,便兴奋地叫二妮子,果然是二表姐给开门,姥姥抱着我二表姐的头轻轻地爱抚着连声说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问她到哪里去了,她死活不说。现在跑好了,别人不急男人急,来老舅家多次,说是从此路过,原来是找媳妇。但还是让老舅家知道了,俩表弟上门将他照实教训过几次。二表弟是个愣头青,好打打架,每每被派出所抓去,都是我大表姐夫出面,不罚钱就被放回来。现在可捞到有人找揍,不打的高新欣鼻青脸肿不住拳脚。但她们仗照打人照跑,姥姥劝过我二表姐,二表姐说他不同意离婚就跑,很象吴青华“打不死我就跑”一样的气概。今年干脆一跑俩月,在外做工了。高新欣狠狠地说:离婚,没门!拖死你也不离婚。大表姐夫曾对我老舅说我看这样子不如离了好,我找找关系一离就准。老舅冷冷地说她自己乐意的,咱不管。
她不来,三妮子也该来了,都十一点半多了。我听到姥姥和姨小声说。
姥姥想了这个想那个,尤其想三孙女,我的三表姐。三年了,三表姐只有在我姥姥的生日这天才走趟娘家。
我三表姐出嫁的前一天下午,一个人穿了一团火一样的嫁衣脸色平静地走着去汽车站的,本来就吸引人目光的身材再加这一身艳装,更把我们这条街上的目光夺过去。但那目光让跟在后面的妗子十分难堪,只好快走几步追上我三表姐,装出娘送闺女的样子,却不说话。妗子很怕娘俩一犯话哭天哭地没法收拾,让外人看了热闹。三妹看到后,叫三姐三姐你这就走啊?三表姐脸上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说好妹妹我过些日子去看俺姑。三妹便和妗子一道送三表姐走的。据三妹说,娘俩到了村头没人的地方,抱头大哭,三表姐给妗子下了跪说:“娘您只管回家,您的闺女不傻也不疯,俺爷怎么待我,我也不会想不开的。他会到车站接我的。回门的时候我来看您。”妗子泣不成声说:“三妮呀,你伤爷娘的心伤得太狠了。爷娘对不起你……”最后,三表姐登上公共车,妗子洒泪回家,和老舅好好地吵开了架。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嫁呀,冷冷清清没点人气一样,太亏女儿了。
老舅早就说过,三妮你不听我的不要紧,我把你说的话还给你,全当没你这女儿了。
我三表姐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个文静端庄的孟老师,脸庞俏丽妩媚,柔美的秀发瀑布般漫过腰间,身段高挑起伏,辐射出迷人的弹性,周围三五村庄的小伙子为了我三表姐夜不能寐。终于,有媒人陪小伙将贵族般的阳光125 女式踏板摩托车送老舅家,只要她点点头,这车以后自然便是她的。她曾经为拥有一辆女式车日思夜想和大弟动过心眼儿,但现在已物过境迁了。当时老舅等人家走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看小伙子以后准有出息(真叫老舅说对了,这是教委张主任的公子,后来自然出息得了不得。但出息是人家的,和老舅家无关)。
我三表姐听了老舅的话象没听到, 悄声细语地说别急,等等以后再说。
老舅见状,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自我二表姐不听他的话以后,他心态平静了很多很多。
其实,三表姐真不想定亲也就罢了。当时已经露出的苗头让老舅隐隐担忧:我三表姐看上给她家扛活的沂蒙山小伙了。这小伙父母双亡,跟着哥嫂过日子,受不了嫂子的虐待,常年在外打工。这家底是他同村的打工汉透露的。石料厂用人,不论什么家世,正经干活就行。他干活呢真是把好手,不奸不猾,石头砸的不大不小,机器粉碎起来轻松省油,车子推得满,四车推别人五车的料,让历来苛刻的老舅也说不出不是。刚来时他们几个是在山上吃住,另四个人时不时地回家种果子(花生)秧地瓜唔的(什么的),也是为滋润滋润媳子,别让不出来打工的男子趁了空。总之,事儿特多,干不靠,给掌柜赚的剩余价值就少,不如他,从不回家。老舅为了拉拢他,特意腾出后院老屋供他住,吃饭的时候也给端过一小盆热粥去。没准老舅最后悔的就是这引狼入室的馊主意了。送粥送热水的事都是三表姐的。二表姐出嫁后,三表姐也从山上下来当了代课老师,她知道山上的活累,惊奇他这么累,还有闲心将小屋收拾得利利索索,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替换衣服干干净净挂着,枕头旁放着卷页的小说。我三表姐禁不住去翻他的书,有《红楼梦》、《简爱》什么的,那时的文学是阳春白雪是高雅人的象征,不象现在,能人进歌厅上宾馆养二三四五奶,无用包才看书。也许,她们的爱情从第一次见面便悄悄萌发了,套用广告话说:爱情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后来才知,他还有一个绰号:半部天书。意思是知晓的东西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也得了和这差不多的绰号:小辞海,怎么就钩不上那怕有三表姐十分之一漂亮的姑娘呢?多亏媒人牵线才没打了光棍。
错就错在老舅的犹柔寡断上,已经看出苗头却又还留恋他的能干,想从他身上榨取更大的剩余价值,便一方面暗中做三表姐的工作,让她别再和他发展,别给老孟家丢人,一朵鲜花怎么能和牛粪为伍呢?另一方面,还老样子待他,一点看不出对他有什么不满,让他好好干多赚钱回家聘媳妇。他也装出愚笨的表情,说哥哥来信了,正给介绍着一个识字班(沂蒙山对姑娘的别称)……但老舅的一言一行都被三表姐传达给他了,可见女子大了生二心,坠入情网的女子更是仇家。俩人的关系在飞速发展,晚上,俩人总能躲开监视相聚在一起,谈天文地理谈沂蒙山美丽的景色美好的传说,他从从容容地扳过三表姐的肩头,一边亲吻她的睫毛、鼻子、火热悸动的嘴唇,一边温柔地抚摸,可手从不下滑。他喘着粗气说:“你们家不同意,我决不占你,免的咱们不成,你再嫁人吃人家一辈子气。等你们家认我这个女婿了,我认真地要你……”仅凭这一点,三表姐便彻底被俘获,暗下决心今生今世都不会放弃他。直到有一天,三表姐和生病没上山干活的他搂着亲嘴,被到后院拿柴禾的妗子撞了个满怀。妗子鉴于他干活卖力,当时没朝他发火,只是阴沉了脸斥责我三表姐一通。当晚老舅家便起了轩然大波。就在那一晚上,老舅和妗子将小妮留在屋里长谈:老舅说,三妮呀,我孬好不济还是乡人大代表,还要出人头地,你可要让我出去门。妗子说沂蒙山本来就是穷窝窝,他要那样没那样,你爷出不去门不要紧,你可要苦一辈子啊。……老舅和妗子苦口婆心地给他们的三闺女分析她的选择是多么愚蠢后果多么可怕。三表姐一晚上没说话,老舅以为她已被说通了,真心为她好,她有什么理由不通,三妮本来就懂事又听话,轻松地舒口气说:三妮呀,你好好教你的学,什么都不要说。咱不挣他这三毛两毛的,过几天我好好地打发他。老舅觉得自己有水平够大度,不象有的个体户,发现扛活的小伙“勾引”自己女儿,恶揍一通,工钱自然一分不给。当时最丢人的事就是掌柜家的千斤看上打工汉的事了,十里八村都传扬耻笑个没完。何况身为人大代表的老舅。在万恶的旧社会,许多富家小姐看上扛活穷长工的事都传为美谈。而在新社会新时代,姑娘看上打工汉便成了为人不耻的狗屎堆丢人现眼的现世宝。
三表姐听到此,抬起头镇定地看着老舅说:爷,娘,你们说的我早在两个月前就都想到了。你还记得东庄的小梅吗?不会全当没我这个女儿?
三表姐的话,让老舅和妗子出了一身冷汗。她们怎么不记得,东庄的小梅铁心跟自家的打工汉,她爷为了灰她的心说我就是让你死也不让你给我丢脸。结果,小梅真就一条绳子作了最无力也最骨气的抗争,给她父母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后悔。老舅象不认识自己的三妮了,怎么一下子就倔犟起来?她不象我大表姐,嘴甜心眼多,也不象我二表姐,耿直倔犟,一点不顺心也会闹翻天。三表姐听话老实,为这个家舍弃了自己,有了委屈不声不响,咽进肚子里。有一年,不知老舅怎么错怪她了,她悄悄地三天没吃饭,直到我姥姥看出来,好哄歹劝,她和我姥姥说你只要不让俺爷俺娘知道,我就吃饭!老舅开起建材石料厂后,姊妹俩都在厂子里干活(三表姐后来托我大表姐夫的福,当了几年的代课老师)。大表弟当老板不干活理所应当,双手卡腰逸指气盛,而三表姐呢边干活边责斥打工的推不满车,不给记帐甚至扣车数,俨然就是副老板,惹的打工汉和她吵架,气得呜呜哭。在出料口接料,无论粉尘多浓多呛,都是包严实头脸扎进尘雾里,细心地将本该废弃的粗粉搀在石子里,贱石子搀贵石子里。不象二表姐不维护自家利益,不搀不混石子也罢了,还劝她不要太苛刻了,打工汉容易吗,你就扣人家的钱。她吃惊地不哭了说二姐你怎么和打工汉一个心眼,这不是咱的买卖吗?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打工汉都放假歇着,都歇了喝酒赏月。又来拉石子的车,表弟禁不住钱的诱惑,喊着她们去装车,许愿说装完车给钱花。姊妹仨人一铁锨一铁锨地装石子,汗流颊背,一阵秋风扫过来,浑身透凉。而村里早一片庆中秋的欢快声了。装满了车,世界早泄满水银样的月光,庆中秋的声音也趋于宁静,表弟每人分了五元钱,三表姐接过装口袋里,二表姐团了团一下子扔了,忿忿地说:我不要!天天干活,你给我过几回钱?现在过节了不让歇着也算了,给五块钱就打发我?没门!三表姐这时疑惑不解了,拾起钱说:姐,你这是咋,肉烂了在锅里,分是咱的钱,不分也是咱的钱,分不分不是一样?二表姐大声说:谁说一样,咱就不买衣服不攒几个?咱又不是牲口干了活管饱就中,不要就不知给?表弟结巴着说:俩姐姐和人家一样干活就一样地挣钱,两年了,我都给攒着呢,二姐你结婚我给你买十七寸电视机,三姐你愿买什么你说就是。三表姐听了心里很慰贴,二表姐便说明天就给我买,不买不是人。到了明天,大表弟还真给二姐买上电视机了,花了九百多块,足够二表姐一年挣的。电视当时还是少有的稀罕物,但老舅家早就有一年多了。在这二年里,俩表弟的房子又陆续盖起来,看来建材厂还是挺赚钱的,所以,老舅那年被评为人大代表、勤劳致富带头人也不是全亏了大女婿当官之故。三表姐见二表姐有了电视,就想圆了自己的梦。她十分向往有一辆自己的女式单车,弯梁、货架镀锌铮亮的那种,小巧挺刮漂亮,直说又不是三表姐的性格,便委婉地守着兄弟夸了几回那种车,兄弟象没听到,车子自然成了竹蓝提水。妗子还常常唠叨:现在的闺女真不体情,干一点点活也要钱要物,到时候成了人家的人,白养二十多年。三表姐为此辛酸了好几天,但还是一如即往地干活。她这性格一变如此,老舅能不害怕?
我慈祥善良的姥姥也知道,她嫁到那大山里,一辈子不会有好。她悄悄地和我三表姐说,三妮儿啊,这事没什么丢人,你也甭管你爷怎么想,只要你觉得值,你就跟他,你说句心里话吧。我三表姐坚定地说:奶奶,什么地方也能活人是不是?你说不是,我就听你的。姥姥本想还拿她关心我二表姐的话劝我三表姐,那话是:那个穷山沟可真累死人哪。我二表姐说那里的人和我们这里人一样有生病死的有出事死的没有累死的,累死我不怨你们还不行。姥姥便说了好多话,虽然最终没说通我二表姐。我三表姐这么一问,我姥姥把话咽回去什么都不说了,暗中和我老舅说你千万别再难为她,闹出点什么事儿来我可不饶你!
老舅想了好几天,终于和我三表姐说:全当没这个女儿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后悔……他老人家说过这话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腰似乎开始佝偻起来。不久,老舅便彻底将经营的石子机厂交给儿子管理,在家当寓公,他也正式以女婿身份进门,代价是表弟将他赶出厂子,到别处谋生。表弟说,我姐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走吧。他大约也能想象到我老舅全家蒙受奇耻大辱的情景,曾经有人当面恨恨地说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这熊模样也敢勾引我们这里的大姑娘,老孟家没骨头,要我就给你砸断狗腿……
从那以后,老舅再也没上过我大表姐夫不在的酒席,他在自己的屋里一包酥花生一碟煎虾酱自斟自吟,倒也自在。
在此后的两年间,三表姐夫虽然以女婿的身份进老舅的家门,除了我姥姥,始终没人正眼瞧过他,叫爷叫娘,老舅和妗子不答应吧不象话,答应呢又觉失什么,只好沉下脸嗯一声,像咳嗽一声似地。俩表弟呢根本不和他说话。大表姐夫已是堂堂政府干部,自然不把她放眼里,二表姐夫呢,勉强获得我老舅和妗子的承认,地位本来不高,更不敢同情他招丈人白眼。后来他也成了乡政府干部,更是扔了棍子打要饭的,从不搭理三表姐夫。三表姐夫来得早,便一头扎我三表姐的房里闷着,到吃饭时,大表姐夫二表姐夫表弟们坐下后,直到三表姐喊他才入坐。来得晚呢,一屋喝酒的人没一起来接着他,就是我和姨表哥也不起来让他。只有三表姐眼里含着泪花迎上前,给他提着礼物。三表姐就怕他受不了一家人的目光而不来,见到他后吊吊一头午的心踏实下来。第二年,姥姥过生日,三表姐夫从沂蒙山赶过来,特意买了一捆蒙山特曲酒,大家都停了喝酒吃菜象看珍稀动物般看他从租来的车子上解绳子。三表姐在里间包饺子,听到声音不对知道有情况,出来瞧个究竟,正巧表弟说你看看你不过日子,花钱干什么?这高级酒,咱肚子犯不着为它难受。三表姐双目象斗鸡,恶狠狠地说嫌闹人别喝,倒猪栏里。都是些狼羔子……说得大家面相趋,谁再说刺话,会打起来。饭后,三表姐夫到三表姐的闺房里说你为我吃屈吃得不少了,只要不往我脸上吐唾沫扔狗屎,为了你我来!
我三表姐的婚事是她自己操办的,老舅一家人除了我姥姥,都不闻不问。是姥姥指导着我三表姐依照规矩做嫁衣什么的,所以,结婚三年了,只有姥姥生日这天能见到三表姐两口子。她出嫁的时候便很冷清,自己穿着红嫁衣提着红包袱前一天登上去沂蒙山的客车,在旅馆里住下等娶亲的队伍。据说沂蒙山人以大山般的胸怀迎接着从山外来的金凤凰,家家户户郑重地给三表姐准备了一份不昂贵却真诚祝福的礼物,还特意收拾起扔下多年的响器,唱了三天大戏,感动的我三表姐流泪到天亮。
这几天,三表姐的泪水里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
去年,二表姐两口子感情急剧恶化,在大打一仗后,二表姐跑没影了,我和表弟为寻找她到了沂蒙山三表姐家,一个随着山坡起伏的小山村,碎薄板石干砌的房屋,极具山乡特色;巨大的蜗牛石横在街当中,被孩子爬得溜光放亮。一帮拖鼻涕孩子肩上套着破推车外胎雄纠纠气昂昂跑我们前头,高喊着我三表姐孩子的名字抢先跑进一个没院墙的家里(这里的家大多没院墙院门),两间比想象中子高大许多的石头房子里干净整洁,结婚的红双喜还清晰如初,充满了浓郁的恩爱气息。这次我见过乡亲送给三表姐的礼物,有沂蒙山山草珠串成的项链、有马尾松松针贴成鸳鸯挂扁,很土却很招人喜爱。也就是这次,惊喜不已的三表姐打发孩子们火速找来三表姐夫。三表姐夫到家后先泡干香蕈后抓两只一斤来重的小鸡仔,但表弟皱着眉头执意要走。三表姐眼里含着泪送我们刚出门,就听身后俩鸡仔齐声惨叫,原来是三表姐夫将鸡活活摔地上了。 我正回想着往事,就听外面有笛笛的喇叭响,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妗子欣喜地抱着俩孙子往外跑,姨不解地看着她的举动,姥姥长长叹口气脸色阴下来说准是大妮子家来了。
姥姥这样说,姨夫自然不起座迎接他,我也犯不着巴结他,没起身。小四家弹起来似地出去了,正忙着炒菜的俩表弟也放下手中的活儿往外走,还没出屋,脸上先堆满了笑容。小四和俩嫂子停了手中的饺子,笑迷迷地看外面。
果然,没见人影,先听到妗子的声音:他大姐夫咋没来?就听一个娇声细气的声音说:别提他!不知有多忙的工作,打发车送我来就给大面子一样。不来咱省二斤酒,更好。
我起身出屋,见穿戴鲜艳的大表姐和妗子一人怀里抱一个孩子簇拥着走来。大表姐红润细腻的脸上泛着满足的笑容,只在眼角处积出细微的皱纹,真是嫁了当官的做娘子,这话一点不错。妗子脸色阴阴的,小四家给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里面是很高档的礼物。老舅的影子在大门口闪了闪,很快不见了。我知道老舅的意思,大女婿没来,他失望十分。大表姐进屋看到沙发上和姨端坐的姥姥,笑着扑上前攥住我姥姥的手问寒问暖,说够了才和她我姨说:“小姑你也早来了?”
姨先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沉吟片刻后说:“大妮子你怎么才来?”
我大表姐撇撇说:“单等他从班上回来我们一块来,等来等去等到来一辆破车,谁知道忙他娘的啥?”
姨夫在八仙桌正座上冷冷地说:“他有工作他有工作,咱小老百姓知道啥?不来正好。”
妗子不满地白我姨夫一眼问:“他大姐夫忙啥?”
“忙啥?”大表姐说:“ 可别提他。又调东猪窝乡当计划生育站站长去了, 报道四五天,没回家一次。我不打电话,他大概就忘了俺奶奶的生日。”
妗子皱皱眉头说:“工作再大还能大过老人的生日?”
大家都听出来,这是妗子最不满意我大表姐夫的一句话。
不知是我哥和姨表哥的陆续到来还是大表姐夫没来的原因,俩表弟这时的上菜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摆满矮桌子,姨夫领着大家有滋有味地喝起来。这时,妗子抱俩孙子大老舅那边去了,大表姐已加入包饺子的队伍。
姥姥和姨插不上手,只好坐沙发上看。姥姥问我大表姐:“他姐夫上哪出差了?”
“他没出差。是调到别的公社上班,他成了正式国家干部,能全县通调,是好事呢。”大表姐惟恐姥姥听不到也是惟恐大家听不到,声音很大,算是对我妗子没理解她话的报复。
姨听了喃喃地说:“啊…啊…全县通调,能管全县人了么?”
姨夫回过头不满地白姨一眼,端一杯酒滋儿灌肚子里了。
尽管俩表弟尽心尽力招呼大家喝酒,由于大表姐夫没来,也就没有能逼着大家喝酒的人,加之姨夫心情不好,这酒喝得很沉闷。
姥姥皱着眉头说:“能通调有什么好,回去告诉他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好好干,别欺负老百姓也别贪仨栗子俩枣吃碗外饭,本本分分挣钱吃饭睡觉安心……”
她还想说下去,大表姐脸色不好看了,小四撒娇地说:“奶奶你是说些啥,俺大姐夫升了官是好事,用着你说道了?”
大表姐苦笑着说:“老人就是这样,让她说去。”
姥姥慈祥地笑笑:“俺老思想老脑筋,跟不上时代步伐了……”看看,姥姥不是老脑筋,这词多时髦啊,逗的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她老人家不笑,慢慢站起来,颤嵬嵬地往外走,小四家忙起身小心地去搀扶,她没用小四家扶,小声嘟哝说:“二和三儿也该来了。”
姨跟上去说:“我和你到外面接接她俩。”
姥姥和姨出去了,大表弟媳妇不满地说:“这么大年纪了管好自己就中,挂挂这个惦惦那个有什么用,造出点病来还不是年小的受累?”二表弟媳妇也随和说就是,年小的还不想她呢,她倒好,操哪门子闲心……大表弟用眼睛狠狠地噔了噔媳妇没说话。二表弟骂开了,闭上你娘的臭嘴!大表姐忙说人老脾气贱,咱管老人干啥,咱听话就是老人最大的福。她这样一说,场面沉寂下来,大表弟端着酒招呼大家,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老人的八十大寿,咱为老人健康长寿喝酒!
终于,外面响起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小四家反应快又靠近门口,麻利地开门出去迎接,是我二表姐三表姐一人一边簇拥姥姥和姨说笑着进了家门,二表姐没甚打扮,穿着土气,面目苍白,似乎比姐姐年龄都大十岁。三表姐特意穿一身米黄套装,大方得体。后面三表姐夫提着包,三岁的儿子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一前一后,脸色象准备宣判的犯人。我们男人站着没动,包饺子的她们跑出去,大表弟媳妇笑呵呵地埋怨说你们不来,挂挂的咱奶奶坐不下站不下,这回放心了吧?小四快言块语说你们倒会算计,光赶饭碗不干活,还给你们留着活儿呢,不包的甭吃。二表姐对他们的玩笑不甚在意,径直走屋里来。大表姐站在门口抿嘴笑,没说话。三表姐不知应谁的话好,笑着朝大家一一点头致意,走到大姐面前说还是俺大姐好,吃得好穿得好人也不见老,孩子都上学没来?她这样说,大表姐听得很舒服,笑得更开心了。东院的妗子闻声抱俩孙子走过来,不知是劳累还是怎么,没大表姐来时的那副笑容。三表姐抢先叫娘,你、你挺好?妗子眼皮连抬都不抬,嘴没动,从喉咙里推出俩字:挺好!二表姐看着妗子,泪花在眼圈里打转,嘴唇悸动,分明想哭,妗子没看到似地,放下俩孙子出屋走了。俩表姐只好走到我姥姥和我姨身边坐下。姥姥询问的眼神关切地看着她俩,二表姐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姥姥便明白二孙女俩人还是老样子了。姥姥朝我三表姐的孩子伸出青筋暴出的双手,那孩子使劲钻妈怀里,头也不抬。姥姥只好作罢。
大表弟对三姐夫的到来一点都没感冒,似乎看不见,只顾招呼我们喝酒,姨夫看不下去,对大表弟说让你姐夫坐下咱再喝。大表弟没好气地说他一不是孩子眼生二不是第一次上门的新女婿羞惭,还得别人拉拉巴巴才坐?不坐算了。
我知道老舅全家至今不接纳他。
三表姐夫象没听到,径直走到我们酒桌里边的床旁放下礼物包,然后自己到床底下找到凳子,在小四家让出的空里坐下,把酒瓶子枪在手里专给大家斟酒。姨夫说你也倒上点,他摇摇头说我滴酒不沾,不会喝。三表姐在一边插话说小姑夫你可别让他喝酒,喝了酒逮谁骂谁。她这样一说,更没人敢让他喝酒了,本来对丈人家没好感,有酒壮着胆子,还了得!
我们在这边喝酒,大表姐她们边包饺子边嘻嘻哈哈说笑话,大表姐大说特说大表姐夫如何如何有能力,计划生育站如何有钱,乡书记想要过去建开发区出政绩,他不但一分都不给,还和书记拍桌子:没钱还想措粉呐?到一边凉快去。我的钱也不是易来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她只管说,勾起我二表姐的伤心事,抱着我姥姥的胳膊哇地哭起来,姥姥还没反应过来,姨在另一边哭起来。突来的哭声使屋里的人都懵了,不知怎么是好。姥姥板起脸大声说你们是来给过生日还是来气我,让我早死?我从二十五岁就自己一个人拉孩子熬日月,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我朝谁哭!你们才受多大揉搓,就哭成这样子?也不怕大家笑话!
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这是哭的地方哭的日子?愣着干啥!赶快煮饺子去,吃了该干啥干啥去!……老舅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沉着脸,很是威严。他一发火,屋里嘎噔便静下来,没一个敢说话的。就听老舅出门时狠狠地说:看这生日过的,不该来的以后别来!
(我老舅不知道,就是他这一句话,尤其是我大表姐夫被生四胎都没事的夜来香麻翻开始闹离婚以后,倒真让孩子们省了给他祝寿的麻烦。咱后文再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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