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狗子心里默念到。眼泪在那一刻也流了出来。　

十五年，漫长的十五年，苦难的十五年，漂泊的十五年，辛酸的十五年。十五年的狗子变老了，皱纹爬满了他苍老的脸。那是一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十五年的小镇也发生了变化，与十五年前有着天壤之别，一栋栋崭新的房子坐落在他眼前，像一个个美丽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一样。看到这一切，狗子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他的心情很复杂。　

十五年前的狗子因为一场命案逃到了外面，躲避被抓捕的命运。十五年前，他和村长发生了口角，本来事情化解的。但一时冲动，头脑乱了，他随手拿起一把砍柴刀到朝村长劈过去。刀落在村长秃顶的头上，村长当场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为了躲避吃命官司，他选择了逃跑。跑到远方的城市，跑到他不熟悉的别人的家乡。可他哪里知道，这一躲就躲了十五年呀！十五年的他在外面受尽了千辛万苦。他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永恒的伤痕，只会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在逃跑的十五年间，狗子怕见到熟人，怕被揭发。在街头上，一看到警察就躲，像碰到死神一样，躲到黑暗的巷子里去。等警察的影子远远走远了，他才轻轻走出来。十五年的他就是这样担惊受怕走过来的。十五年来的他没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每时每刻心都在咚咚跳。很多个晚上他都从噩梦里慌张醒来，额头上吓了一身冷汗。　

十五年前，他的女儿才五岁。现在十五年过去了，女儿也应该有二十岁了吧！应该是个大姑娘。她一定很漂亮了吧！她的母亲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邻居人家都说他老婆漂亮。女儿传了她母亲的基因，特别是鼻子最像，好象是从一个模子里模拟出来的。因此比她母亲更漂亮才是。他不知道站在女儿面前她是否还能认识这个满脸胡须穿着破烂的他，是否会被他吓倒。妻子在他逃跑时流着眼泪送他出门，现在的妻子是否还在等他，是否还会和他这个穷叫花子生活下去。他不知道，现在的他还没到家里，他只在小镇上，家离小镇还有五六里的距离。　

狗子在小镇上逛来逛去，想给家里的妻子和女儿买点礼物。以前每年妻子过生日或者他出远门回来时都会买礼物回去。现在他还想像过去一样。可转来转去，都没看到他合适的礼物。身边有多人走过，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可没一个人认识他。他知道他的模样在那些人看来一定很古怪。他看起来就想个疯子，头发老长老长，有一年多没理了，裤子和衣服都破烂的见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有一种颜色，黑色。在太阳的照射下，衣服闪闪发光。他知道他身上很脏，很油腻，太阳一照反光。他抬头看身边的人，没一个他认识的。十五年过去了，镇上的人都变化了，变老了或者变年轻了。或许很多人在十五年间已经离开了人间。　

狗子记得十五年前，他在镇上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大部分人也认识他。每次走在路上，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应付不过来。那时的他脸上堆满了微笑，灿烂的微笑。可今天，他好象是个过客，来自外星的人。他为他现在得到这样的遭遇感到难过。如果十五年来他还生活在这里，他一定和这些年轻和老年人很熟，说不定还是老朋友呢！可现在一切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尴尬。　

最后，狗子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件绒毛衫给妻子，买了一件裤子给女儿，还买了几斤水果，最贵的水果。他从背上的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包，里面是钱。里面全是零钱，一分的，五分的，一毛的，最大的钱是一张十块的。他找了好久才凑齐。老板看他可怜吧唧的，朝他笑了笑。这笑让他很不舒服，他知道他是在嘲笑他，蔑视他。狗子眼睛直直地盯着老板，心里骂了老板一句：狗眼看人。随后他背起行李包离开。　

太阳顶在头上很烈，照在人身上很辣。路边有几棵樟树，现在也病恹恹的，没一点精神，像一个老头子垂着头站在拿来。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脸上淌，狗子抬起手朝脸上一抹，袖子在那一刻湿了一大片。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了，狗子准备回家去，回到那个他离开十五年的家。他不知道那个家还在不在，他离开时家里有三个人，妻子，女儿，还有一个年迈的父亲。母亲在他十五岁就突然发病离开了他，是父亲一手把他养大的。　

一想到回到家就能见到久违的亲人，狗子心里就开心了。十五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他的家人，他生怕家人会遇到不测，生怕会在村里吃亏。每次在街上看到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时，他都会想起家里的女儿。可一想到这些年来没照顾好女儿，心里内疚的很。他真想像只小鸟一样飞到女儿身边，给她保护。十五年来他没主动跟家里联系，他怕联系，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全地联系。狗子想十五年来家里人一定在思念着他吧！这样想着，狗子迈开了步子，朝回家的路迈去。　

背上的包很沉，起码有五六十斤，都是多年来他的日用品。每走一个地方，他都要背上这些地方。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他是挨不到现在的，可能他早就倒在陌生的路上，骨头也见不到了呢。多亏了这些在他眼里是多么宝贵的东西。想到这，他伸出手拍拍后面的行李包，心里觉得很塌实。　

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了他读初中时的学校。那是一座不大的学校，校门在风雨的摧残下开始破烂了，有一道很明显的长长的缝隙。狗子在里面度过了他最美好的日子。现在想起都很甜蜜。他现在还能想到他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样子，头脑一摇一摆的。那时的他读书很认真，生怕落到同学后面。还记得他有一次考试得了第一名，学校发给他一封面有花的笔记本。他乐了，藏在枕头下面，都没用。他要保存到他生命的尽头。可在他逃跑的日子里，笔记本不小心留在某一个他居住过的房子里。他很后悔没好好的保存他。如果还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好还珍惜它。可这样好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因为家里没钱就结束了。他为自己可惜，如果他当初接续读书，说不定现在是一名国家工作人员呢！这样想着，狗子心里笑了一下，但没露在脸上。脸还是一派镇定的表情，像平静的湖面一样。　

当狗子站在校门口看学校时，有个老师慢慢地走了出来，脚一拐一拐的。他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那是他初中的数学老师。他很惊讶，老师怎么就这么老了呀！在他读初中时，老师可年轻呢，在讲台上神采飞扬地跟他讲课呢。那神气可像个演说家，可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如此一个苍老的模样。他心里算了算，从初中出来到现在已经有二三十年过去了。是呀！二三十年什么都会改变的呢！就像这个小镇一样，十五年不见就变得让狗子不认识了。他一开始走在镇上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呢！只到他看到一个招牌上写着罗唐镇他才确认没走过。　

狗子看老师离他越来越近，他拔开脚步就走。他不想让老师看到他现在这样样子，这个样子会吓到老师的，尽管老师可能早已经不认识面前这个满脸胡须头发蓬乱的他。他还是果断地迈开了脚步。　

路上人很少，很多去赶集的老百姓十一点多一点就早早回家了。现在十二点多了，要回家的早回家了。望着前面空空的黄泥巴路，他的心里有点空洞。再加上这个火辣的天气，他全身都有点不舒服的感觉。但他还是毅然走下去。他不久就能回到家，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了。　

渴了，想喝得水。路边有口水井，那是一个天然的水井。那里的水很凉，一年到头流个不停。小的时候每次他到镇上赶集时如果半路渴了都是到这口井里喝水。如果是几个小孩子一起，还会在那打水仗呢！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全身因为打水仗都湿了，回到家母亲训了他一顿。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口井还在，还在为半路的人服务着。一想到这，他就多喝了几口清水，全身顿时舒展开来，凉爽了许多。　

摸摸喝饱了井水的肚子，狗子又要赶路了。　

走到半路，有一座桥。桥是政府拨钱修建的。狗子还记得当年修桥的情景，那时每户人家都要去一个人，如果不去就要罚钱。那时他的父亲每天都早早起来，晚上很晚回去。空闲的时候，他经常到修桥的地方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大人干活。那时那个场面可大了，每个人都热火朝天，好象根本感觉不到累，全身有的只有激情。如果把桥修好了，就能从其他镇把水引过来。有水了庄稼就有收获了，人们干活当然就积极了。　

桥下有一大块田地，起码有三百多亩。可现在这些肥沃的地都荒了，杂草丛生。十五年前，这块地可都是金黄金黄的庄稼呀！现在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地也荒了，杂草借这个机会疯狂的长起来。看到眼前的杂草，狗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如果他在家里，他就会把这些地包下来，相信一年能赚他几万块，把家安顿地好好的。可现在的他全身上下都像个乞丐似的，家里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等他呢？想到这些，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就出来了，滴在桥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擦干眼泪，狗子又迈开脚步。他要快点回家，快点看到家人，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终于走到离家只有三百米的距离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了村庄。那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可十五年来他从没回过里面看它一眼。现在终于看到了，他的心又是激动又是悲凉。他想起十五年前，他从这个村庄出发，沿着村里唯一的一条通往外面的路开始他逃跑的生涯。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梦里想到他的村庄，每次醒来他就能把村庄的轮廓描述出来。可他没一次真正见过村庄。现在村庄在他眼前了，他能不激动吗？能不哭泣吗？　

狗子还记得那个他逃离村庄的晚上，他慌忙走在黄泥巴路上，刚走出一百米的样子，他摔了一绞，膝盖上一块皮都烂了，鲜血流了出来。他忍受着疼痛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现在他在回家的路上，他还能记得那个他摔交的地方。那个地方旁边都是稻田，左边那块是村里胡大满家的，右边那块是村里胡清毛家的。他记得清清楚楚了。现在他要去看看那块地方是否还在，他要在那里仔细看看，回忆一下当年的情景。　

狗子朝那个方向走去。离那地方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得厉害，扑咚扑咚地跳。他好象看到了当年的他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哎哟一声。那声不响，可他感觉到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再用力慢慢站起来，再一步步拐着朝前走去。　

现在走到那个地方了，狗子低下头，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地方。虽然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改变了许多，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痕迹，当他还是能感觉到就是那个地方。　

他就这样静静地在那里站了差不多两分钟，再迈开脚步朝家里走去。　

家在他眼前越来越清晰，他已经看到了家的大门，大门上还贴有当年他写的春联，字迹很模糊，但狗子一眼就认出来了。看到了一块块黑瓦，还看到了那栋矮矮的厨房。狗子很久就想把厨房拆了做个好的，可那年他逃里出来。终于，他来到了门口。门关着，但没上锁。他知道里面有人。以前妻子出门一般都会锁门的。　

轻轻推开门，门展开时顿时发出一声很尖利地声音。这声音让他的心跳了一下。可屋里空空的，一股难闻的霉气朝他扑来。狗子用手捂住鼻子。那味道肯定是因为没人住或者多年没打扫才会有的。那是一股潮湿的味道，那是一股人一闻到就心里起疙瘩皮的味道。现在狗子闻到了。他的心一抖，他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不会是好事。　

在屋子的上空，有一个蜘蛛网，上面有一只蜘蛛趴在那里，等待该死的虫子朝蛛蛛网上飞去。墙壁有一张画。那是他十五年前过年的时候从镇上买的，可现在还老实地贴在上面。难道妻子没换过，难道妻子从他离开后就离开了这个家。这是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头脑里一闪而过。可这念头让他全身颤抖了一下，背后发凉。　

他朝他的房间走去，轻轻推开，他以为妻子在里面。可里面空空的，箱子上全是灰尘，地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　

他朝父亲的房间走去。慢慢推开房门，他看到了一堆东西绻缩着躺在床上。他仔细看了，那是他父亲，在那里喘着粗气。想来父亲已经病得不轻，或者好几天没吃饭了。狗子记得在他逃跑的日子里，因为身上没钱，没饭吃，他就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嘴里也发出呻吟的喘气声，脑袋耷拉着，双手垂下，与眼前的父亲很相似。　

他朝父亲走去，用手轻轻地推了父亲一下。父亲睁开松弛的眼皮，看了他。从父亲的眼神里，狗子知道父亲一定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是他儿子。父亲用轻轻又断断续续地声音问狗子是谁，为什么来到屋子里来。狗子看着眼前眼神浑浊的父亲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说，我是你儿子，我回来了，我在外面飘了十五年，现在回来了。父亲眼睛一亮，全身一颤抖。狗子知道父亲这下清醒了，他知道眼前这个满脸胡须头发蓬乱的人是他儿子。父亲想对狗子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又没说出来。狗子现在急需想知道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去哪里了。狗子问父亲，我老婆和小清去哪里了。小清是女儿的乳名，小时候狗子就这样叫她。父亲那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把一把往下掉，掉在乌黑的被子上。父亲说，他们在你离开第五年就走了，走了都有十年了，都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不知道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听到父亲口里艰难发出来的声音，狗子一皮肤坐在地上。行李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了出来。狗子给妻子买的绒毛衫和给女儿买的裤子也落了出来，躺在他身边。狗子想不到他回来见到的是这么一副惨象，一副他最不愿见到的情景。他想妻子怎么就不等他回来呢！女儿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他不知道答案，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狗子的头脑乱极了。　

狗子抬起头来看两眼汪汪的父亲问，他们没跟你说他们要去哪里吗？他们没说还会回来吗？父亲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他们是在一个晚上悄悄离开的，那时的我躺在床上睡着了。　

狗子知道妻子和女儿是不会回来了。他在外面飘了这么多年，家里没有他，他们生活得一定很艰难，可能忍不受苦难而离开的。想到这，狗子恨自己，恨自己当年不该那么冲动就离开他们。可现在的一切都难以挽回来了。　

　

　

本文已被编辑[寂寞的阴天]于2006-10-10 22:08:2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