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必要把一位叫范挽的家伙介绍给大家认识，他实在是一位很古怪的人物。

我们住一栋楼的同一单元。他家在最底层，我家在最上面。我百无聊赖时喜欢站在阳

台窗口俯视楼下的人物、景色，而他总逃不出我目光的捕捉。冬天阳光充足，不刮冷风的日子,他就走出房间，坐在对面一栋楼的墙根下的水泥围台上。他坐在一群身穿臃肿的棉衣裤出来晒太阳、唠闲嗑打发时间的老人中间。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等待乘客的呆得很寂寞的电三轮司机。范挽少言寡语，他喜欢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用一种略带惆怅、神往的腔调追溯各自的壮年时光，听电三轮司机天马行空地穷吹滥侃。而他却很少加入。他头上戴顶淡青色毛线帽，身上穿件他父亲发的活里活面灰色的稍显肥大的劳保棉袄，脚上着双严重变形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的皮棉鞋。当他坐在这些人中间时，他的这身穿着使我很难把他与周围的人区分开来。

他那天摆出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在他身上既没有老年人的暮气，也没有电三轮司机奔

波生计的苦恼。他带着一台小收音机，亮晶晶的天线拉到了极限。他不住摆弄着收音机，搜索信号。搜了一阵毫无结果，便失望地播到地方台，听起了戏曲。他对戏曲没有任何兴趣，但里面传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却并不使他烦恼。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挤扁了的烟盒。他叼上一只烟，点燃了，有滋有味地吸起来。瞧他吐烟圈的样子，有点向那些电三轮司机炫耀优越感的意味。

他悠闲地、乐滋滋地透过升腾的烟气望着对面的水泥路，上面的积雪被脚掌踏、车轮

踏碾得异常坚实，形成金属一样的亮闪闪的坚冰。一位穿着肮脏的后背露棉花军大衣的电三轮司机顽强地站在上面，站在他那辆只能载一条哈巴狗的电三轮旁边，身体一动不动，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连眼睛好像也不眨一下。范挽望着这个人，感觉好笑，他想“这个人一定被冻僵了。”呵呵范挽那天心情的确不错。

然而在他的意识中，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一度敏感于别人看他的

目光里隐藏的内容。在那些目光里，有一些是鄙视、轻蔑，还有一些是微乎其微的同情，而更多的目光里只有冷漠。他在这些人眼里比路旁的小石子强不了多少。

他惧怕走路，因为走路会使他的缺陷昭然于世。他右脚脚尖生下来就向内侧歪斜，这

使他走路的样子既笨拙又丑陋，就象一只鸭子，身体摇来晃去，仿佛随时都会跌倒。小的

时候，他丝毫也没有察觉这只脚带给他的苦恼。然而成年后一旦开始思考、观察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他不能象其他同龄人到工厂上班挣钱，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享受生活，不能到舞厅跳舞······他不能做得实在太多了。他悲哀地认为生活对于别人是幸福、甜美，对于他则是痛苦和折磨。在所有那些不能做的事情中，最让他难以忍受的事，他缺少吸引女孩子的最基本的魅力。这是最令他苦恼和焦虑的。每当他的面前走过一对对亲密无间的情侣，他都羡慕不已。他怔怔地瞧着恋人们的身影从面前的水泥半路上飘过，最后被远处的楼房遮住。这时他就在收音机的声音里紧紧闭上眼睛想，我要是那个男的该多好呀！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身

体健全的人。他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跑多快就跑多快，而且他还有一个意中人。那女子是楼区里最漂亮的女孩，白净的瓜子脸上长着细细的眉毛，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涂了鲜红口红的嘴唇······他想象着自己与她拥抱、接吻的情景。他努力想弄清楚与他亲热的感觉，但那感觉总是十分模糊，并且一睁开眼睛就全部消失了。

他没有上过几天学父母便让他辍学了，对此他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对一切都抱着无

所谓的态度。他的脑子里装的完全是听天由命的想法。说到这些想法的由来，就得顺便提一下他的家庭。

他父亲是一位形容枯槁、性格内向的老头，而他母亲则相反，体态高大臃肿，一张嘴

巴整天都不闲着，就象我们厂那些化工设备似的，只要没到检修期，就轰隆隆地转个不停。他母亲的嗓门也大，就算关起门来同家里人说话，我们那个单元的一至六楼的居民也会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他家毫无秘密可言。他家那些好事、坏事、芝麻大的事、西瓜大的事全经过他母亲的嘴巴传出去了。可一旦他家的麻将桌摆上，他母亲的嘴巴就闭上了。

于是只能听见麻将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音。他母亲对打麻将简直着了魔，早上一吃过饭，就迫不及待地把楼区里几个嗜赌成性的家伙叫过去，每天都玩到半夜才散局。这就是范挽风雨不误坚持到外面与那些老人厮守的原因。

范挽讨厌麻将牌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音，他总是尽其所能地躲避，尽其所能地克制。

那种声音对他来说就象我们午睡时把我们的脸当运动场的苍蝇。范挽越是躲避，越是克制，他心中积聚的火山岩浆的能量就越巨大。当他胸膛无法承受那些能量时，终于引发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喷发。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外面下着冒烟雪。我吃过早饭去坐班车，一出楼道就看见范挽

正在向他家的窗子上扔石头。窗玻璃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碎玻璃象储钱罐里倾出的硬币散落在雪地上。周围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几个经常在他家玩麻将的人也在其中。范挽眼里噙着泪水，牙齿紧咬着下唇，鲜血从嘴唇上的伤口溢出来。他看也不看周围看热闹的人，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扔尽砖头、石头，就跑到远处去找，而他的父母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任其发颠耍狂。

我晚上下班回来，看见他家所有窗玻璃都用硬纸壳代替了。那年冬天，楼区里的砖头

石块差不多都被范挽扔进经常烟气弥漫，经常传出稀里哗啦麻将牌声的房间里了。

我们这个楼区有位容貌端秀的女子，姓苏，芳龄28，还没有对象，原因是她在爱情上

遭遇了太多的挫折，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不过并不算太严重。如果你同她说三句话，那么你绝对不会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可是你同她说第四句时，她就会从怀里掏出一张香港艺人刘德华的相片，向你没完没了地讲述一个不知被她重复多少遍，大概连火星人都知道的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

一些无聊的人为寻开心，极力怂恿范挽追求苏小姐。他们骗他说苏小姐暗地里向他们

透漏他长的很象她从前的一位男友。范挽信以为真，喜上眉梢。那天吃过晚饭，范挽牵着狮子狗在楼区里散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还扎着领带，胸前戴朵小红花，冷丁一瞅，还以为哪位刚娶过媳妇的新郎从洞房跑出来了呢！眼见苏小姐走过来，范挽忐忑不安地凑过去，吞吞吐吐地道：“苏······苏小姐，咱，咱们搞对象怎么样？人家都说咱俩象两口子。”苏小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向他瞥一眼，嘴巴一撅，讥讽道：“瞧你那瘸样，也打我的主意？！真是神经病。”接着她就从怀里掏出刘德华的相片，无限深情地吻了吻那位帅哥，随后就给他讲起那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几天后，当一位居民在饭桌上谈起这桩事时，因为笑得太剧烈，假牙掉进了汤盆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