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说,来治平,跟我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在放学的途中,随着她,来到离学校很远很远的铁路线上。他问她,羽卒,这铁路到底通向哪里呢。不知道,我们沿着它走就知道了。于是,他顺从地随着她一直走到了夜色迷离,可依然未见到铁轨的尽头。天下起了雨,他们躲在田野上破旧的茅屋里避雨。他有些怕了。羽卒,我们回去吧,好吗。她用手撩开被雨水淋湿贴在前额的发丝,笑着对他说,怎么了治平,你怕了吗。天都黑了你不怕吗。湿淋淋的她看着卷缩成一团的他,微笑着说,好了治平,别怕,我们回去就是了。一双乌黑的眼眸再一次投向伸向远方的铁路线,执拗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去铁轨的尽头,要知道远方的样子。斯时的他仿佛被她坚定的神情感动,羽卒,我答应你,等我们长大了,我一定会陪你去的,一起去外面的世界,我们会长大的,会的。肃穆的神情,坚定的话语,细细的雨丝,浓浓的夜色,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长久的少年。
那一年,他仅仅八岁,她大他一岁。
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在唐山那场大地震中失去了生命,是她的舅舅把她接到关外这个小城,与外婆一起生活的。
在学校里面,她是个令老师头疼的孩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顶嘴而被驱逐出教室。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文静娇弱,她的性格在少年时就显得与众不同。少年的她穿着大大的并不适身的运动服,扎着麻花辫子。她其实并不漂亮,厚厚的唇角在圆圆的脸上略显上翘,只是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像深邃的海。其他的女同学都不喜欢这个言行古怪的女孩子,老师也都对她头疼。她上课爱睡觉,不完成作业,不礼貌,也不整洁。她在班里没有任何的伙伴,只有他—齐治平。
他的母亲是一家医院的内科医生,父亲在七九年与越南战争的时候牺牲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带大。他是母亲的未来,是母亲这一生的希望和依靠。为了他,母亲甘愿付出所有的一切,包括一个女子后半生的年华。而她所期盼的只是要他努力读书,学有所成,将来有所造就。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隐约地明白,他的言行和未来要对得起母亲的付出,对得起一个女子一生的坎坷。他知道并告诉自己,自己与其他的孩子不同,他唯一要做的必须要做的是,发奋读书努力学习。他清楚自己努力背后的所有动机。
在学校里,他是个沉默的孩子,成绩优秀,是受所有老师喜欢的好学生。他很少与人交往,也很少说话,只是埋下头去用心地读书,用以抵挡生活的缺陷面。只有在他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才露出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欣喜。他喜欢和这个性格怪异且被所有人孤立的女孩在一起,也只有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才能够令他忘记所有的并不适宜他的年龄的心理压力以及母亲的叮嘱。
〔二〕
十四岁到十六岁,他们同在一所重点中学里读书。
她喜欢画画、写字。她的文章在作文比赛中总能获奖,只是有人评价说内容有些颓废。她的文科成绩都是特优,可是数理化却是一塌糊涂。她依然只有齐治平一个朋友,她借阅整套的外国名著,她画她想像的外面的世界给他看。他和她骑着单车在每一个黄昏和清晨中一同放学上学。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和想像中,一个纯白的天地里。
他是以绝对优异的成绩直升重点中学高中部的,而那时她的外婆因病去世,她被舅舅接到了另一个城市里读高中。
那一天,是他在学生时代里唯一的一次旷课。他背着母亲,背着所有的人,偷偷地在这个小城的火车站里为她送行。
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城市里到处弥漫着齐秦的歌声。他久久久久地凝望着她,他轻轻轻轻地问她,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你才能够回来呢。她低垂着头,咬者下唇,抬起头来的时候声音有些落寞。治平,你忘记了,这里并不是我的故乡,天大地大我没家,我的故乡在我的心里,在我幼年的梦里,我已将它背负在自己的灵魂上面,因为我知道,那是我永远都无法回去的地方。
他拉过她的手,把一只银镯戴到她细瘦的腕上。知道了羽卒,可是我希望你能够记得,这个并非故乡的地方有一个我,一个和你一样的灵魂。
她把玩着腕上的银镯,镯上刻有细小的文字7℃。她仰起脸对他微笑。他用手遮住她那双黑亮且调皮的眼睛,他只是不想她看见自己的泪水,放开来的时候,他感觉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每一次,他都是在做完了一天的课业之后,在满天静寂的星光陪伴下,看她的信。
治平,舅舅对我不好,我想离开,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治平,我觉得自己像是散落在风中的种子,随处飘散,我们的宿命到底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呢?
治平,我已经荒废了学业,我想离开,离开我所面对的一切,我好想背着我的画夹,带着我的笔,去远方。
她的信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
羽卒,我会考上大学,等我,等我长大,一定要等我。
黄昏里,他一个人走在那条长长的寂寞的铁路线上,他把自己的信轻轻地撕碎,纸片在瑟瑟的风中吹散…
三年后,他是以全市第一名的高考成绩向母亲提交答卷的。他看到了母亲多年来隐藏在心底的笑容。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竟没有丝毫的喜悦的感觉,他甚至想哭。
〔三〕
她来他的大学里看他,这是全上海甚至全国最优秀的大学。
高大的梧桐树下,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眸,依旧是肥大宽松的黑色运动服,依然是那漫不经心的神情。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感觉有些晕眩。
羽卒,他叫那个唯一刻在心怀的名字。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样子。
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烟来,以熟练的姿态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地养活自己,治平,我已经和舅舅没有关系了。她微笑地看着他说,我用我的笔写字、画画足以维持我的生活。
羽卒,不要再漂泊了,等我毕业了,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我已经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她垂下头去,漆黑的长发像光滑的缎子一样滑落下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充满盈盈的笑意。她抓过他的手,是的,治平,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且是这样地优秀,真羡慕你,可是我的生活已经和你的不一样了。这个世间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我们心之所系而力终难为的,我们一定要学会冷却,即便是心所不甘,情难以堪,都不要去纵容,因荒芜的心田一经燎原。终成废墟。
外面下起了雨,很大,他们撑着伞在大雨中默默地走着。她问他,知道雨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他摇着头,一脸惘然地看着她。她说,雨最大的好处是能令这个喧嚣哗乱的世间变得安静下来,一时或者一刻,只要雨在下。
她走了,在那个下着雨的黄昏。继续着她的漂泊。
她不适合你的。那个叫乔的女孩子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他很惊异,在大学里,他没有任何感情的经历,对他人冷漠也无任何的兴趣和重视,心灵底处某种莫名的压力和使命感在不时地鞭拷着他的灵魂。他的价值观自成一个体系。很多的女生对他暗示过好感,都被他明确地拒绝,他对她们不抱好奇和憧憬,不让她们靠近,也不发生任何精神和情感上的关联,这使得那些女生们都对这个学业优异卓尔不群的男生满怀好奇,且敬而远之。
乔则不同,是校党委书记的女儿。他看到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且天真。
你想说明什么呢,他对她说。
我只想告诉你,她不适合你的人生。
还有呢,他望着她。
她俯过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短短的头发说,接受我。
他不时地接到她的来信,信的地点总是变换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知道,她一直在人生的路途上放逐着自己。信的纸张很粗糙,有时会用空的烟盒或是药品说明书的背页来代替,内容更是简洁。
治平,与你分别后,我觉得自己非常地孤独,犹如一个沉没于海底的人,感觉窒息,我辗转地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很多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我追寻感情,我所需要的也只是这样一份真实的情感,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会依旧爱我如初。治平,是不是因为我自小就没有了父母,所以才以此来对曾经的缺失做弥补呢。
还有的时候,他收到的只是一张简洁的明信片。治平,我在甘肃去往敦煌的路上,在一家小旅馆里,天好冷好黑,外面下着雪,我想起了你。
他就要毕业了,他想选择一家外企,他想那里的薪水可以足够他为羽卒不再颠沛流离做基础。可是,他不知道,现在的她究竟在哪里。
乔劝他留校。她说,治平,你的个性不适合外面的世界,我们都留在这个学校里好吗,我的父亲也希望你能够留下来任教,还有,还有我。
樱花盛开的日子,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到黑暗,治平,也不要让我看到你的泪水,帮帮我,治平,你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我真的没有了办法,想到了你,在这样的时候。
她怀了孩子。一个摄影师的孩子。
在那间曾去过的咖啡屋里,她对他说,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外表出色事业有成,优雅而又有情趣的中年男子。她说她爱他。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呢,羽卒,不要幻想找一个感情的角色来代替蒙胧的父亲,更不该把对感情的需索当成弥补内心空缺的方式,你知道吗。
可是,我真的喜欢他,治平,这一点我知道。
可是,人家是拿你来寻开心的,一个已婚的中年男子,与自己的结发妻子在岁月中逐渐磨损掉曾经的新奇,失去了原有的激情,而又不甘心就此沉沦,于是,便以各种各样的籍口和理由来寻找感情的替代,羽卒,这你都不明白吗。
不,治平,也许你说的很对,但是,他不同,他是真的喜欢我,疼我爱我的,和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什么叫不一样,做爱的样子总该一样吧。说话的他手都在颤抖。
良久的沉默。
他看着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对不起,原谅我的失礼。她依旧微笑着,没什么的治平,我们是朋友,唯一的朋友。我喜欢你的直接,我离开了他,因为我不能以不爱的方式和他在一起。感情可以拥有但不是占有。所以我能够让自己决然的离开,也明了该怎样地放手。只是,我需要你的帮助,治平。她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腹部。
你知道吗,羽卒,你是一个另人无法判断出快乐和悲伤的人,你的脸上总是带着那种另人无可言喻的笑容,那种微笑另我嫉妒甚至憎恨,从小到大,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因为我无从透视你的心。有时候,我真想用手去撕下这一层笑容的欲望,真想。
她依旧桀然一笑,轻声地对他说,治平,很多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是承受,我们要学会背着、扛着、忍着,为什么一定要展现出来呢,人生不是球赛,没有人为我们加油喝彩,我们没有任何的依靠和救赎,所能凭借的只能是我们自己,因为无论怎样生活都是继续的,并不为个人的意愿而转变。她停顿了一下。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我认识了你,治平,真好。
从医院回来,她只修养了几天,就要离去。治平,我的第一部小说就要出版发行了,现在正处于关键的时刻,我们后会有期。
拥挤喧嚣的站台里,她背着灰色的旅行包,穿着黑色肥大的运动服,嘴里夹着香烟,素面朝天。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可是,她却是那样地叫人心动。他心疼地望着她,他突然间问她,羽卒,你一直喜欢黑色吗。她轻轻地一笑,是的治平,只有黑色,只有这样的颜色才适合我这颗空洞的心。
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只这一句话,注定了他一生对黑色的敏感和执着。
列车开出的时候,隔着车窗,她举起手臂向他挥别,他惊异地发现,她细瘦的腕上竟依然戴着他当年送她的银镯7℃。多少年少的往事潮水般袭上心头,泪水就这样无可抑制地流了出来。他看着呼啸的列车渐行渐远渐无声。一个人伫立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明亮的灯光苍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他独自在那里泪流满面。
〔四〕
毕业留校后,他带着乔回到了故乡看望母亲。
夕阳下,他和乔走在市郊那条铁路线上,乔牵着他的手,高跟鞋支撑着她在单轨上摇晃地走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而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等我们长大了,我会和你一起去外面的世界。他的眼睛湿润了,他问乔,一个八岁男孩说过的话算不算是誓言。她说,得了吧治平,八岁的孩子懂什么啊,别瞎想了,我们回去吃饭吧,明天还要赶早回去呢。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什么,他不再做声。沉寂的心原来竟会丧失掉语言。
他是在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文字,那是一家旅行杂志。有她的专栏。从小她就显现出这方面的天赋,还有她的画。
她的书终于问世了,竟然在短短的时日内发行量达到十几万册,并上了畅销排行榜。他在心底里为她高兴,但又为她阴郁偏激的文字而心疼。
他的母亲一直催促他早婚,认为男人早婚,心有所属情有所归,不会随便的放纵自己,生活也会有重心所在。
他并不相信爱情,可是,他知道,婚姻是现实,是必须要面对和处理掉的问题。他决定结婚,且乔是这样地爱着他。他只是想尽快地有个家,尽快地有个孩子,尽快地走人生该走的每一步。可是,年轻的他又怎能想到呢,人生有时候竟是如此地漫长。
他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种社会化男性应该从事的一切,这是对内心对自我的说服,尽管有时候,他对世俗的成功和业绩有着积极或者说是野心,但更多的时候,感觉自己仅仅是这个世界的漫游者,内心真实的世界并不在此。
他给母亲写信说,妈妈,我将要与乔结婚,我们在上海新区购了房子,房间宽敞,想你来与我们同住。母亲回信说,你能有今天,我很高兴,也很安慰,我习惯了北方的气候,在老家居住挺好,你勿用挂念,妈妈的年岁并不大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你要珍惜你的一切,还有乔。
她的第二第三部书接连问世了。很多很多的深夜里,他看着那些阴郁的文字心伤,他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一次无意中他看到一部电视剧中,那个演慈喜的女明星的眼神与微笑竟与她一般无二,于是,他找来那个女星所有拍过的片子来看,包括早年的《牧马人》等老片子。就因为她的微笑,就因为她的眼神与她相似,她成了他秘密的影迷。
婚后的他与乔一直过着阳光而又正常的生活,像天下所有的家庭一样,按部就班的递进着。乔像所有的妻子一样,疼爱关心和照顾着他,她甘愿做他的守护者,把他从他的母亲二十四年的约束压制的爱中接管过来,让他成为自己的孩子,并怂恿他在她的身体里复制出新的生命。
可是,在很多很多的深夜里,他望着这个睡在他身边的女子,感觉是这样地陌生,某一个瞬间,在黑暗中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他为自己的有这样的反应而惧怕,他在心底轻轻地问自己,我怎么了。
〔五〕
彼此再次相见的时候,他的孩子已经四岁了。那是假期的时候,回母亲家,在他们最初相识的城市里相遇的。
她说,真快啊治平,你已经是爸爸了,转眼间我们已经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
羽卒,可我为什么总感觉人生像一场没有目的的放逐一样的漫长呢。
她笑着说,别傻了治平,你应该是幸福的了,只有我永远是一个流浪的人,我觉得自己的心老得这样地快。她吸着烟漫不经心地说着。
那是你的早慧羽卒,你所感受到的永远都比你身边的人更早也更多。
她起身去厨房为他做饮料,他环视着她的房间,这是她租住的楼房,地面上凌乱地堆着摄影器材、画册以及杂乱的书籍、鞋子,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张铸铁大床,阳台前是一张矮木桌子,可以坐在地上看书或者写字。墙壁上挂着她的个人画。他仔细地看着这些画,有公园长椅上裹着小脚的老妪,布满皱纹的脸干瘪的双手。幽暗的水泥路面上滚动着的空易拉罐瓶子。抽烟的妓女。还有一张大大的素描,寥落的季节黄昏里,一条伸向苍茫远方的铁路线,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牵着手在执拗地走着,雨在下…他的泪无声地涌出眼眶。
她做了热红茶给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微笑。她告诉他,我要去云南了治平,去那里最贫困的山区里教书,教孩子们画画、写字。
她伸出手抹去他脸上残留的泪水,疼惜地说,你总是在我的面前流泪,就像年少时在荒野里淋雨你说怕了的样子,我从来都没见过比你更爱流泪的男子。
他说,羽卒,能够不再远行好吗。
我想过的治平,有一个温暖的家,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嬉笑眼前,有一个淳厚善良的男子相知相惜,有一小块可以种植的地,人生或许会过得快一些,可是,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与我的生命是没有任何关联的,我只是这个世间匆匆的过客,治平,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如果有来生,我真的不要,不要再来这个世界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唯一能做的是放低自己有所付出,我需要行动。
可是羽卒,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能起到什么作用,它的意义是什么。
治平,也许我所要做的对身边的世间推进并不大,这个世界依旧由权利和欲望来颠覆支配,但是,我毕竟成全了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尽管这指引来自于我个人的思想以及对宿命的感知,我所不需要的就是成就还有所谓的意义。
治平,你能明白我吗。
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羽卒,我知道无说服不了你,年轻的时候我最不喜欢的书就是红楼,可是,你知道吗,后来因为一句话,让我把这部书反复读了好多遍。
是吗,她不解地望着他,是什么呢。
纵然是齐眉举案倒底意难平。
羽卒,他抓过她瘦弱冰凉的双手,只要你愿意,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不,治平,她挣脱了他的手,用手指在他的眉间轻轻地划着。治平,我们之间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和善待对方,我们给予对方的感情,不属于任何俗世约定的范畴,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治平,你很寡言,但内心分明厚实,我喜欢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人,我们是这样地相似,这一点在很早的时候我就能觉察到。只是你的世界是规则的,没有瑕癖的,而我不同,我习惯了离群索居,我知道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硬性碰撞,即便是貌似接近,利益的关系强悍过情感关系,这样纷扰的世间人情。我的路更是跌跌撞撞,有命定盲目的激情,不知道疏离的界限,甘愿为自己认同的事情粉身碎骨,这是我们的不同。但是治平,我还是很高兴,这一生能够结识你,我唯一的一个朋友。你知道。
他无奈地垂下头去,我知道的羽卒,我知道我的等待和希冀始终都是一场无声的溃烂。答应我好吗,不要再让我失去你的讯息好吗。他无限伤感地对她说,一回相见一回老,随着年龄的增大,便觉得相聚不容易。他又一次掉下了眼泪。
我们几时才能相见呢,羽卒。
〔六〕
生活平静如水,静静又悄悄地延续着。他从一个年轻的男子进入了中年。
他对妻儿悉心照料,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没有任何回声,他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身心开始苍老疲惫。
直到有一天,乔沉静而又绝望地对他说,治平,我们分手吧。他看着她,这句话好像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继续说下去,我们的孩子已经六岁了,我一直等待你能够爱上我,我以为早早地生下孩子就坚不可催了,可是,直到现在才知道,一切于事无补,我仿佛存在于你的生命之外,治平,有时候我看到你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在你的生命中,倒底有哪些是无法言及的事情,我知道与没有关联,你像坚硬的顽石驻守原地,而我对你的感情,像是盲目撞过来的鸡蛋,注定粉碎,我为自己感到悲痛,你只是用我做了工具,用来对抗你对生活的虚无和延续,你是个矛盾得无可救药的男人。
她克制住任何感伤的表示,不掉落一滴眼泪,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在所有的热望和幻觉破灭的时刻,她依旧维系着良好的教养和出身的高贵。
他平静地答应了她所有的条件。包括孩子。她说准备带着孩子出国定居。
他离开了这个城市,告别了曾经在这发生和有过的一切,回到了母亲的城市里。母亲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伟大的母爱竟汹涌得如此沉默。
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房间,他感觉自己脚下的路在轮回,终点又回到起点,他想过自己的孩子,而如今被乔收回了,只因为她要离开他,这是给他的惩罚。
没有急于工作,在家里蒙着头昏睡了几日,这是他从小到大习惯的疗伤方式。像某种山林里的动物。他感觉身心的疲惫,不出门,也不接触外界,有时看些书籍杂志,还有的时候帮母亲浇浇花做些家务。他每天都坚持给母亲洗脚,他从心底里深爱和感激着也愧对这个可怜的女子。
他接到她的电话,她告诉他,她在云南一个偏远的山区的小学校里,教孩子们画画写作。她对他说,治平,我喜欢这里的淳朴,这份淳朴不是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所刻意做作的,这个外世界有什么还能比那些孩子充满惊奇、渴望、期待、求知的眼神更纯洁的呢,治平,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也不是逃避现实,不要用慈悲、责任、光荣、使命、痛苦…这些所谓的因素来定论我的行为,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灵魂如此地空洞,需要填补。其实直到今天,我仍不相信自己真正所寻求的是什么,也未确定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是什么,金钱肯定不是,爱情也不是,事业也不是,生命也不是,所以我一直在颠沛流离中生活着,治平,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怕,怕自己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到最后没有一个地方一个人让我回去,这些年来,我喜欢过很多很多的男人,他们是我生命中一次次出现的烟火,盛放之后灰飞烟灭。治平,为什么我可以很轻易地喜欢上一个男人,但心底却不再有爱的感觉呢,是不是我对生活的本质太洞悉了,把人性看得太透彻了,其实,我并非要执拗地把自己的情感逼到绝路,令丑态毕露的,我也知道,人性不容如此拷问追究。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知道自己是个心存惶恐的人,别人对我的一分好,便恨不得还他十分的情,我是这样竭尽全力的人,因为我知道这世间人情冷漠,所以珍惜着一分分的暖意恩情,可是在生活中,我却故意地激怒别人,疏远别人,发脾气,没有缘故地使性子,别人以为我是一个不容易被讨好,喜欢摆出恶劣姿态使别人为难的人,治平,只有你知道,只有你知道我,我只是以此来认证自己对感情的向往。
他听到电话的那一端,她轻轻地饮泣。然后传来恸哭声,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他更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她。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哭,在遥远的南疆,在远离他几千公里以外的偏远村落里。她在哭。
〔七〕
他的律师所仅一年的时光就在这个小城崛起,这是他所学的专业,也是多年来苦学钻研的成果。虽然他平时寡言,可是,每一次在庄严的法庭上,在面对正义和真理面前,他犹如换了一个人,思想敏捷,言辞激锐。此后他很快进入了省城,仅三年的时间,他又以绝然姿态闯入北京,在京城这个人才会聚的地方,杀下了一个天地。这是他人生另一个自我。
他的名字很快的在各种媒体中传播开来,他的生活也因此彻底地变了样子。身影出现在大大小小不同的城市间。报纸、杂志、新闻、电视,繁华包围,喧嚣追随,虚名和金钱缠绕左右。一切的一切。
他的身边自然地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女子,并试图与他接近。尽管这接近有着不同的目的,但他知道,这些人与他的生命无关,他知道自己的情感已经残废。人在红尘热浪中,他的心一直充斥着惶恐和惊悸,很多很多的时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了什么而做,也许是这些是他应该的既定的轨道和程序,只有这样做,才符合他,才适合他,才应该是他。可是他感觉自己的心是这样地虚幻和惘然,他找不到自己的重心所在,一定的时间里。他都要强迫自己归附平静,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时间和空间,与灵魂对话,审视自我,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心平静下来,对自己释然。这是他内心真实的自我。
途经上海的一次,他下了飞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有他生命太多的痕迹,而此时他知道,这里已经和他再没有任何的关联了,曾经有过的学业、生活、工作、家庭都不再是了,而今,他只是个过客。
他终于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除了时光。也没有谁是必须为谁停留的。所有的人或事到头来都是一场幻觉,人对世间而言原本就是匆匆的过客。
淮海路的一家酒吧间里,听着低迷的音乐,熏染地沉浸在烟草和酒精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吸了多少烟,他发现自己内心一些绝望而又阴暗的东西。
那个女子就坐在他面前的高脚凳上唱歌,穿着黑色的蕾丝胸衣,黑色雪纺纱阔脚裤,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她的肩头、手臂、腿、脚趾都在有技巧地诱惑性地暴露着。
一曲唱毕,掌声响起,只有他醉眼蒙胧地看着她,他对她说,你怎么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啊,像个幽灵。她冲他轻然一笑,走过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触摸他的面颊,他短短的胡茬,然后说,难道这能另你想起什么吗。
她随他来到他入住的酒店房间。她的身体像打开的花朵呈现在他的面前,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喉间发出饥渴而又寂寞的声音。
激情退却的瞬间,他的眼睛里注满温暖的泪水,怀中丝缎一样美丽的身体,像生命一样空虚得快乐。他们是如此地陌生,却带给彼此安慰。他问她,你会爱上我吗,她笑了,你需要人爱吗,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爱吗,我们都是不需要也不相信爱的人,因为我们都是对爱有疾患的人,在心理和感情上都有欠缺的人,我们之所以走近,是因为我们之间太过熟悉。这陌生的熟悉。
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叠美金放在桌子上,她走过去从中抽取了一张,她听到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叹息还是释然。她说,我并非是你想像中的女子,我留取一张只是要你不再记得这件事情,不去分辨是否有负累,如果这件事与金钱有关,自然就与情感无关了,你可以轻松些去面对你应该面对的人或事。
他是看着她离开房间的,走的时候,她用修长而又光滑的手指缓缓地轻触他短短的胡茬。你是一个洁净直接的男人,很多的男人怀才不遇怨天尤人,还有的男人看起来神情激昂,实质上无论是物质还是心理上都有自卑且贫乏,另外一些男人则满嘴的愤世嫉俗,其实最是俗不可耐,这些男人都散发着湿漉漉酸溜溜的气息,我知道,只有洁净平和的男人才不惧怕流露出真实简单的自我,她用手轻抚着他的脸说,深情的男子,像一棵沉默的树,只是你的枝叶上散发着太多的恐惧和腐烂的血腥味道,你要学会珍惜自己,学会疼爱自己。然后,她再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他想着她的话,然后凄然一笑。
他用手机问候远在北方的母亲,然后关了机,他要自己与外界暂时的隔绝,然后在酒店的房间里昏睡了起来。
两天之后,当他再次打开手机的时候,就接到了羽卒从云南打过来的电话,她对他说,治平,我的学生的绘画在国家级的比赛中获了金奖,我真的好高兴。你还好吗治平,我的又一部书就要出版了,这是我第六部书了,发行的时候我与你寄去,治平,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呢,没事吧,我给你唱支歌听吧,我刚刚学会的。
那天的云是否都预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哦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回到北京后,休息了两天,他又去了趟北方,把母亲接了过来,母亲年岁已大,身体状况也大不如从前,可是在每一次面对母亲的时候,隐约地他感觉到母亲仿佛有话想对他讲,可每一次都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母亲想对他说什么,已到中年的他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能够理解作为一个母亲此时的希望和愿望。可是他该怎样对母亲说呢,该怎么告诉母亲,他残废的情感。他真的不想再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不想再重复有过的苦痛。
他重新组建了律师所,兼并了两家,并吸收了其内部的精英,其间,除了大型的法律案件和纠纷,他自己不再外出,很多的时候是陪母亲,陪母亲听戏散步,听母亲向他讲他的父亲年轻时的点滴,以及父亲是怎样的在对越南反击战中英勇地献身。很小的时候,他就听她说起过这些,也看到过家中那张黑白照片上穿着军装的男子,可是他无法想像自己的生命与那个照片上的男子有关联,他感觉他是那样地遥远与冰冷。他想起自己的孩子,被乔带往国外的孩子,生命是这样在永不停息的轮回中的以永恒。
他开始阅读《圣经》,那是母亲的挚爱。那天夜里,黑暗中他闭上了眼睛,长久地阅读,他的眼睛有些刺痛,昏然中,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慢慢地覆盖他的眼睛,他听到自己轻轻地呼出一个名字。
黑色宽大的运动服,脏的仔裤,头发凌乱稀疏而油腻,素面朝天。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一样地微笑,一样地清幽。他忽然想起了一种花,那种被人们称做曼珠沙华的彼岸花,叶落花才开,花开叶已败,彼此生生相错,花叶永不相见,那是接引之花,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种花,他的心有些钝痛。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像珍珠一样明亮且疼痛,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心放在她眼下,他想接住那晶莹的水样的物质。她收起了他的手心。我没哭治平,是你哭了,她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你总是这样爱哭,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治平,我希望你能够快乐些,其实,生活就像一团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是没有尖锐的痛苦,只要不揭穿真相。我们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我们对生活的本质太洞悉了,把它看得太清楚太沉重了。我自小就是喜欢直抵本质和实质的人,我知道这样与人与己都不利,可是我甘愿,甘愿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尽管这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任何的回报。
羽卒,这到底是我们眼睛的过错,还是我们心的过错呢,我记得香港有一个戴墨镜的很优秀的导演叫王家卫,他从来都不肯摘下自己墨镜来面对这个世界,我喜欢他指导的片子,感觉每一部都能渗入到人的灵魂深处。忘记了那是哪部片子,那个演员靠着窗子,失神的双眼,绝望而又平静地自语。他说,在我最美好的年华,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的身边…他终于让自己的泪水放肆地流了下来。
治平,不要这样,我要走了,你这样我又怎能放心呢,我是风中腐烂的种子,飘落天涯,注定了不会落地生根,我庆幸,认识了你,我一生唯一的一个朋友,治平,这是来自缓慢的时间的确认。只有你,才能给那种洁净的相知相惜的情感,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一样地脆弱和倔强,只是,我们走不了一生这么长,这一点在很早以前我就明了。
她抬起细瘦的手腕给他看,腕上依旧戴着少年时他送于她的那个银镯,她低声地说,我知道这个世间的冷暖,我喜欢这上面细小的文字,治平,七摄氏度足矣,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暖意它不会令我惶恐难堪甚至难为,这样很恒定的暖意恩情,只有你才能给我,人家说大的恩情不可以用谢来表达,所以我一直的藏在心里淡然处之。
你能明白我吗,治平。你会怪我吗,治平。
他抓过她的手放至唇前,泪水簌簌而下,他看到她的腕上被刀片割过的痕迹,羽卒,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把他的头揽入怀中,治平,认识我你后悔吗。
羽卒,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人都会为他的言行付出等应的代价,这代价或许轻微或许惨重,这是必然,可我,我还没有为我的言行付出任何的代价,所以,我还不能在真正意义上说悔与不悔,如果非要我说,那也是非常的苍白,所以请你不要问我这个好吗。
彼此都不再做声,沉默或许也是幸福的,这无声而又绝望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我真的要走了治平,见过你我再没有牵挂了,珍重自己,治平,她深深深深地凝望着他,他慌乱地去抓她的衣袖,不要,羽卒,不要走,可是他感觉手中犹如无物,她象幽灵一样,消失在他的面前。他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他终于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他的梦。他看见枕边潮湿的印痕。
这一夜他再不曾入睡,在恍惚中,迷失着自己,迷失着脑海中有过的记忆。
第二天,他去了律师楼,处理了一些必然的事物,然后在办公室里昏睡了起来,及至天色将黑的时候才起来,用冷水洗了脸,然后他一个人驱车来到一家酒吧,饥饿的时候他喜欢用酒精和香烟来刺激胃肠,麻痹自己。
夜已经很深了,酒吧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老板走过来,先生,需要我为您叫车吗。他抬起醉意蒙胧的双眼,看了看酒吧的老板,微胖的中年男子,有着白皙的脸。不用了,我的车就停在外面。付帐的时候,突然间他问那个酒吧老板,人的情感有多少度,七摄氏度是怎样的温度,一腔热血呢,多少度。
老板被他的话弄得一片茫然,仔细地看着他,你喝多了先生,什么七摄氏度啊热血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了,他好像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然后他说,另一条街上倒是有一家银饰店,名字好像也是什么七摄氏度,接着他摇着头说,现在的人都不知道怎么了,怪怪的名字,怪怪的事情。
他不再做声,付过钱后,开着车在午夜的城市大街上寻找。他记得那个酒吧老板说的话,只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少年时去过的店子怎么还在继续,可是这里是北京,并不是那个遥远的关东小城啊。
午夜的京城霓虹闪烁,格外的美丽,他终于看到了在一条街的中心位置有一家不算太大的店子,闪亮的招牌上赫然写着:7℃银饰。他的心在剧烈地起伏,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在经历一整夜的无眠之后,背着所有的同学,背着老师,背着母亲,在店铺里捧着自己所有的积蓄,对老板说,这些钱够不够,够不够买下那个银镯。他看到在故乡小城的站台上,他拉过她的手,把那只银镯戴到她细瘦的腕上。
〔八〕
收到大学时代的导师给他发的e-mail,说要把他介绍推荐给一个正在搞跨过诉讼的案子,是关于日本在侵华时期,遗留在东北的核化学侵害,案例特殊,恩师希望他能够介入参与,只是这案子跨越年长且越国诉讼,需消耗大量的时间精力,他考虑再三,终是犹豫不决。
一次,他在网上查找这方面的资料,无意中进入一个叫殊途同归的页面,好像是个论坛,在讨论着一个写作手法优美而阴郁的南方女作家。谈论她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激的人物。
他很好奇,继续点击看下去,忽然他看到有人说,她应该有心理疾患,不然怎么会走向自杀的绝路呢,还有人说她是个完成自我终结的人,她用死清除掉所有她对世间万物的留恋。只是不知道,一个甘心走向死亡的人还有何眷恋之心。发贴的人很多很多,直到他看到了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时,他的神经都几欲震崩了,这个年轻的女作家的名字竟是谢羽卒!他对着电脑的屏幕不知道呆了多久,当知觉回归的瞬间,他关闭了电脑,拿起手机拨了她的号码,无人应答,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拨着,他发疯似的仍掉手机。。。。。。
书店里,在新书畅销榜上,他找到了那本《殊途同归》,作者简介上写着,谢羽卒,女,青年作家,曾出版过三部长篇两部中篇小说,作品风格独异极受读者青睐,本书系作者第六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因作者在本书出版发行之日,以自杀的方式完成其自我生命的终结。。。。。。
他想哭,眼里却没有眼泪,他想喊,却发不出声响,他像一头丛林中受伤的兽,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相信也不承认这一切会是真的。
订了去往昆明的机票,简单的几件衣物,连同那本书一同装入手提箱,在侯机大厅里,他一个人颓然地坐在那里,人群中他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他只是不明白,他只想问她,为什么,为什么羽卒!
猛然间他想起,他其实根本没有她确切的地址,云南那么大,他到哪里才能找到她落脚的地方啊,她从来都不曾给他她自己确切的所在,可是她却能够轻易地知道他,知道他的住址、电话,知道他的一切。
他想到了那家出版社,在和出版社联系上之后,得知那是云南境内一个叫宣泽的山区小县城,然后又是一个偏远的村落。
飞机在昆明降落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他顾不上休息,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了最近的一班去往宣泽的列车,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列车到了那个叫宣泽的小县城,他一身疲惫风尘仆仆地下了火车,然后向人打听一个叫作莫堡的村落,可是,很多的人都说不清楚,再焦急中终于听得一个老人说,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每天都只早晚有部车子通向那里,现在天已晚了,怕是不会再有车子去那儿了。没有办法,他只能找一家旅馆安顿下来。
一夜的无眠展转,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早早地坐上了去往莫堡的车子。其实,通往莫堡的车子是辆破旧的机动四轮车子,司机的驾驶室已经破旧不堪,甚至都不能挡风遮雨了,后面的露天车厢用大大的帆布帐篷支护着,车厢内的两侧各有一条长条木凳,十几个人相互对坐在一起,莫堡是县城通往山里的最后一站,沿途经过其他几个乡镇。就这样他上了车子,在刺鼻的汗腥味漫天飞尘中,向莫堡驶去。
你在等我的,是吗羽卒,我们就快相见了。
山路弯弯,矮小稀疏的树木在阳光的炙烤下秃哑成寂寞荒芜的姿势。车子在崎岖婉转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最后的两个乘客也下了车子,只剩下他一个人,下午一点多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开车的那个人告诉他,前面就是莫堡了。
他下了车,向前望去,果然不远处是一片起伏的人家。
羽卒,我来了,你一定在等我是吗,他感觉自己的心忽然间平静了下来,脚步是那样地沉静稳健。刚刚进入村子,两三个当地的孩子围拢过来,他们光着脚,女孩子穿着布裙,剃得和男孩一样的光头,皮肤黝黑眼睛湛亮。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明显来自外界的人,物质的匮乏和环境的封闭。并没有磨灭他们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长起来的活泼与好奇。他们嬉笑地看着他,同时又有些扭捏和害羞。
他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巧克力分给他们,他们告诉他这就是莫堡,学校在村子的东首的晒场旁。他随着孩子们蹦跳的引领下,来到了那个他们所说的学校,一排破旧矮小而又简陋的房屋,场地倒是很宽阔。令人醒目的是在教舍房前的场地上,竟然矗立着一杆鲜艳的国旗,在这个大山深处,在这个灰蒙蒙尘土飞扬的天空下,它显得格外地刺眼。
一个皮肤黝黑,个子高佻而又消瘦的男子,穿着已经洗得发黄的白色衬衣,蓝色长裤,斯文的装束,他握住了他的手,你就是谢老师的朋友吗!他紧紧又紧紧地握住了这位乡村校长的手,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而又沉闷的天空,逼视着这个小学校长,是的,我是羽卒的朋友,我千里迢迢万水千山地来探望她,告诉我,她在哪里。还没有等这位校长开口,他接着又说,她正在给她的学生讲课是吗,一定是的。
他那么用情地看着这个给人以淳朴和善良感的乡村校长,他甚至用乞求的目光在等待他说是的,她是在给她的学生讲课,那是他多么渴望听到的话啊,如果是那样,他会像个孩子一样蹦跳起来,去拥抱着位校长,甚至去吻他,他想他会的。
他感觉他的手在颤抖,这样明显地颤抖,不,不是他的手,是那位校长的手在颤抖,他不敢再看那个校长,他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仰起脸,灰蒙而又污浊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他极力克制着,他不想让自己的泪水就这样滑落!
她的墓地在村子南面的山坡上,那个校长告诉他,村子里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安葬这里。她的墓是全村唯一的一个砖石砌墓且立了碑。他说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人不尊敬她。他像上天落下的神女,心地善良,几年来,她教孩子们识字画画写作,她给孩子们购买大量的书籍画册,她给孩子们讲述外面的世界,她把一个又一个的孩子送出了大山,送出了这个封闭的世界,有了她这个学校有了生机,有了她这个村落有了生机,有了她就连相邻村落的孩子也不畏路途的遥远前来念书。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以后又会到哪里去,也不结婚,也没有孩子,自己孤身一人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问她,她就笑着无语。
但是我知道她,那位乡村校长说。我去过县城和省城,我知道她是个流浪的作家,出过许多书,可是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她应该有她自己鲜亮明媚的生活,可是我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
他拿出她写的遗嘱给他看。
她留下了一大笔存款,还有最后一部书《殊途同归》的所有稿酬,全部捐献给这个村落,用来修建一所像样的学校,让孩子们能够在宽敞明亮而又洁净的环境中接受教育。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那个村落的校长哭了起来,她平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和村子里的人吃一样的饭菜,她没有用过一样化妆品,可是,她每次进城回来,总是给孩子们捎这捎那。
村民们越聚越多,人群中有人在低声地哭泣。
我知道她每次都会从城里买回大量的香烟和药品,她喜欢吸烟,但在孩子面前她极力克制。一次在无意中我才知道,她买回来的那些药品都是抗抑郁的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吃这些药,她是那么地消瘦,你无法想像她在那部书要完稿时候的样子,人简直都脱了像,头发掉得稀疏,眼睛深陷。可是,她仍旧给孩子们讲课,并指导孩子门参加全国性的作文比赛和绘画比赛,许多的孩子都获了金奖。说到这里,这位校长已经泣不成声。
她走之后,很多很多的人前来追访她的事迹,猜测她的动机和意图,主流媒体开始介绍这个在穷乡僻壤教书的女作家,即使是在她走后,她的书籍依然在热卖着,并且达到极限,她以及她的文字,被一些固定的读者珍视着。
然后,这个校长告诉他,她在遗书中写道,将来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会为她掉泪的男子前来探望她,告诉他,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殊途同归,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九
北京,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折射在人的脸上,痒痒的,他一个人坐在诺大的办公室里,痴痴地发呆,他一直在咀嚼那四个字,殊途同归,他不再流泪,也许是因为生命里再没有一个可以相对肆无忌惮流下眼泪而又不觉羞愧的人,他有属于安全的回忆,即使她已经消失不见,即使她对他的情感不足以令她甘愿放弃她选择的生活方式,即使他心在怜悯,却无法帮助,即使他爱,却不能改变。
他为自己的懂得而不再落泪,只为这懂得,这份无可言喻的懂得。就在这个瞬间,他说服了自己,丢开一切,开始进入那个跨国的诉讼案子。
太多的资料细节需要查找翻阅整理,他把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去,那本《殊途同归》一直在他卧室的枕下压着,他不曾阅读,尽管每天工作劳累之后,临睡前他都要拿出来细细地端详封面上的四个字,可是,他从不曾打开去阅读。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舍不得去阅读这他心中最后的文字,还是不敢去碰触那文字背后沁凉的灵魂。
许多天之后,他从同一参与诉讼案子的搭档处取资料回来的途中,再一次经过了那家银饰店,7℃银饰,透过车窗,望着那熟悉的店名,他的心弦再次震颤。如潮般的往事不可抑制地袭上心头。少年铁路上执拗的身影;被老师逐出教室的她在秋千上倔强地荡着;故乡小城的站台;上海医院里打胎时她无悔的表情,冰冷的器械,殷红的血;另他一直憎恨的微笑;抑郁的文字;还有,他想起了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她在遥远而又陌生的村落里给他唱的那支歌,再一次回荡在他的耳边。。。。。。
那天的云是否都预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然后他听到轰然一声巨响,他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的城市晚报上,著名青年律师齐治平死于昨日车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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