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曾 氏 物 语(文/韦歌)韦歌

发表于-2006年10月18日 晚上11:06评论-2条

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三,与中原大地无数个炎热的夏日没有什么两样。可对曾家窝堡的地主曾老财来说,却是个兴高采烈的日子。一大早,他就把独臂车把式曾洪财连人带车地打发出去,到五十里外的孔垅火车站接从省城归来的二儿子。三匹马踢踢达达地拉着铁轮大车咕隆隆地刚出曾家大门,曾老财说提搂着哑嗓子喊:“杀鸡!杀鸡!——宰羊!宰羊!——”

曾家大院便鸡上墙羊跳圈地闹腾起来。

天近中午,地主婆曾张氏踮着金莲脚第十二次地颠出院门,缺牙的瘪嘴一蠕一动地喃喃自语:“怎么就还不到家呢?”

曾老财大院里吼:“你总望个么事呀?该到就到了,不该到你望就能到吗?”话音没落,老财自己也憋不住窜出门去,单手搭个凉棚,额头便 猛集起数条田垅般的皱纹。

就在两人望眼欲穿之时,黄梅岭盘山道上却是另一番情景。三匹马拉着一架空车,独臂牵着里套的缰绳,回头对跟在车后的国高学生哀求道:“二少爷,你上车吧,你爹若是看见你在车下走,非骂死我不可。”

这是第几次央求了!总有十几次了。二少爷皱眉瞥了一眼肮脏粗陋的乡下马车,很不情愿地说“停车吧。”

独臂吁了一声,三匹马收住蹄子。独臂忙把脏兮兮的棉垫子摆好。二小爷毫不领情地把棉垫挪开,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手绢铺在屁股底下,坐稳后又把身上西装的皱折捋平。独臂怔怔地看着二少爷摆弄停当,方明白他不愿上车的缘故,心里说,你爹有的是钱哩,还在乎这一套行头?唉,到底是老明德的种,死抠这一点和他爹一个样……

马车重新上了路,独臂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山道离曾家窝堡还很远,独臂的思绪也扯得很远。当年二少爷出山也是独臂送的。那阵儿,二少爷象条刚离窝的小狗,后脑勺上挂着狗尾巴似的保命小辫,老老实实地在车上蜷着,不吭不哈任凭山道颠。才几年,老财的儿子愣是换了个样子,个头高了,学问深了,讲究也大了。想到这儿,独臂向右了瞥一眼,正瞄见一个油光光的中分头和一面秀气的后腰。感慨便蛇样地钻了出来,这城里就象一架旋木器的床子,什么样的土货从这床子里出来也是溜光光的。

山道很静,大车的咣啷声显得格外响。

晌午时分,马车慢悠悠地驶进曾家窝堡。人们都在歇晌,村街上人影无踪。街旁的柳树枝叶垂着,象一个个弯腰驼背的老妪。车轮的咕隆声惊了一只佯睡的黄狗,它机敏地从一户农家窜出,向着大车狂吠。立刻就有十几只狗应声而出,围着大车颠狂不止。土坯垒成的院墙后面便有一双双睡眼慌张地投出光束,射在大车上难受不已而神气十足的国高学生身上。

“曾老爷子的二少爷回来了!”

“洋学生,好神气哟!”

无数条目光在二少爷身上上上下下地睃着,深深浅浅地探究。

闻声而动的曾家大门吱呀呀地打开来,曾张氏几乎中跌出门的。曾老财显得比女人沉稳,警着水烟袋一步一挪地移出,可是那两只穿差了脚的老山鞋还是把老财的思子之情表露得一览无遗。

大车已停在曾家大门外,二少爷跳下车来,先是用手扶了扶丝毫不乱的头发,而后朝跌过来的爹娘深深地把腰弯下去。“爹——、娘——。”两声唤便动情地叫出。

老财夫妇一楞怔地,这鞠躬比叩头来得突然,竟使两段身子惶然后退两步。当他们终于弄懂了这是儿子离家多年学来的的手段,不由喜上心头,两张老脸立刻绽成了丝丝缕缕的的菊花瓣。

“儿哟——”小脚女人上前拉住儿忆的手,一双老眼含着泪上上下下的打量。

曾老财连声道:“进屋唠,进屋唠。”

二少爷挽住母亲的肘臂;显出深厚的孝心。两双脚朝黑漆大门里挪得小心。

空气倏然地热了。

猛然,院子里炸响一声非人非鬼的嚎叫。“回来啦——,回来啦——”接着,从门里冲出一条疯汉来。

老财变了脸色,厉声呵斥疯汉,“死回家去!”声音足以吓退一百条狼。

疯汉果然不再放癞了,缩到门边,矮了下去,远远地向二少爷做出一个痴憨而亲热的笑态。二少爷的心便抽紧了,目光在疯汉身上上下下地转。

“这是我哥!”

“是哩。唉,废物一个……”

老财脸皮皱成一个风干的猪尿泡。

夜晚。曾家堂屋灯盏里比往日多了一根灯芯,陡然增加了许多亮色。曾老财与二儿子做着久别重逢的长谈。

“福根,听说你改了名!”

“是哩,现在叫曾今。”

老财一阵不悦。起名是老辈的事,怎可随便的改呢?名字起甚叫甚是有说法的,起差了那可是关系一辈子命运荣辱的大事,这里面的关关节节有许多名堂。他闭目合眼地对曾今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地斟酌,终于没发现什么忌讳,但总觉得不如“福根”来得亮堂而深刻。他暗暗打定主意,不管儿子起个什么样的洋名字,他还是叫他福根,这是坚定不够的。“福根,从大伯是怎么死的?”

“日本人说林伯是重庆的探子,抓去没几日就枪毙了。”

“铺子呢?”

“也叫日本人查封了。”

“唉,你大伯这人也真是,年轻时就不本分,什么事都掺和,这下连命都掺和没了。”

曾老财抱怨道。语气的枋心是种深深的遗憾。儿子八岁进城,哭鼻子穿上学都是史长供给,这些年来给老财省下多少钱财,这个帐他算得精着哩。而今兄长殁了,对老财来说自然断了一条财路,他怎能不痛彻骨髓地惋惜。然而,事已至此,老财不能不对儿子的未来有个明白的安排。

“福根,你大伯一死,你这学还能上得成吗?”老财顿时住了,先小心地观察儿子脸色,见儿子的脸上没有出现悦或不不悦的表情,便放心大胆地说下去。“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身子骨一年不似一年,这一大摊子家业没人照料哪行?你大哥是那样一个废人,这家子就指望你喽。我寻思这书你就……”

老财一脸苦相,说得感伤。不得不承认,老财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绝无关点虚夸,年轻的国高学生只好乖乖的屈服了。

“爹,你别说了。”

二少爷明白前途已被爹算计好了。爹和他谈只是个徒有其名的形式。容不得你反对还是赞同,只要羊祥地顺从就是了。二少爷心底滋生出巨大的悲哀。

老财不动声色地吸着水烟袋,内心却在深深的自谴自责,他觉得委屈了儿子,肚里的一张嘴把自己骂个淋漓尽致。他安慰儿子道:“赶明儿,给你说一房媳妇。”老财说得很真诚,他为自己的大度所感动。这样的安排使他减轻了罪过感,似乎儿子失去的东西由此得到了等价的补偿。

二少爷没有言语。他心里下吹着萧瑟的的秋风。他记起了从前的种种幻想,现在方感到那些幻想是如何的不切实际,如何的可笑与可怜。原来自己不过是高空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最终还要落回原来的地面……

曾家窝堡,做孽的曾家窝堡。国高学生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它。翌日。天光大亮。去往蔡山的山道上跋着一只灰色的草驴。骑驴耗了多少粗布,为此他常常抱憾自己在穿着上吃了大亏。太阳正悄悄地从老林里升起,把一抹烟红戏弄地涂在老财的脸上,这颗老谋深算的枋桃便出现几分荒唐和滑稽。

曾老财此去是找蔡山的黄老财。他负有庄严而神圣的使命,其结局将使两个老财连成儿女亲家。本来,这中间应该有个媒婆诸如此类的人物,这样才显得合情合理不乱章法。但这环节至少要花掉两块光洋和几斤老烧,这抽肋条的勾当足以让老财痛不欲生。他凭借早年间与黄老财酒馆里的一句戏言,完全可以理直气壮打上门去。

太阳爬到中天的时辰,黄家带有霉味的堂屋里,两位老财的讨价还价已经到实抽性的阶段。曾老财提出聘礼为十五亩山坡地。黄老财则坚持没有二十亩平川不嫁闺女。加加减减的几个来回。曾老财终于做了让步。就在将要敲定的的当口,黄老财拍脑想起女儿的一处珍贵。急忙大叫:“不成,不成。我那闺女是金莲小脚,还要再加五亩!”

曾老财几乎背过气去,肚里骂破了天。小脚算他娘什么希罕,老子这辈子算吃透了小脚的亏,喂个老婆如同废人。不能尽情地使,不如厩里的一头草驴……谈判陷入僵局,曾老财直盘算起怎样放把火烧塌这座老屋。

就在曾老财抓起瓜皮帽准备离去了当口,黄梅财拉松了套,提出把五亩改成三亩,少了这个数码万万不成的,曾老财咬咬牙吞下这颗苦果,以二十三亩平川地成交了这份姻缘。

黄家置下酒菜款待儿女亲家。席间,把闺女唤进屋来拜见未来的公公。曾老财痴眯着醉眼上上下下地看着个仔细。粗腰、肥臀、大乳,看起架倒是个干活的把式,也象能生养有胚子。

唉,只是他娘的小脚太赔帐。曾老财特意朝女子的肚腹处睃了两眼,看不出个究竟,只得认可了这货色。

曾老财死命地喝着罐里兑了水的老烧,以此来找回谈判中失利。晕乎中他盯住对面的老瓜脸想,龟孙子你别得意今儿个先让你这着棋,二十三亩平川地算个么事,来日尽数收回,那就是不这个数码,你那百亩好田,厩里的驴骡,架上的鸡鸭,圈里的肥猪,起码得劈给我一半,兴许能全部到手。龟孙子,我就不信你你的寿数能比得过东西河里的王八……

黄老财命中无儿,只养了两个小脚千金,老大已嫁,这回是老二,叫黄幼红。黄家的家业迟早有姓曾的一份。曾老财早已盘算得滴水不漏。他仿佛已看到了黄老财在黄泉路上匆匆行走。而他自己似乎成了阎罗,正在指挥众小鬼给黄老财施以刑杖……

黄老财的谋算一点也不比对手差。曾老财一蹬腿,疯儿子还能算数!书呆子姑爷还不服服帖帖地归自己摆弄……黄老财觉得自己已坐在了曾家窝堡那扇黑漆大门里的太师椅上。

俩人在各自角色的天地里饰演得绘声绘色,不觉酒已喝到日西……

二少爷是在夜半时回到自己房里的。他被爹的决定击得晕头晕脑,见到诚床便一头扎下去,许久有两行清泪流出。

城里人算是做不成了,这辈子将在穷乡老宅呆下去,若干年后又是一曾老财。想到这儿,伤心极至的二少爷直想着寻根绳了把自己吊到梁上。

连夜月很圆,墙上尽是斑斑驳驳的怪影,象狰狞的恶魔张牙舞爪直劲儿要揪住他。原来和他做对的不止是爹,爹只是打了头阵罢了。二少爷万分委屈的睡熟了。就有女子来推他。他倏地坐起,是黄鹂。他又惊又喜地问:“你怎么来啦?”

黄鹂笑嘻嘻地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

他顾不得了,紧紧地握信黄鹂的手,唯恐好飞走。

黄鹂责怪道:“你想学你爹,当土财主?”

他急急地辩解:“哪是我想,是爹逼的呀!”

黄鹂不悦地问:“你就那么怕你爹?”

他惭愧的说:“不是拍,爹不供我上学,我有么法?”

黄鹂撇撇嘴:“不就是钱吗?我给你,我爸爸有的是……”一副可爱的娇嗔样。

他一喜,就搂住黄鹂,急急地嘴凑过去,却怎么也吻不到那张脸上,一颗心便急了,一急就睁开了眼。哪有会什么黄鹂?自己仍躺在老板床上。窗子白了许多。

二少爷再也睡不首,睁着眼想心事。牲口厩里已有声音,爹的老山鞋和草驴的蹄声掺和在一起。他知道爹今天要给自己提亲,于是又想起黄鹂,想起了梦中的每一细节,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大门吱呀呀地响过之后,驴蹄声随之远了。二少爷穿上衣服出了门。

老曾老财与黄老财敲定儿女婚姻大事的历史时刻,二少爷已登上了故乡黄梅山的顶峰,坐在一起丑石上,凝视着山下方正的曾家大院,久久不动,与黄梅山铸成一个剪影……

二少爷从省城归来,曾家大院整日都盎然着灼人的喜气。小脚女人代替了老头子发号施令,打短工的红妮被好支使得团团转。一大早,红妮把曾家脏衣污袄洗了两绳子,院子里持满了大红大绿,象招展的旗幡。紧接着又给地里割麦的长工送饭。不待红妮从地里回来,小脚女人早已准备好熨斗和木炭。见红妮则进院,就喊:“妮,给二少爷熨衣服。”红妮爽快的答应着。她觉得吃主人的饭,挣主人的钱,就该给主人干活。

红妮端着熨斗和炭火进了二少爷的房间。

她摊开衣服,嘴里含上水,噗地喷出一扇水雾,衣服便有了湿润。熨斗里的炭火烧得不旺,这老式的物件笨重得很,操作起来要耐得住性子。红妮等着。眼睛滴溜溜瞅着屋里的新奇物。这时桌上的一瓶脂膏吸住了她的目光,便有了兴趣。走过去,轻轻地拿在手上,旋开盖,贪恋地注视里面雪白的奶样的东西,一股从未闻过的馨香窜了出来,直撞得她鼻孔缩了缩,便喜爱得不忍释手了。

脂膏举到鼻端几个上下,这边的西服便出了问题,熨斗下的焦糊味压倒一切地弥漫过来。待他把熨斗移开来,一切都晚了,一块焦疤赫然地印在衣服上。红妮傻了。

十八岁的女孩子第一次遇上这般严重的事件。主意没了,有的是低低的哭声。

二少爷一直屋就清楚整个变故,猝不及防的情型使他简直失去了理智。这是他最时髦的一件行头。在这穷乡僻壤里找不出第二件奢侈的物品。他愤怒地盯住抖成一团的女子,一时竟想不出如何惩治他才好。

红妮恨不得死去。好知道做下了,打吧、杀吧、反正……

二少爷硬着的心软了下来,他最见不得人哀怜的模样,人啊人,屈下腿来那得拿出多少自尊做抵押。二少爷读书装了满脑袋平等思想,此时在他的躯体里做着号召:“起吧,起吧。”他大度地说。

“你……你不让我赔?”红妮不放心,仍然跪得结实。

“坏就坏吧,讲什么赔呀?”二少爷说。

红妮于是就咚咚地磕头,眼泪更止不住了,看样子立马还礼流不尽。

西服的事二少爷瞒得很紧,曾老财若知道了非得掏出红妮爹的牛黄狗宝不可。此后的日子看得出红妮明显对二少爷有了感激。瓜熟了,红妮就经常地带给二少爷一兜一篮的甜瓜。果红了,红妮又适时地把梨李桃杏送到二少爷房中。红妮爹是有名的种瓜种果的把式,如果不是抽大烟抽败了家,怕是家业也不在曾老财之下。二少爷自然对红妮有了好感,天长日久竟瞅出几分熟来,也说不出来是眼是嘴是鼻子竟和黄鹂有相似之处。

这天,红妮在二少爷屋里收拾屋子,二少爷突然心血来潮地问起红妮的大号。

红妮羞羞一笑:“山沟沟里的女子哪有名字,在爹娘身边就叫红妮,将来……将来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叫……”小女子说得有些凄楚。

国高生心中不平,为这山里女人的命运。尔后,突兀地说:“我给起个名籽咋样?”

红妮又娇羞,软软地说:“你起呗。”少爷给佣人起名字,实在是一种抬举。

“你姓柳,就叫柳黄鹂,咋样?”二少仰要住红妮问。

红妮被盯低了头,含笑道:“好是好可黄鹂是……”

“唉,黄鹂,黄鹂是很美丽的鸟。‘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二少爷抑扬顿挫地吟哦起来,摇头晃脑把省城国高校园里那们叫黄鹂的女子想得真切,竟慢慢地渗出了两泡泪水。

红妮慌了,忙叫:“二少爷,你……?”

二少爷从幻想中走出,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笨嘴笨舌地掩饰,“没……没会么。”

红妮从解地望着主人,暗想也许二少爷有窝心的事吧?眉宇间便有了关切,目光粘粘多了几分柔情。

二少爷盯住这双美丽如小鹿一样的眼睛,忽然惊诧地意识到,原来是这双眼睛把两个不相干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她们的眼睛是那么清澈,都是那以纯情,象清碧的湖水,象明净的天空,让留连、眷恋。二少爷不禁失了神。

曾老财永远是个背时的东西,偏偏这时候在院里牛声牛气的地喊起来:“福根——,你来一趟!”屋里这对情意绵绵的家伙骤然冷了下来。

二少爷一脸沮丧地来到爹的房中老财正式向儿子宣布了结婚的日子,并郑重其事地决定了婚礼的根根梢梢的关关节节。诸如多少人,放多少桌,杀几头猪,宰几只鸡,喝什么酒,用杯子还是碗的问题。纰漏是不许出的,礼要收得多,钱要花得少,肚要吃得饱,而且要排场。这令神仙都为难的事,老财却有本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为此,他多耗了几个夜晚,多吸了几袋水烟,白发和皱纹明显地增加了。

二少爷无法抗拒父亲的安排。

旧历十月初一,是双十的吉日。一乘花轿给曾家大院抬来了那位小脚女人。曾家窝堡和蔡山的两位老财正式结成神圣的儿女亲家。

婚宴上,曾老财捋着山羊胡子得意地问左右,少奶奶咋样?于是换来了众人“不错不错”的赞誉。老财笑道,错了还行?那是我二十三亩好地哩……

全堡子的人都知道了,曾老板的少奶奶光一双三寸金莲就值三亩田。啧啧,好一对金贵的物件。人们禁不住继续演绎下去,估着那肥臀和大乳的价值,足足把一个女子分解得零七八碎。

婚夜。二少爷房中亮起了红灯,诏示着一个幸福而甜蜜的夜。

床已铺好。软缎的被面闪着斑斓迷人的光。新娘子羞羞答答地坐在帐帘下,二少爷却端着一本书在灯下细细地研究,颇有秀才度婚夜的浪漫色彩。直至东方发白,二少爷还没有读透那本书。

第二夜,新娘子早早地铺了床,精心地梳洗打扮一番,直弄得新房内打鼻的香。铁石汉子也要被这异香熏酥了骨头。二少爷仍端书在灯下,身不动影不摇,一副憎人入定的样子。新娘子幽怨地盯信新郎的后背,轻轻叹息了一声,径自倒头睡下了。

第三夜,二少爷又准时坐在灯下。书是读完了一本。然而还有厚厚的一摞,静悄悄的在橱架上戳着。新娘子失神地望着那堆老书,一颗心先兀自凉了,那堆书一页一页地翻完怕要三百六十五个夜晚。黄老财的二小姐决定弄出些手段,她不信就征服不了一男人。于是她脱下夹袄,只穿件翠绿的小衫,薄薄的裹着一身丰肌,款款地移到二少爷身边,柔柔地说了句:“福根,夜深了,明日再读吧。”

二少爷回过头来,迷离的灯光下一眼就瞅见颤颤的两团。目光一抖,心鼓敲得紧了,目光渐渐地向下滑去,终于落到双丑陋的尖足上,心中便涌上来一阵翻肠搅胃的恶心,赶紧闭紧了眼睛,一切都不需要说明了,一切都已说得很明白。黄家的宠物在这里并不被二少爷待见,是实实在在多余的货色。

黄家二小姐跌跌撞撞的扑到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宿。

儿子房中的情形曾老财一无所知,他痴迷于兴旺家族的梦想里。老大是傻得彻底了。传宗接代只能靠于老二。儿媳妇的大身胚看样子是能生养的茬口,养五七六个虎崽子怕是不成问题。老家伙便有盼头,以常有意地在儿媳肚腹处睃几眼,总觉得里面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老小脚女人在这方面比老财富有经验,常常在院中一绳子晾晒的衣物上铺捉信息。每每都使好失望。手指扳扳弄弄了许久,终于觉出事态眼睛便睁圆了。

“这事当真?……这第说二十三亩好地换来匹骡子?……”

老财摔了粪勺,一股黑风似地向堡子里卷去。

新媳妇下房中自艾自叹,就听院中响起了炸雷:“妈拉巴子,老子花钱买了个花瓶咋的?整日光吃不做!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养条驴还能拉车驮物呢,养个废物有啥用!……屋里的都挺尸了咋地?都他妈的给我下地!……”

老财跳着地骂了一气,觉提还发泄得不够,在院里巡了一圈,终于寻到一条狗,便狠狠地踹将过去,狗衷叫着满院猛窜。待老财黑风似地旋出院后,新媳妇含着泪眼跟出房门,用足跟向堡外的地里颠去。

实在有些难为了黄家的娇小姐。

黄家的娇小姐方明白曾家大院的饭碗远非好端。

深秋。

地光场净。灰色的小草驴驮着新媳妇回了蔡山娘家。

曾二少爷感到一阵轻松。短工们都打发回家去了,只留下红妮。这是二少爷特意安排的。豆腐坊眼瞅着要开磨,还有诸多的事情要做,红妮自然也很快活。

这天,红妮从家里来,两眼红肿。哭过的样子。二少爷诧异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红妮便嘤嘤地又哭了,絮絮地说大烟鬼要把她卖到窑子里。二少爷十分生气。红妮央求他去说说,说父亲对二少爷十分敬重,二少爷如能出面干涉准成。二少爷便应承下来。

他来到红妮家,只见徒空四壁,屋里空荡荡的。红妮爹蜷缩在破席上,瘦得不成人形,脸上泛着一层死光。

二少爷皱皱眉头。红妮爹赶紧腾出块破席,枯蒿的手拍拍,“二少爷,坐!坐!”之后,扭过头去,有气无力地喊:“妮她妈,给二少爷倒水!”

“唉,家里断顿了,总得活呀……”

二少爷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光洋,朝床上一扔,发出叮当一串脆响:“拿着,告诉你,不许卖红妮。”便转身大步出了门。

红妮爹惊喜地抓住光泽,冲二少爷背影连连叩头:“谢啦!谢啦!”瘦腿从屁股底下抽出,脚尖慌慌地在地下寻找,终于碰到了残破的老鞋,趿上,急急地出了屋,破褂子的两襟在空气里一左一右地翻飞,如乌鸦的翅膀,向镇上的烟馆里窜去……

红妮没有被卖到窑子里。她瞅二少爷的目光便有了异样,感激之外还有脉脉的温柔。二少爷自然还之以温文尔雅的笑。

这眉来眼去的勾当自然逃不过老财饱经世故的老眼。他这辈了一不嫖二不赌三不抽大烟。儿子当然也不能犯禁。所以儿子与红妮的亲近,老财颇为不安。他已明察到这是一眼能摔死人的陷井。大烟鬼也许正窥视他的家业,派女儿做了诱饵。瞧吧,只要沾了他女儿的身子,就犹如堤坝破了口子,大烟鬼的掠夺将象洪水般地长驱而入,任你什么样坚如营盘的家业,派女儿做了诱饵。瞧吧,只要沾了他女儿的身子,就犹如堤坝破了口子,大烟鬼的掠夺将象洪水般地长驱而入,任你什么样坚如营盘的家业都挣挡不住他那杆所向披靡的烟枪。

要给那小骚贷找个男人,让自家的那情种死了这份心。老财暗暗地打定主意。

这是个有着阴霾的上午。老财倒背着手来到大烟鬼的家。大烟鬼正闲得无聊,见老财进了院门惊讶之极。俩人落座,先是吸咽,你抽我荷包里的,我吸你筐箩里的。说了半天闲话,才拐到正题。

“妮她爹,我是来给你家妮提媒的。”

“别急,这人保你满意。”

“嘿嘿,我家红妮不说百里挑一也差不哪去,别弄些烂糟货唬弄我……”

“烂糟货?我的老眼准着哪……栓子咋样?”

“栓子?……就怕他聘礼拿不出。”

“多少?”

俩人象牲口贩子似地在袖管里捏着手指头。

“这个数。”

“中。”

买卖成了交,老财便离去。当天,找到栓子,把亲事一提,栓子自然是喜。可堤到聘礼,栓子叫起来:“五十光洋?我得卖血卖肉哇!”

“嘻嘻,有你曾大爷哩。我借你!”

“可我还不起呀!”

“你就在我这里吃劳金吧。就抵钱啦。”

栓子自然是感激不尽,能聚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又有人肯借钱,真是天外飞来的好事。老财似乎做了件傻事,其实他精着哩。想想,栓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妹,又有个能擒虎捉熊的身坯,地里场上的粗重活计尽可以由他对付。况且,还可栓住红妮,五十块光洋在集上能买来一公一母的两匹好马吗?

曾老财是个人精。

一个爽人的秋目,栓子和红妮办了事。栓子进了曾家大院,接下了独臂车把式曾洪财的鞭杆。独臂扛着跑腿铺盖默默地离开了呆了三十年的曾家大院,凄凉得如老狗一般。

一切都在老财的谋算之是,一切都那么的尽如人意。唯有二少爷不大快活,出来进去脸上象罩着一块雨云。

地里的庄稼早光了,场一却却真矗起几座山垛。石磙轧得场院平光如镜,竹枷飞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曾老财的儿媳妇住在娘家还没有回来,家里急等人手,老财便整天地骂街。

“娘的,狗身子怕身子怕是瘫了。”

让人捎信给蔡山,回讯说,儿媳妇三两日就回曾家窝堡。

天蒙蒙亮。老财起来解手。在茅厕里尿了一泡响尿之后,又顺脚拐到牲口厩,添了两把草。回房时,见门上挂着一件东西挺碍眼,仔细一看,老财顿时魂飞魄散,啊地一声跌坐在石阶了。

门上扎着一张血贴,白亮亮的刀子在晨光中亮得狰狞。

老小脚女人和儿子闻声出了屋,即6刻也变了脸色。二少爷手颤颤地把贴揭下,见上面一行字血淋淋地透着腥气。

曾老爷子:

我乃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特有要事禀告贵府,府上少奶奶已成肉票。限三日内备好光洋三百块,送至水月庵内的枯井里。钱到人归,如报官,如拖延,恕撕票,绝非戏言。

卢自朝

卢自朝是这带有名的胡子头,专干风高放火夜里杀人的勾当,有时甚至动到日本人头上。

老小脚女人被一悉信吓瘫了,二少爷也腿脚抖抖地站不稳。老财指天捶地的长嚎。天哪,我是坑谁了毁谁了,要这样地整治我哪!三百块光洋,你要我三千块得了,我这条老命你也拿去得了!该千刀杀的绑匪呀,做孽的胡子呀,卢自朝你不得好死!……

二少爷毕竟见多识广,慌慌地用手悟住爹的嘴。这种事不能张扬,只能暗暗地和绑匪私了,否则十有八九要撕票。他把爹连背带扛地搬进屋去。急急地找来族中几个近人,计论搭救少奶奶的办法。

“拿钱赎人吧。”

有家都这么说,谁也拿不出高招来。老财气急败坏地嚷:“那叫三百块光洋啊!什么小数目!金铸银锻的人能值了三百块不?黑心的绑匪呀,坑煞人啦!……”

“去财免灾吧,这也是命中的劫数,该你老财迈这个呀……”

“无就不迈这个块,看他狗日的绑匪能把我怎样!天杀的绑匪呀!……”

老财不管不顾,躺在地上扯着嗓子嚎,六十大几的人啦,耍起泼来竟象十几岁的顽童,他呼地坐起来,抓起菜刀就往外冲。大家一股脑地跟了出去。

老东西怕是疯了。

老财冲到几里之外的水月庵,罗刹样的地立在门外,放肆的亮刃指天指地,恶声恶气地高叫:“绑匪你出来!狗日的卢自朝你出来!你爷爷来会啦,看我值三百块光洋不?爷爷我今儿个要给狗日的你回炉……”话未落音,一个闪光,“砰蓬”两声,老财便立时倒在门零坎上。

四周静悄悄的,远远围着的人们伏在地上,久久不敢出气。老半天不动静,才有几个吃了豹子胆的颤颤微微地走上前去。只见曾老财一动不动爬着,撞在门坎上的头鲜血淋漓。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老财翻过身来,一试鼻息,居然还有气,缓慢而均匀。仔细一看,头并没有枪伤,只是额头上被门坎撞出一条不大不小的口子。皮肉翻着。曾老财是吓晕了。掐了半天仁中,他才缓缓地睁开了昏花的老眼,茫然地望着远远的天空,傻了。几个壮汉架起面条软塌的老财往村里走去。庵前立刻沉寂下来,只有那把被枪了打缺一半的菜刀孤伶伶地躺在石板地上,昭示着老财可耻的失败。

卢自朝是老财能对付得了的角色吗?

消息传到蔡山。

黄老财来到曾家,一进院门就哭闺女,哭闺女命苦,嫁了个假男人呆男人死男人。之后又大骂曾老财,骂他坏了人性猪生狗养不如畜牲。曾老财躺在床上,两眼木然,口中喃喃叨念,黄老财终天没了气力。

骂也骂了,事情总得有个解决。族中的人出来调解,最后敲定,由曾家出三百大洋去赎回有名无实的少奶奶。

第三天,白花花沉甸甸的三百大银。终于整整齐齐地摆在枯井沿上。天煞黑的时候,一阵枪响,接着曾老财的大门便被打开了,扭着大臀肥腰迈着三寸金莲的曾家媳妇便在众目睽睽之中出现在门口。曾公自然是躺在床上,二少爷自然也不屑顾。当地主婆正要走上前去的时候,猛然看晃媳妇后的提着双枪满腔胡渣的粗大汉子,也只好胆颤颤心惊地停了脚步,昏花的两眼在媳妇和汉子的身一颤巍巍地悠来悠去。媳妇脸上毫无惊恐之状,倒好象则看完大戏兴致勃勃而又意犹未尽的模样,回过头去望了大汉一眼,自管自一扭一扭地朝她的房间走去,“砰”地一声把焦虑疑问和惊恐的目光统统关在门外。

老财的屋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三百块大洋呀……”一切便又安静下来,大家回屋。

曾老财大病一场,与药罐子做了伙计。一个月遁形,病势渐渐转轻,然而从此眼光中已没有了狡黠的成份,直了。面相衰老许多,整个人也变得木纳,只偶尔看见胖媳妇的时候发出长长的叹息:“三百块呀……”

二少爷也病了。医生看过之后,说害的相思。这很自然,任何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刚刚婚娶媳妇就被绑票,不病一场倒显得怪了。其实个中细节只有二少爷本人知晓。还是接到血帖的那一天,二少爷也接到一个口信,说黄鹂已经嫁给省城商会的会长。做了太太,怪不得总也没有来信。二少爷当日就失了魂,平日多聪灵的人骤然又莽又呆。

那两日曾家大院乱得天翻地覆。男者皆随老财去水月庵叫阵,女者均涌至老小脚女人的房里,独把二少爷撇在冷屋。红妮是个仁义的女子,记得二少爷万般好处,见恩人被毁成这个模样,心里难过得要死。服伺老小脚女人躺下之后,便急急地来到二少爷的房里,正撞见二少爷在床上欲死欲活地喊:“黄鹂——,黄鹂——”

经妮猛记起二少爷给起的名字忙道:“我来啦!”

二少爷黯然绝望的目光忽地明亮了,分明看见了情人穿云破雾地遥遥飞来,急切切地伸出一双手:“来呀,我的白天鹅!来呀,我的小鸽子!……”

一双手便搂定了,一个丰腴的肉体被箍得紧紧的。

红妮喘不过气了。分明要死了。走是走不脱了,脸上已被夯样地吻出几处响来,身上便燃着炭火,软了下来……

不两日,少奶奶归来了。

少奶奶的归来按理是二少爷相思病的良药,尽管二少爷绝不愿沾这胖婆娘的边,但是好歹是个知书达理的国高生,懂得礼义廉耻,只好生生把相思之情按捺下来。

胖媳妇倒好像和从前判若两人,眼中的脉脉之情比以前更浓,然而并不指向二少爷,只是坐在窗前发呆,似乎有什么心在里盼着,嘴角便现出会意的笑。

不多久,两人便分了房。经了这一场变故,曾老财会么也管不了,曾张氏是想管也不管了。凡事也只好由二少爷做主,因此分房的事也便顺理成章。一切重又归回恼人的现实,二少爷怀恋起病中的天地民。

红妮给二少爷送茶来,见他又是从前的亲子,悬着的心便放下业,一边递茶,一边瞟着二少爷的脸色,哮着嘴说:“少东家,你得病时好吓人的。”

二少爷接过茶,没言语。

“你总叫我的名字,声音好大哟。”

“叫你的名字?”

“你不是给我起名叫黄鹂吗?你黄鹂黄鹂的喊,不是叫我吗?”

“我还干了什么?”

红妮脸罩了红云,害羞地拧过去。二少爷什么都明白了,一张脸寻不到搁的地方,手足无措不知干点啥。红妮的每个目光都是一柄剑,带着风声地刺向他,把他逼上了无比难堪的绝境。

已经是初冬了,天空总是灰沉沉的,象一块脏抹布。曾家大院也和老天一样,没有一丝生气。老财似乎成一截朽木,常常戳在院子里的一个地方,呆呆地望着远天的云,一站就是一个时辰。老小脚女人与鸡产生了不解之缘。每日上心地喂着鸡拾蛋,别的事一概不管。二少爷更是令人高背兴,每天关在小屋子不见人,夜深人静时小屋时常传出压抑的呜咽,令人毛骨悚然。

大院里也并非没有快乐之人。大少爷比平素活跃得多,时不时在院里喊出几个强音:“杀——,杀绑匪!杀——杀绑匪!”

大院里的豆腐坊已开张了。红妮尽心尽意地干着。

这几日,二少他来作坊几次,闲逛的样子。红妮挺欢喜。她有愿意二少爷闷在小屋里,每次二少爷来,红妮干活格外地卖力,用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只要二少爷的目光在她身上睃来睃去,她就舒坦。

二少爷常常是不言不语的,东瞅西瞧瞧。红妮常常舀起刚出锅的豆浆举到二少爷的面前,鼓励道:“喝,喝吧,好香哩。”二少爷喝了,她便乐。

二少爷到卤水池前,舀起一勺卤水呆呆地看。红妮看见了夸张地惊呼:“这可喝不得,喝了就没命啦。”二少爷愣了一下,眼中是种不动声色的惊讶。勺子滞滚珠轴承地放进池里,一声不响地离开作坊,走回他那间卧室。

二少爷走了,红妮上一一趟茅房,待好往作坊里走时,远远地瞥见作坊里出来个象地二少爷的背影,手里端着样东西,人走得慌急。红妮有了疑虑,悄悄地跟在后面。

二少爷端着卤水回了房,坐在椅上先长吁短叹了一番。凄凉而哀伤。这个世界他不留恋了,也没有人留恋他。他端起卤水缸子,脸上现出难得的平静,他望着缸子里那神奇的颜色,想象着另一世界的蓝天和太阳……两片苍白的嘴唇缓缓地贴近了缸沿,与此同时,一个人跌进屋来,哀哀地叫了一声:“少东家,你不能……”一双弱手便抱住了他。

“红妮,你让我喝了它。”

“少东家你不能喝!”

“我的心好苦哇!”

“你就不知道别人的心更苦吗?”

“我不活了。”

“你不活了我也不活了。”

“你为啥要拦挡我呀?”

“冤家呀,你就不懂人家的心吗?”

卤水缸了已被咣啷啷地碰出老远,在地上的卤水发出丝丝的响声。两个肉体拥得紧了。泪水在两张脸上蹭来蹭去的流。

主人和女佣终于完成了感情的过渡,高贵与卑贱这道沟壑再也挡不住两双青春的脚步了。在此后的无数个白日和黑夜,在卧室,在豆腐坊在马厩春风狂度,销魂野合。

对于曾家大院这对男女的偷情,人类的感觉过于迟钝麻木。红妮的丈夫栓子赶着马车在曾家大门出来进去,竟对妻子的所为一无所知。妻子瞅他时那愧疚而心虚的目光,明明已招认什么,他竟然以为是多情和温柔,于是心底里便涌起了蜜意。二少奶在概是变化较大的一个,绑票的事似乎没有一点阴影。二少爷和红妮的事瞒不过少妇的眼,然而好不屑一顾,好比以前乐了,不再坐在窗前巴望,而时时时地哼出一些不成调的调来,人也胖了一圈,而且每每夜半时院外公猫一嚎,她便要到院后去一趟,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屋。一向世事明察秋毫的曾老财已毁提一塌糊涂,越来越气力不支,每每露出败相。老小脚女人每天只是吃斋念佛,外面的世界已闹得如火如荼,关东军正在拼命抵抗办联红凌厉的攻势。满州为伪皇帝正在通化的山路上慌不择径地奔逃。然而曾家窝堡还是那么平静,人们除了衣食住行就是繁衍子孙。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曾老财也在这一天闭上了眼睛,住进了曾家老坟。二少爷接下了老爹手中的权力,及至“东家”这一称呼。

一天,二少爷接到一封寄自省城的信,这封信是好友胡伯雅寄来的。胡伯雅曾是省城国高的学生会主[xi]。他兴奋地撕开信皮,一字一名地读着,终于忘情起来。他反反复复地读着那几行关键性的字句,直觉得周身热血沸腾。

……曾兄,难道你甘心做一个乡绅在穷乡僻壤了此一生吗?当今,日本已投降,反共建国的大业正在召唤有为之士。我已投身国民革命,加入国民党。承蒙上峰器重,任市党部书记。如仁兄有志反共建国,愚弟愿鼎力荐举,贵县党部书记陈兄乃我好友,定会委以仁兄重任……

信中还附有一封荐举信。

此事来得过于突然,二少爷恍惚如在梦里,以至于他连自己也不能相信了。他一阵风似地跑进作坊,抓过红妮狠狠地腮上嘬了两口,叫道:“妮,黄鹂,我在做梦吗?你说!你说!”双手几乎摇散了女人的肩头。

红妮慌了,东家莫不是又犯了魔症?

“东家,你咋啦?”

“我,我出头之日到了!”

明明又是疯话,红妮哇地一声哭了。

“别哭,别哭,我的宝贝。我要上县,我要找县党部的书记。”

红妮好容易才弄懂了东家忘乎所以的缘故,接下来也是喜。女人喜得要冷静得多。她给主人牵来草驴,又用布巾包了干粮,直到主人骑驴出了院门,她才喜得抹开了眼泪。二少爷是一天后从县里回来的。他矜持得多了,嘴解因威严而抿得紧紧的,周正的嘴竟成了个弯弯的半月。

四天后,二少爷被召进县里。党员自然是批了。角色也委任下来,曾家窝堡乡反共自卫团团长。职务在正规军怕要统率几千人。可目前还只是团长光杆一人。

从县里回来后,二少爷就开始招兵买马。事情有的开端就不够景气。殷实人家子弟没人愿扛那七斤半。但也绝不是没有参加,吃皇粮,每月发一块光洋还是颇有吸引力的,象刘独眼、张腐子那样的人倒是来了几个。收,只要能扛动七斤半的就收。凑了二十几人,服装是发不了的,武器上面也拔不来,经费靠自己筹集。闹了半天,是一个最末流的队伍。末流注末流吧,人员里倒也有几个好身手。独眼是很有枪法的,曾一铳打下五十三只麻雀。张腐腿功差些,枪法也弱,却术有潜膂力,能扳倒一头牛,堡里杀牛宰猪都有由充当屠手。最叫得响的是栓子,个头和身坯拿到正规军也比倒半数。

自卫团开始军事训练,教官是二少爷,因为到底少爷是堂堂正正的国高生,一二一喊叫天响。队伍实在令人背兴,队员参差高低不说,武器只是几支鸟铳,外加大刀和长矛,甚至腰带上掖的菜刀。

两天训练下来,累得不得,嚷着要歇。曾团长下了令,歇两日,于是便歇得有声有色。堡子里整日铳声轰轰,鸡飞狗走,自卫团院里升起了锅灶,锅里整日滚着的猪蹄狗腿、鸡胸鸭蹼。队员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足饭饱钻赌窟的钻赌窟,找相好的找相好,还真弄出几桩风流案。

老小脚女人忧心忡忡的告诫儿子,可不要与卢自朝他们做了一路。

二少爷方知道拉一支队伍竟也不易,草头王确是不太好当。

自卫团吊儿郎当了几个月,战事没有,祸事却不断惹出。二少爷便想说出化整为零的主意,平日队员都想回家去,有了情况再集合去应付。这一来倒也不错,每月的赏钱照拿,还能顾及家里的田头地垅,人人挺喜欢。

栓子重新操起了鞭杆,大车又在曾家大院进进出出。

二少爷重又陷入无聊和寂寞。本以为与县党部搭上钩便能平步青云,谁知仍旧守着老院只得了个空头闲职,归其还是画饼充饥。他不明白命运这个家伙为什么牙朝他做了一个微笑,紧接着又扳起了面孔。

红妮仍是一既往地恋着二少爷。二少爷的闲散倒给他们偷情制造了条件。红妮似乎更沉醉于此种淫乐,花样和手段都有所翻新。

这是个夏日的傍晚天气晴朗而平和,栓子去孔垅车站拉筑粮囤的草席,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红妮即刻到二少爷的房中,男人早已等待多时,堡里的劳力都歇着了。老小脚女人正在佛堂里,木鱼的响动和浑浊的经语给大院平添了一种安宁。

门也没闩,二少爷和红妮便如两个水手操纵着大船在情涛欲浪中前进。

在这同一时刻,栓子从黄梅岭丧魂落魄地跑下。他已跑完三十里山路。曾家大院里的黑漆大门已遥遥在望了。他终于跑进大院,停也未停地直入二少爷的房中。

“东家!东家!”栓子喘吁吁地叫。

二少爷从床上万分惊诧地拾直脸来。

栓子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场面。床上那两条白物居然吓傻了他的眼睛轻。世界在一瞬间凝固了,床上和地下仿佛矗起两组雕塑。

床上的那对先自醒了。仓惶地抓过衣服盖住两具亵体。地上的那具醒得迟些,醒来后反而陷入更大的糊涂。到底他选择了避开的办法。偌大的汉子踉跄地出了屋,抱头蹲在门旁。

很久,二少爷走到外面,他的脸上挂着被宰者才有的无奈和绝望。等待着猛兽扑过来的撕咬和吞噬。

“东家大车在黄梅岭翻崖了……”

栓子恐惧而无望地嗫嚅道。二少爷先是二惊,继而是隐隐地喜悦,虚弱者原来不是自己,却是蹲着的这个高马大的壮汉。于是二少爷立马恢复了以前的威严和自信。

“情况怎么样?”

“完了,全完了!三匹马摔死了,车碎了……”

“怎么会翻崖呢?”

“车走到黄梅岭悬崖旁,我看见前面一匹马上骑着两人,男的象是上次绑票的卢自朝,女的象是少奶奶,我怕又被绑票了,走近一瞧两人亲热着呢。两人怕是认出了我,卢自进掏出枪朝这边一枪,拉里套里以马儿一惊,拽也拽不住,在转弯处翻下悬崖。”

“笨货!”

二少爷愤怒地骂道,踱了几个来回,也不知道是骂栓子还是骂少奶奶。栓子果然怕了,径自呜咽起来。

“东家,我怎么赔呀?”

没有声音。

栓子抬头一看,哪里还有少爷的影子。他惊魂未定,颓丧地进了自己的屋。

红妮已经躺在床上和声地说道:“东家说了,那挂车不让你赔了。”

消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真的?”壮汉几乎从木床上弹起。眼睛瞪得圆而古怪,目光湿润,分明燃着狂喜的火。“东家开恩啦!东家开恩啦!”汉子手足无措地发着喜癫。

他怎能不知道那挂大车的价值呢?庄稼人牛耕马做一辈子也挣不下一挂大车来。东家的施恩无疑是慷慨的,然而他又十分清楚这慷慨的代价是什么……

这一夜,栓子破天荒地失眠了。东家房中丑陋的一幕变得汪晰刺目。他努略去回忆着当时的每个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是他的耻辱。

在与东家的交易中,东家付出的财富,而他付出的耻辱。但仔细一想东家又何尝不是付出耻辱,而且是更大的耻辱,少奶奶竟跟了绑匪!东家没了老婆,自己的婆娘总还在身边,好歹是个女人。想着想着,栓子不禁有点平衡起来。

身边的女人已进入梦乡,呼吸均匀而平滑。他忽在明确一个道理。打虎打不得,掐鸡还掐不了吗?奶奶的,睡你娘个屎呀!滚起来,老子要好好地拾掇你这块贱肉!

女人被捣起来,揉着一双睡眼,满脸的不悦。

“这么晚啦……”

“晚?……你是老子的老婆!那个白脸你就愿意?……”

兽进化成人需漫长的世纪,人回归成兽只一眨眼的功夫。栓子粗暴地使有着男人的本事。

事毕之后,红妮已瘫成一团。栓子裸着身子蹲在床沿上,慢慢拧着纸烟,忽然有了惊奇的发现,发现在这女人身上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种权力只有丈夫才独有。二少爷不是很富有吗?他得付出一挂马车的代价才沾了面前这个女人。而自己,哼,一个大子不花就可以拾掇个痛快。这个发现使他成了奇伟的汉子。这天夜里他睡得踏实,酣声震得墙壁瑟瑟地抖。

栓子醒来时已近晌午。太阳当空了。红妮早走。第一锅豆腐要在天亮前做出卖掉,女人须起得早,他胡乱地吃了点凉饭,披着衣服也去了曾家。

阳光很好,男人的兴致也很好。拐过一条村街就是曾家大院了。栓子无意中一扬头,瞥见二少爷站在大院门前。壮汉蜂蜇般地打了个楞怔。东家也看见了他,并没有现出丝毫的软弱。那细棍样的身子依然透着威严。目光胆怯怯地在东家身一睃一遍,到底弄清楚了,该软弱的是自己,而不是对面的这个男人,壮汉先自矮了下去。

“栓子,今天你割南洼那片豆地。”

二少爷吩咐道。目光并不着意地落在栓子身上,但声音强硬得很。

栓子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折身往走。红妮正推着卖空了的豆腐车与丈夫碰了个照面。夫妻俩正欲说点什么。

“红妮”二少爷在身后叫起一,“别耽搁了二锅豆腐,做好送厨房,给割地的长工吃。”

“哎——”红妮应声欢快。

豆腐车吱扭进了院。二少爷也跟了进去。大门咣啷一声合严了。栓子楞成一截木桩。积攒了一夜的骄傲终于荡然无存。

秋场净了。粮食入囤了。

风声有此紧张。国民党和共[chan*]党干开了。蔡山的自卫团和八路的县大队交了一次峰。曾家堡的自卫团又集中起来,村头设了岗,曾家大院也建了炮台,一时竟剑拔驽张,形势险恶了。

这天,县党部送来命令,说共[chan*]党的县委书记今天从黄梅岭路过。让曾家窝堡的自卫团打伏击。二少爷不敢怠慢,做了战斗曾署。

几枝鸟铳灌足药。大刀磨锋了刃。长矛擦亮了尖。一声哨响自卫团离了堡子,七长八短的个头,长袍马褂的打扮。一忽隆地奔了黄梅岭。到了地点。在马车掉崖的怪石旁布下了散兵线。这里是出山的唯一的道口,路的一边是莽林,一边是悬崖,可谓险关隘口。咽咙一卡住,谅免子跑不了山外。

大家卧在草棵里,一上午也没有等来一个人。队员们不耐烦了,有几个还犯了大烟瘾,哈欠连天地浑身没劲。

“该死的免崽子怎么还不来?”

“别是他娘的不来了?”

突然,二少爷恶恶狠地骂了一句:“都他娘的闭嘴,来啦!”二少爷近来心绪不好,自从老婆跟人跑了。面子也就丢了,脾气也就特别大,昔日斯文的国高生变成凶神动辄骂人,大家也就格外小心伺侍。一时间静下来。

果然山道上来了一小队人。为首的竟然是卢自朝,手提双枪跟着的一队人全是短枪,中间的书记模样的人。早就风闻卢自朝投靠了共[chan*]党二,二少爷还半信半疑,现在一看,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红,顾不了许多,举手就是一枪。七八杆鸟铳便七嘴八舌地响起来。

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起,子弹铺天盖地向二少爷一伙压来,二少爷压得气都喘不过来。独眼的脑瓜已经开了花,满脸白的红的混在一起,除了那只独眼冷冷地望着天空外,已经分不清其他的部位。腐子和另一个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二少觉提眼睛给什么东西沾住,粘粘的,口中一股咸味,伸手一抹,惨红惨红的,吓得嗓子也哑了。只觉提被什么东西一推,骨禄滚下坡去。又被东西撞了一下才醒过来。

枪声停了,无人追一。

定下心来一望,四周全无人影,自己靠着一个软软的东西。二少爷吓了一跳,忙起身扭过头,竟是栓子,睁着两只木然的眼,样子十分恐怖。半晌,张开大口露出惨白的牙问道:“东家,你不好吗?”

二少惨然一笑,说道:“还好。”心里一酸,就说不出话来——竟是栓子救了他。

时间并没走太远,国民党就溃败了。自卫团自然土崩瓦解。镇压反革命,二少爷一干人都下了大牢。铁板钉钉的血债,批复自然是极快的,二少爷,栓子等一律死刑。

这是个冬日的上午。几杆大枪把死囚们押出大牢。公审大会人山人海,喊声雷动。昔日国高生自然瘪了下来。大限已经到来,世上总还值留恋。二光偷偷朝台下望去,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唯有苗条如旧的红妮,在两杆大枪后面奋不顾身地挤来,如门板样宽立在那儿的满脸鄙夷之色的二少奶奶,以及他背后主[xi]台上坐着的满脸胡渣的大汉——卢自朝的眼光,刀祥刺着他有腰,他低下头去。

押赴刑场的命令一下,二少爷的腿即刻就软了,由两人架着胳膊死狗般地拖向马尾山,地上硬是蹭出两条沟。栓子显得硬些,脚上的大镣拽出响来。木然地眼看见红妮哭成泪人,张着手往死囚堆里扑,眼泪便泉水般地涌出。

到了刑场,死囚们站定,排枪响过,二少爷统领着他的部下到阴曹地府当草头王去了。

翌日,收尸的人惊讶地发现,死人堆里居然有一女子,仔细一辨,却是红妮,她已死了,身边倾着一只盛有卤汁的饭碗,她和曾家二少爷紧紧挨着,一只胳膊伸到二少爷的头下,让主人枕着,似乎怕东家睡得不舒担。这真是个尽忠尽孝的仆人。然而,那一个恬不知耻的姿势分明向世人宣告着什么。人们骤然悟出了两个死者的微妙关系,皆愤然,大骂红妮贱货、娼妇。人们最同情的是栓子,太不幸了。大家挖了一个深坑,把栓子葬得象回事。曾姓家族的人把二少爷葬进了曾家老坟。这大概是曾家才坟的最手一位主人了,因为不久二奶奶向政 府打了离婚报告,堂而皇之嫁给了当干部的卢自朝。后来才听说是黄老财见自己娇女在曾家受欺。一气之下找了卢自朝准备合伙坑一下曾老财,一来挽回闺女之名,二来发笔小财。想不到假戏真做,意做成卢自朝的丈人老子。当然,这只传闻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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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季锋 | 荐/季锋推荐:
☆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那个年代,每个人都能透露出其本质的故事。重在发掘。

文章评论共[2]个
韦歌-评论

感谢季锋先生!at:2006年10月19日 晚上7:27

韦歌-评论

兽进化成人需漫长的世纪,人回归成兽只一眨眼的功夫。at:2006年10月19日 晚上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