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空荡荡的，眼前一片空白，那是一种没社会气息的苍白。偶尔有一只小鸟飞过，发出一两声孤独无助的声音。在我脚下，有几百人集聚在一起。他们在看楼上的我。

现在我站在六楼的窗户上，离地面有四十多米。从上面掉下去一定会摔死。以前我从电视里看到有个寻死的男人从五楼的窗户上掉下去，当场摔死，血溅了一地，骨头断了七根。场面非常残忍，我那时看了心里一阵寒冷，后背发凉。而现在我站在更高的六楼，从上面掉下去，不用怀疑是会摔死的，摔得比那个男人更残。但我还是要从上面跳下去。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有时人下定了决心即使死也档不住他的。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死已经没多少恐怖了。

本来我是不想从跳楼的。谁想跳楼呢？那不是找死吗？谁又想这样冤枉死去呢。可现在我要去跳楼死，是我的妻子要让我跳的。她对我说，你去跳楼得了，死了一了百了。说这话时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真的想让我跳楼。以前她对我说过很多回让我去跳楼，可我那时能感觉到她心里是不想让我跳楼的，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可今天上午，她站在离我五米的地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去跳楼算了。说完她就牵着我女儿的手离开了这个家。那是个破碎的家，一个没有温度的家，一个地狱般的家，她早就想离开。上午她带着我唯一的女儿走了这个家。

为什么她要让我跳楼？本来一个女人是不会这么狠心的。想想哪个女人想让自己的丈夫去跳楼呢。除非这个女人是个魔鬼。可我的老婆却想让我去。因为我伤得太多了，我让她太失望了。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没能力，我穷。说得严重点我一无是处。在现在这个物质横飞的社会里，没钱很难过日子，没钱就会被人嘲笑，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也会嘲笑你。我就是这样被我妻子嘲笑的。

本来她是不会嫁给我的。当时是她看我很老实，说话很真诚，有什么说什么，绝不拐弯，老实得有点愚蠢，有点可笑。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老实不是褒义词，不是表扬你，而是嘲笑你。如果哪个人对你说你很老实，你要注意他是在骂你，骂你无能。她当时就是看错了眼，看我老实就嫁给了我。

从跟她结婚的第一天起，她就后悔了。她感觉到嫁给我是个天大的错误。因为我没什么能力，只小学毕业，技术没技术，知识没知识，只会做苦力，有时苦力活也做不好，经常遭到上司的批评。她嫁给我时，我在县里一家即将倒闭的工厂里做苦力活，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本来我可以不用干那么久的。当时有的人一天只要干八个小时就行。因为他们跟老板的关系很好，拍老板的马屁，见面就对老板笑。可我不知道拍马屁，不对老板微笑，表情该僵硬时照样僵硬，一点都不给老板面子，我只会做苦力。可这样的苦力活我也没干几年。因为工厂里的人太多了，很臃肿，要减员。工厂里的员工一听要减员，纷纷跑到老板家里去送礼，有的送物，有的就直接送钱，一百，两百，有的还上千呢。我老婆也叫我去送礼，她说送送礼我还能留在工厂里做苦力，一个月能有点基本工资。可我没去，我想我做事这么勤奋，站也站得直，坐也坐得正，老板不会减员减到我头上的。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被减掉了。我是第一批被减掉的。那些送了礼的员工都没减，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每天照样对着老板笑。

没工作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也少了许多。只能靠我老婆一个人的工资，她的工作也不高，一个月刚好够家里的正常开支。一个家没有充足的经济来源这个家很快就会垮掉的，很多以前没遇到的小事也会纷纷出现，把这个家弄得摇摇晃晃，每天面临崩塌的危机。

下岗了，我想方设法找事做，总不能天天躺在家里吃饭吧。最后，我想到了我可以在街道旁摆个摊子帮别人补鞋。小时候我母亲是个补鞋的，我经常蹲在她面前看她补鞋，看多了也懂点。前几年补鞋比较时兴，很多人家里不是很富裕，不能每天穿新鞋，破了的鞋都会再补一次再穿。于是那时我的活挺忙的，一天下来能补二十多双。但补鞋只能赚点小钱，每天赚来的钱只够买当天的菜。但这总比一分钱赚不到强。

老婆那时在工厂里上班里，每天也要做八个多小时，有时晚上也要加班，到十几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一天下来，她全身都酸痛。我帮她捶背，希望能让她舒服点，毕竟她赚得钱比我多多了。但她总是埋怨我，说我没能力。她还举例，说她厂里哪个男人怎么样怎么样，一个月下来赚了多少钱，家里买了多少家具，还买了彩电什么的。然后她在说我，说我如何没用，全身没一处有用。我很难过，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很强，如果一个女人在你面前这样说你也会难过的。但我都忍住了，我知道我没本事，只能当哑巴。有时她烦了，她还会一把把我帮她捶背的手推开。那时我就乖乖离开，来到屋子前的樟树下抽烟。在老婆面前我很少抽烟，她一看到我抽烟就会说我，钱没赚到还抽什么烟。

这些气都是些小气。后面的气才是大气，才是导致问题发生的关键。

结婚第二年，我有了我唯一的女儿。有了孩子，家里的负担重了许多，各方面要比以前多出一倍的开支。为了让家维持下去，我每天做几份工作。早上帮人家搬砖，搬一块一分钱，下午有空还要背上工具到街道旁帮人补鞋，晚上回到家里我还要到垃圾桶捡别人丢掉的矿泉水瓶。每个瓶子可以卖一毛钱，一个晚上下来也能赚四五块钱。

可我的努力没得到老婆的支持和肯定。她只会用鄙视的眼光看我。她动不动就对我发火，好象她不能见我，一见我她全身就不舒服似的，好象长了芒刺似的。其实她真的是不舒服，我碍她的眼，让她感觉到嫁给我是她倒了一辈子的霉。很多次我想跟她解释夫妻之间要如何信任如何鼓励。可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没法跟她讲，讲了只会让她的情绪更不好。

本来这样的生活一直过下去我没什么意见，最多是吃点苦。可问题出就出在我老婆身上。她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她要过幸福的生活，想过别人那样富裕的生活。于是她跟她公司里一个同事好上了，勾搭上了。她同事比我强多了，有知识有情趣。因此我老婆自然看上了他。

开始我还不知道她跟她同事好。而是一天我在街道旁补鞋，她工厂里有个女同事看到了我，跟我说起我老婆的事来，说她最近专门跟哪些人来往，怎么怎么样。说了一大堆。本来我对别人的话是不理会的，但听人家这样说我心里有了疙瘩，心想别人也不会无辜冤枉她的，也不会吃饱了找麻烦。

于是晚上，我回到家里我问她是不是有这回事。她说有，有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我气坏了，我说你是我老婆怎么不关我的事呢？难道你当我不存在呀！她说，有本事你就去外面给我赚钱回来，不要每天就知道让我在外面拼命干活，你一分钱也赚不到。我说我每天难道不是在赚钱吗？我不是一天做十几个小时的活吗？她看着我张开大嘴说，你赚的这点钱算个屁，简直就没一点用，简直就是个废物。我气坏了，上气不接下气，呼吸都堵塞了。她看着我，没一点同情的意识。我坐在沙发上不跟她吵下去。

这件事以后我没再追究下去，每天过着平淡的日子。我以为她就渐渐改变过来，跟我过平常人的日子。

可就在今天，我竟然在街道上看到她跟那个男人拥抱在一起。那个场面让我窒息，让我全身沸腾，我真的想跑过去暴打她一顿。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在大街上出洋相。

回到家里，我用力拍了拍桌子。当时的我全身很有力，是暴力，桌子在我的力量下剧烈的颤抖起来，像地震来了似的。我说你今天和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她说没做什么。我说我亲眼看到了你还抵赖。她反过来怪我，说，你竟然跟踪我。我说我跟踪你怎么了，你做了这样的事还有理吗，你真的是不要脸。她说她就做了，又怎么样。我举起我的手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这巴掌很重，很响亮的一巴掌，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久久未散去。她脸红了，被我打红的。她哭了起来，她说她不想跟我生活下去了，她要离开这个家，她真后悔这辈子嫁给我。她说，你真的是个废物，你有本事去跳楼呀！跳了一了百了，你什么本事都没有，有胆量就去跳楼，跳楼了我就省心了，我不用每天看到你了。

我疯了，我老婆竟然叫我去跳楼，她希望我去跳楼。

说完她就牵着女儿的手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她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她从此要跟我一刀两断，她要去找那个有钱的同事。

她走了，我女儿也走了，我唯一的女儿也走了。我女儿还不懂事，走路也走不稳。可这么小她就要跟她的母亲走向别人的家里去。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感觉到我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鸟，没人疼，没人理，让人唾弃。

我想到了跳楼，是我老婆让我去跳的。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本来就不该来这个世界上，我没一点能力，我不能维持一个简单的家，不能让老婆过上好日子，老婆还倒到别的男人的怀里。我这样的人不去跳楼还能做什么呢。

我爬上六楼的窗户。我要跳楼。

我想一跳下去什么都没了，烦恼和痛苦都没了，侮辱也没了。这几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屈辱中，生活中别人鄙视的眼光中。

站在窗户上我的腿有点抖。我知道我有点怕，我第一次跳楼肯定有点不适应。我想每一个人面对这么严肃的事也会害怕的。但我还是坚持站在窗户上。

这时下面来了很多人群，他们集中在一起朝我的方面望去，有的还用手指来指去，可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的事，想我为什么要跳楼，想我的老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可他们知道吗？我的老婆已经离开了我，她已经去了我的生活之外。

看着下面浩浩荡荡的人群，我的头有点眩晕。有的人用扩音喇叭喊我不要想不开，叫我好珍惜生命。可我珍惜了生命又能怎样呢？我生活在这样屈辱的生活下，我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我彻底对我自己失望了，对我老婆失望了。我一跃，我往地上掉去。我在实行一次抛物运动。我离地面越来越进，我离痛苦越来越远，我离我过去的生活越来越远了。我再也不再受生活的痛苦的压力了。

最后我掉在地上，我头脑碎了，脑浆都绷了出来，我周围都是血。我身边围了很多人，他们要么遮住眼睛，不想看到我残不忍睹的一面，有的人看到我的脑浆发出啊的一声。这一声在空旷的天空里回荡着，一直往远方伸去。

我就这样牺牲了，我再也不再有痛苦了。我的过去也将在我掉下去的那一刻渐渐消失，没有人再知道有我这这样一个没用的人了。

第二天，我留在地上的血迹也没了。因为晚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把我的痕迹都冲走了。冲到哪里我不知道，反正是被冲走了。好象根本没发生昨天那惊人的一幕。有一只狗经过我昨天留下血迹的地方，动闻闻，西闻闻。我想它一定闻到了我鲜血的腥味。可让它失望的是它在地面上看不到如何的血迹。血迹找已不在。

狗失望了，它无趣地走开了。

我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