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女在自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卖的是自个儿淹制的白萝卜，炸的红薯片一类的小玩意。五女家与学校相邻，孩子们经过的时候闻着香，看着馋，有几个小钱的买点儿吃吃，觉得蛮有味。五女的生意也就不坏，每天也能进个十几二十块的。五女忙啊，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认识五女的人见她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有人笑她，有人怜她，更多人的人是了一声叹息，哎，这女人的命。

有谁看过年青时的五女？年青时的五女那可是一朵花儿。五女家清一色的女孩儿，到五女还是女的，父母便断了要儿子的心，把五女当儿子疼了。乡下的孩子谁不是没上学先学会了放牛砍柴的，五女就不是，前面有姐姐们挡着，后面有父母护着，五女就不像一个农家孩子，农活是不上手的。在家烧个火，洗几件衣就是劳动了,都说五女命好，噢，在乡下，不用出去做农活，可不就是命好，把那些同龄的伙伴羡慕的不行。细皮白肉的五女在一群晒得跟乌鸦似的女孩子中间一站，那就是一只凤凰，是鹤立鸡群了。

五女这只鹤很快就合群了，跟城里下放来的知青杨子好上了。杨子初来乡下时，也是白白的。杨子人高大，写的一手好字，会弹会唱，在男人中间无疑也是一只鹤，这山沟里两只鹤咋相遇就撞出了火花，很快就好上了。有五女做生产队长的父亲罩着，这山沟沟就是他们恋爱的天堂，谁敢多说？从不下地的五女顶着个草帽跟在一群年青人后面也开始出工了，走在五女身边的自然是杨子了，杨子才是中心人物呢，唱着歌去下地，能不吸引人？

从此，五女在哪，杨子在哪，杨子在哪，五女在哪。五女才不怕人说闲话呢，年青的心里装着崇高的爱情就什么也不顾了。不到两年，知青杨子就和贫下中农的女儿喜结连理，做了上门女媚，在农村扎根了。

这个闺女是最中老爹的意了，五女前面的几个姐姐嫁的嫁，没嫁的丑得不行，一样的父母长出几样的女儿，气也是白气。怨不人说五女命好，就是上天也格外眷顾，招这么出众的女婿。那是五女人生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如此顺利的与心上人生活在一起，丈夫又是这么的出色。

儿子一个个出生了，在知识青年开始陆续回城的时候，五女家的三个小子都长得虎头虎脑了。杨子经不住对回城的向往，终于还是搭上了回城的末班车，回到了久别的都市，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杨子的生活与那偏远小山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回到昔日的同学中间，杨子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生活的节奏。杨子有工作了，单位听说杨子成家了，孩子还不少，又特意给了他几间房。五女想，杨子该回来接他们母子了吧。

昔日一朵花样的五女早没了娇生惯养时的容颜，一样的风吹日晒，一样的早出晚归，父母老了，带着三个孩子，杨子一年也就回来那么几次，像征性的做点儿事，住上几天就走了。杨子说，这么大一家子，那点房子怎么住，工资那么少，喝西北风啊，五女想想也是，就把全家迁城里的念头压了又压，守着乡下的家，等吧。

快过年了，杨子回来了，五女赶集去了。杨子包里摸出包糖，还有一些孩子们从未见过的点心，对围在身边的三个儿子说，想吃吗？想，三个儿子异口同声的说。爸爸的话你们听不听，听就给你们吃。听。一会妈妈回来了，你们作证，就说妈妈在家里跟别人好上了。孩子们不知何意，瞪着眼看着他们已养得满面红光的父亲。就是说妈妈偷人了。杨子只得解释。妈妈没有，大儿子说。妈妈没有，小儿子也说。没有也要说有，要不爸爸不带你们回城。杨子把回城二字说得很重。城里是咋样啊，跟爸爸回过一次城里奶奶家的二儿子，想着火车的快，饺子的香，宽宽的马路，好看的小人书，还有商店里诱人的糖果，咽了一下口水，没做声。你先说，杨子看着二儿子。孩子终究是孩子，他们哪里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最后三个儿子如愿以偿得到了父亲杨子的糖果点心，和带他们回城的许诺。杨子也得到了儿子们作证的承诺。父子四个边吃边等，就等五女回家说话了

杨子跟五女说事可没这么费劲，直接就把离婚二字摆在了桌上，把五女震得眼前发晕。凭啥？你们说，杨子望着三个脸上有迷惑有惊恐的儿子，说你们看到什么了。孩子们犹豫着，还是说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跟别人了。五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儿子们问，你们胡说什么？杨子把儿子们拢在身边，说，你都听见了？五女看着一脸得意的丈夫，感到的不是心痛、气愤，而是心灰意冷。

五女说，听见了，你说吧，哪天办。离婚的结果是：乡下的财产全归五女，杨子带着三个儿子回城了。不久就传来杨子梅开二度，喜结良缘的消息，五女冷笑一声，在家守着父母度日。

杨子为什么离婚，明白的人不说也清楚，多才多艺的杨子在单位那还不是一匹黑马，很快就与另一个女人好上了。好上了就想在一起，离婚吧，两个人先后离婚，然后明正言顺的走到了一起。杨子自是得意，这么快就解决了，他想五女怎么的也会一哭二叫三上吊，闹上几回才罢休，怎么的也得要点补偿吧。可五女啥也没提，乡下那房子就是给杨子，杨子也带不走，索性就做了一回好人，拍拍手，离开了生活了近十年的小村，奔新生活去了。

这新生活也不是那么好奔的。杨子三个儿子，那女人一个女儿，六个人的开支不是小事，这日子过起来就磕磕碰碰的。吵架，动手是常有的事，苦了的是孩子。杨子三个儿子常没饭吃，城里又没哪可去，奶奶家见了这几个乡下的土包子就烦，饭管多了也就不理他们了。还能去哪呢，去找妈妈吧。三个孩子一商量，偷着拿了杨子的钱，坐车回老家了。

妈妈不在家。五女得养活两个老人，田地里那点收入怎么够，五女就做了走村串户的小贩了。姥爷在家，三个外孙见了姥爷，怯怯地不敢上前。以前姥爷多疼他们啊，有好吃的全留着。你们，都给我进来，老生产队长看见三个低眉顺眼的外孙，说，进来说话。姥姥端出热饭菜，说，先吃吧，啊，吃了再说。姥爷沉着脸，看着他们把一桌饭菜吃了个底朝天。过来，姥爷说，都给我站好，说，你们谁看见了你妈妈跟人好了，说，没良心的兔崽子，睁着眼说瞎话。是爸爸要我们这么说的，爸爸说，说了就带我们回城里奶奶家。姥爷气得白胡须乱抖，回城，滚回你们的城里去，你们这样遭踏我的女儿。你们父子是四条狼啊，让我女儿背黑锅。三个孩子从未见过姥爷发这样大的火，吓得一溜烟跑出了门，姥爷还在后面大喊，以后不许你们再上我的门，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外孙。姥姥抹着泪说，造孽啊！

五女回来听父母说了，凄然一笑，说，孩子不懂事，怎么能怪孩子。想着城里三个无依的儿，更是无比凄惶，有说不出的苦。

三个兔崽子被姥爷赶出了家门，也知道错了。姥爷家是没有脸回去了，去哪呢，只能回城里了，好歹那有个地方住吧，搭上车又回城里了。

杨子和女人又在吵，儿子不见了，杨子没处抓找，一肚子火就和女人拚上了。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初的你浓我爱早已抛在了九霄云外，只说眼前了。就这么着吵吵打打，竟也过下来了。杨子的三个儿子勉强都上了几年学，又没人管，又少吃喝，哪有心事念书，自个儿就在社会上混成了三条“龙”，谁见了都让几分，坑蒙拐骗，无师自通，越混越远，混到大城市闯荡去了。

儿子们不在身边，家也清静了不少，杨子想，就这么过吧。每日里上班之余，自娱自乐，过得倒也自在。不想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杨子下岗了，失业了，单位解体了，杨子的天塌下来了。过惯了清闲日子的杨子现在闲得就想找人打架，可找不到人打，老婆也下岗了，不声不响跟人跑了，杨子的耳边彻底清静了。那点生活费就是养他自己也不够啊，只好找事做，也做不了什么，做生意没本钱，做重活没力气，做巧活没技术，只得给人看工地。每日里守着个临时搭的棚子，过得孤孤凄凄的。儿子们也不管他了，也管不了，一个进监狱，一个在逃，一个据说因偷坠楼身亡。杨子接二连三的遭受打击，苍老得就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不知杨子孤独的时候是否想起过乡下的五女？

早在几年前，五女奉养完双亲，在好心人的介绍下，也到城里安家了。五女把乡下的东西全卖了，要走就走得彻底,过了大半生的老家，已经没有她记挂的人了，留着老屋何用？五女嫁的是个老头，老头家有儿有女，前妻是个泼妇，好赌，老头烦不胜烦，答应了前妻的条件：离婚不离家。这离的什么婚？五女头一回进这个家，看见满屋子的人，开始还觉得热闹。孤苦日子过久了的五女对热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向往。做好了饭，那一大家子就围上来了。老头的几个儿子喊，妈，吃饭，喊的是老头的前妻。五女愣了，手中的筷子停在了半空。老头不说话，几个儿子给妈装饭。“妈”摇晃着一身肥肉款款的就出来了，这个只管吃喝玩乐的女人养得比五女还要光鲜，傲然地在桌中央坐了，也不说话。她的几个儿子漠然地看一眼五女，低头吃饭。说媒的只说是个离了婚的，儿孙满堂，家是大了点，可家境好啊。可这个女人算怎么回事？五女找老头闹，老头说，不就多双筷子吗？多做点不就行了。

五女在这个家里看着象个当家的，买菜做饭哪样不是她经手，小孩也乖，奶奶叫得多欢，那个女人也不跟她争什么，吃完饭把筷子一放就逍遥去了。儿子们也客气，老头也和气。家用什么的都是老头支付，老头开着好大一片店，忙着呢，五女过手的也只是日常开销，限量拔付使用。

老家是回不去了，五女有时也想起自己的儿子，打听到死了一个，偷着哭了一场。那个在服刑的离着又远，看是没法去看了。在逃的后来主动去自首，倒比先进去的哥哥出来早，听人说母亲改嫁了，没费多少工夫，五女见着了十几年没见的儿子，心底里的那些怨恨早没了。儿子说要成家，五女偷着把自己的积蓄取了一半，也算是尽了做母亲的一点心意。看着自己的儿子，五女的心里又泛出了些希望。儿子却带着媳妇走了，五女看见儿子门上红艳艳的喜字，长叹口气，回家做饭去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五女在家里可谓举足轻重，现在是一天也离不开了。老头病了，半瘫，在床上躺着。店里的事儿子们接管了，可家里的开支儿子们没接管，把老头从医院接回来，儿子们就很少过来吃饭了，那个女人也不来。原来少了五女，他们自己也会做饭的。五女现在只要做自己和老头的饭了，积蓄是不能动的，想着监狱的那个儿子，五女怎么的也得给他留点，儿子出来了总还要成家吧。五女悔啊，当初为什么就让杨子把儿子带走了，城里有什么好？乡下穷点，苦点，可过得踏实。老头挣的钱全贴家用了，两个人又要吃饭，没奈何，五女重操旧业，就在家门口摆起了小摊。

有时看见从家门口过去的那些欢跚乱跳的孩子，五女也会想起三个儿子小时在田野里追赶的样子，想起杨子给儿子们说故事的情景，想那个成家在外的儿子，要是有了孩子，自己的孙子也孩有三岁了吧，会喊奶奶了吧。

五女的梦里就多了一个蹦跳的影，一声稚嫩的呼喊：奶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