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嘈杂的夜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之前，也有过很多这样的时机，我想起过他们，还写了些想念的文章。但忽然我回忆起以前的思念多少都有些虚假，通常我是想写关于父母的文章才想起他们，而这次是截然相反的，我心底生发着真真切切的怀念，就像一股堵不住的泉水，四处奔流碰撞最终汇集成了这篇艰涩的文章——送给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

爱情

父亲成长得异常艰辛，童年赶上了声势浩大的三年自然灾害，家境贫寒，经常食不果腹，有一次生病因没能及时治疗，结果右手臂落下了小儿麻痹残疾，困扰终生。青少年时代又赶上了更加声势浩大的十年动乱。我不可思议父亲在那样混杂的岁月里依然能坚持读完师范并成了一名民办教师，而后来又在偏僻贫困的山区工作生活了十年，直到我上高中，才调到县城的中学，过上了稍微有起色的日子。现在的我常为生活中的挫折而沮丧，感觉似乎自己尝尽了世间的所有苦痛，比较起父亲的沧桑与磨难，我才惭愧起自己的幼稚和脆弱来。

母亲的少女时代我一直都不甚了然，偶尔从长辈的言谈中得到的也都是一些摸棱两可的片段，似乎母亲从小就很聪慧且多才，但她不爱学习，过剩的智慧全用在玩乐上，这一点现在可以找到一些明证，母亲有一副好的出奇的嗓子，经常在我们的家庭演唱会上大出风头。也正因为贪玩，使得聪敏年轻的母亲丧失了过好日子的机会，吝啬的外公又不愿在女儿身上花太多的成本，于是在遥远的过去的某一年，外公带着年轻的母亲走出巴蜀盆地，越过秦岭山脉，来到了当时尚能达到温饱的三秦大地。

当时在这片闻名遐迩的关中平原的一个角落里，年轻又有些残疾的父亲，正穿着一件的卡布料的土黄色上衣，手捧着破旧的教科书，从事着民办教师的职业。那时的他应该是二十三四风华正茂的年纪，斯文且有涵养，戴一副黑边框的近视眼镜，散发着教科书一样陈旧却优雅的气质。但他单身，因为身体的缺陷。这种缺陷在农村，使他陷入无可避免的尴尬，所以民办教师正是其最合适的职业，单身亦是其毫不奇怪的现实处境。

就在这时，从四川逃难来的母亲走进了父亲的生活。家族里我的一位年轻的祖母极力讨好着外公，最终使得我的父母有了一个仓促而又后果深远的相亲——一年多以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五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又二十五年后他们的外孙女出生，而他们的儿子即将成家结婚。我想这样的结果对于当初两个青涩又懵懂的年轻人来说，是绝对不曾预料的。我常在心底想象他们相亲的情景，那应该是一个扬花飞舞的春天，两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男女紧张而又客气地坐在一间简陋但洁净的房间里，温暖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窗户映照在苍白的墙壁上。我想终是父亲先开了口，那一定也是非常直接而简朴的，不带现代社会里常见的虚伪，但父亲又是读书人，亦不同当时农村男人的粗鲁和霸道，他一定很明了而又委婉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设想过种种母亲的作答，也觉得这种种的答案都匹配着她的性格，但我却忽视了在那个陈旧年代青年女子必要的羞涩心理，我想三十年后的母亲再怎么风火和泼辣，当初也只能是报以羞赧的微笑，并在眉宇间透漏出现实的询问：是啊，你这样的条件怎么一直是单身呢？我的父亲用实际的行动解答了母亲的疑惑。这些场景已是当时的当事人对我们的平静的陈述。据说，我年轻的父亲站起身来，绕着屋子无声地走了几圈，然后问：“你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的母亲当时最多只有二十岁，从父亲和常人无异的外表与姿态上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但从父亲奇怪的坦诚与莫名的行为上，她已经意识到我那位热心的祖母极力隐瞒的东西。她还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严重，只是不由得向最坏的方向打算，于是，毫无准备地哭了。父亲并没有失落，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以及摒弃了当时的粗鲁和霸道的语调：“这事勉强不得。”

我还不到二十岁的母亲，当时心里经受了多么肆虐的矛盾啊！而最终一种忽然而至的宿命观占据了上风。于是，一场恋情就此展开，一次婚姻在此酝酿，一个家庭从此诞生。三十年后的今天，看得出，母亲并未对当年的选择懊悔过。

从爱情的角度来看，我曾经认为父母的感情有些勉强和乏味，少了我希望的惊涛骇浪式的浪漫，我就像时下的青年一样，鄙视长辈们苍白的爱情。但三十年的理解与互助，三十年的相知与磨合，三十年的同甘共苦，三十年的风雨共度，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了解到平淡的内涵，和由此升华而出的爱情的真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