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与子女

现在，我偶尔还会怀念我们以前的家庭。那时我还没当兵，姐姐也没结婚，不，应该再往前追朔，姐姐还在上高中，我们全家还生活在农村，这时我可怜的父亲还在那个百里之外的穷困山区任教。我那时大概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了，所以对当时生活的清苦还记忆犹新，但往往在事后回顾却又淡忘了清苦的详细内容，反而不以为然，亦不足为奇了，倒是对生活的其他一些细节更为敏感一些。那几年，姐姐在县城上高中，与父亲一样也是每个周末才能回到我们温暖的家中。周末的生活在我的回忆中大放光彩。尤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中秋节，适逢周末，家人团聚。我们把饭桌挪到了阳台，阳台上密麻麻地铺着一地的玉米，我们就置身在一片明亮的金黄之中。院子里两棵高大的白杨树盖过头顶，夜风吹过，树叶晃动，摇曳着一块一块梦一样的月光。我的父亲和母亲和他们的子女，在这个梦一样的难忘的夜晚，为着属于我们家庭的幸福生活而歌唱。我和姐姐竟相买弄新学会的流行歌曲，而我最可爱的妈妈，依然雷打不动的展示了她那让人震撼的高音，似乎连那高悬在天上的巨大的银盘，也经受不起这种震撼，而落入我们梦幻的小天地。

那天是中秋节，也是我们家庭首次的歌会。据我的回忆，后来我们还有过许多次这样的家庭晚会，在县城的家里，用着现代化的音响设备，直到我考上军校离开故乡，离开亲爱的父母，从此，这样的家庭聚会成了我深夜里缅怀的历史，而且，从此，我再也没有陪父母过过中秋节。

当年的四口家庭如今已经衍生。姐姐嫁人，并有了一个可爱聪明的女儿，而我远在万里之外，为着自己的家庭而奔波。原来的家，只剩下我的父母，在每一个寂寥的黄昏，看着空落的家，看着墙上悬挂的儿女们的照片，努力从心中寻找些许的慰籍，但最终被空虚所攻陷而静坐无语。这情景是否如同三十年前那个扬花漫天飞舞阳光明媚的中午？虽还是相同的两个人，但岁月已经不再，青春耗尽。屋外秋风萧瑟，寒气袭人，显然，已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了。

长久以来，在原来那个平凡的四口之家中，我的父母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简单地说：严母慈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洗褪了少女的羞涩，变得霸道而张狂起来，在家里独揽大权刚愎自用，对待子女的教育问题上，奉行着祖辈相传的“棍棒下面出状元”的古训。小时候，我们都很讨厌妈妈，但也不怕，因为母亲经常以动口为多，很少动手。而且后来书读得多了，又发现了母亲性格上的自私和狭隘，便更加对母亲的教诲不以为然了。相反，那时父亲很疼我们，也很开明，给我和姐姐思想上极大的自由性。但我起初以为，似乎父亲是怕母亲的，对母亲总是诸多迁就。我们家的这种人际关系，套入当时的农村社会，便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父亲是一个“妻管严”式的老好男人，母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当初，我就未曾因此而瞧不起父亲，何况我在后来发现了现象下的本质——父母的真正角色。

简单地说：严父慈母。

父亲很少发火，可一旦动怒，连向来威风八面的母亲也噤若寒蝉。在我和姐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都或多或少地闯了一些祸，父亲就以他特有的方式对我们实施残忍的惩罚，让我们在一番惊恐之后而改过，那时的母亲——我才发现——是为我们求情呢。举例来说，父亲曾以断绝父女关系的恶毒手段惩戒姐姐的顽固和任性，他是那样无情和决断，毫不含糊，毫不马虎，最终让姐姐认输。而他又以死活都不理我这种有些卑鄙和无赖的手段惩罚我逃课的恶习。每次回想起他对我不理不睬，熟视无睹的冰冷样子，我就切身感受到恐惧和伤心所带来的寒冷、和难以忘却的警戒。那时的母亲，常常辛苦的两头讨好，想起我受惩罚的那一个月里母亲辛酸的神情，我就不禁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下了。

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对于子女，又是倾泄了全部的爱和精力。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血吸虫，贪婪地吸吮着父母的血肉。为了我成家娶妻，他们花光所有的积蓄，并且已经债台高筑，而我却到现在还不能回报他们的恩情，只是一味地索取、索取。。。。。。。

父亲每次都在电话里笑得很开朗，对我豪迈地说：“你愁啥，你有个好老爸啊！”

而母亲时常向我提醒家里的拮据，但马上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多嘴，语气突然地转换：“我儿，你可别有啥压力啊！”

其实何需母亲提醒，我还能不理解家里的难吗？同时我便因此更愤恨自己的无能。父母含辛茹苦地把我养这么大，我非但不能让他们安享清福，还一再地祸害他们。每念于此，我都汗泪俱流。

现在社会上有一个“啃老一族”，就是说我们这样的人，吸着父母的血，啃着父母酥脆的骨头！！

但父亲依旧开朗，在电话里大笑，又豪迈地说：“你愁啥，你有个好老爸啊！”

在这样一个终于归为寂静的深夜，我突然好想知道，我亲爱的父母此刻在干吗？或许他们还未睡去，在为儿子的婚姻大事而犯愁，或许他们已经进入梦想，那梦里有扬花飞舞的春天，有中秋节白色月光下儿女的笑声，可能还有未来的孙子肥嘟嘟的小脸蛋吧！

只要——也是我最大的希望——我亲爱的父亲母亲，他们在微笑着，无论梦里梦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