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身世董道飞

发表于-2006年11月01日 晚上7:41评论-2条

身世

董道飞

奶奶的坟就在那里。

顺着无畏手指的方向看去,连绵的大山根下,只看见小小的山皱,低矮的杂木和荒草乱无章法地疯长。

哪里?踢着那些毫无顾忌伸展到小径上来的野草,我问。

无畏没说话,手固执地指着前面,脸上爬满严肃。这种情形,是我们相识七个月零三天以来很少有过的。尽管现在很多人都说,军人古板,不懂情调,但无畏不。

无畏一点也不古板。他似乎天生就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幽默感。比如,打电话的时候,他会突然语气一变,说,淘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弄得我心里总是一紧。他说,淘淘,我想说的是,我想你了。再比如,约会的时候,我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脸,暗示要他亲我的脸蛋时,他居然也拿手指来点我的脸蛋,而且还是我自己刚刚点过的位置,然后在旁边坏坏地笑。

感觉跟他在一起,总有那么多的快乐。谁不想一辈子与快乐相伴呢?所以,在我们相识七个月的时候,我决定嫁给他,嫁给无畏,嫁给眼前的这个军官。我想做一名军嫂。

无畏说,淘淘,我要带你回一趟老家,带你去看看奶奶,让奶奶看看她的孙媳妇。于是,三天后,我们就走进了湘西,走在了这条乡间小路上。

奶奶的坟被一群灌木包围着,上面长满芭茅。芭茅抽出长长的白穗,在风里摇摆。

无畏在奶奶坟前跪下来,说:淘淘,你也跪下吧。

奶奶会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跪下的时候,我还在想,但我没问无畏。我知道,无畏肯定会告诉我的。就象他的军事秘密一样,不愿和不能告诉我的东西,我问他他也不会说;而一定要告诉我的东西,即使我不问他也会说的。

无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的,一张纸。一张发黄的纸。那是一封信。无畏说,淘淘,你看看上面的字。我一看,吓了一跳,信不是用中文写的,而是——日文!

我肯定那是日文。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姓无么?无畏燃起一支烟说,讲个身世的故事给你听吧,淘淘。

无畏父母死得早,从小就和奶奶相依为命。无畏说奶奶叫柏枝,姓陈。

仗已经打了好几年,瓜子峪的人也在恐惧里生活了好几年。没有战火之前,瓜子峪一直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李家老了人,张家添了丁,都算得上是这个湘西小山村的大事。有时候,平静真不是一件好事。就如同一池静水,哪怕是扔进去一块小小的石头,也会激起千层涟漪来。

湘西出土匪。但土匪既没来瓜子峪,瓜子峪也没人去当土匪。所以瓜子峪就平静。

那年瓜子峪最大的事情,如果没有打仗的话,就数柏枝当寡妇了。柏枝是白老大买回来的童养媳。白老大种甘蔗,在瓜子峪有着最大的甘蔗田。十里八村吃的蔗糖几乎都从白老大这里出。所以,白老大就有一个响亮的外号:白甘蔗。

白甘蔗堂客死得早,留下一个儿子,白天。白甘蔗堂客死了以后,一直未续弦。有人说,堂客管白甘蔗管得严,白甘蔗在堂客临死前,曾经发过誓,不再娶。也有人说,白甘蔗信命,算命先生说白甘蔗命里注定只有一妻一子。还有人说,白甘蔗属青龙,青龙必须娶白虎,否则,就克妻,娶一克一,娶俩克双,人家都不敢再嫁给他。

白天五岁的时候,也就是白甘蔗堂客走了两年后,白甘蔗把柏枝买进了家门。那时柏枝才三岁,白甘蔗只说柏枝叫柏枝,姓陈,至于哪里人,父母是谁,白甘蔗跟谁也没说过,白天也不例外。

白天从小就跟着父亲在甘蔗田里,知道怎么样把甘蔗种下去收进来,榨成糖换成钱。当然也念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也会算账。柏枝在白家吃着甘蔗长大,越长越水灵。

男儿十五立父志,女儿十五立婆志。瓜子峪的人总这样教育子女。白甘蔗在柏枝十五岁的时候,让儿子白天和柏枝成了亲。柏枝当时也很明白,虽然那个人自己总叫哥哥,但她清楚那不是自己的哥哥,总有一天他要成为自己的丈夫。童养媳就是这样,柏枝也信命。

那年夏天,就是柏枝成亲四个月的时候,白甘蔗在甘蔗田里让毒蛇咬了一口,因为当时自己不敢走,白甘蔗就只能扯开喉咙喊人,没想到大声喊叫也加速了血液循环,等抬到家时已经不行了。

柏枝结婚后一直没有开怀,白甘蔗活着的时候,和白天没少埋怨过柏枝。说柏枝是一只不下蛋的鸡。柏枝也埋怨自己。因为,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婚后不生养,原因往往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落女人身上。所以,即使有时候白天喝了点酒,借机对柏枝动手,柏枝也是忍着。她认为是自己不争气。

成亲五年后,柏枝二十岁。二十岁的柏枝出人意料成了寡妇。白天也死在夏天。白天是病死的,至于什么病,连郎中也没看出来。按理说,夏天吃一碗冷饭根本不算什么,瓜子峪的老老少少一直都那么吃。但白天中午吃了一碗冷饭后就得了病,发烧,头痛腰痛眼眶也痛,脸上脖子上和胸脯上一片红,有点象喝醉酒的样子,折腾了十多天后,死了。

村里人都说柏枝命苦。公公死了,丈夫也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来,自己父母是谁又不知道,孤零零的,一个依靠的人也没有。

柏枝在自己成为寡妇后,也试图想找到自己的亲人,父母或者兄弟姐妹,什么都行,也算自己有点依靠。但没找到,柏枝认为人就是命,算了。也就不再找,静下心来开始经营白家的那几块甘蔗田。

奇怪的是,新寡后的柏枝,出落得却更加动人。

土匪说来就来了,日本人说来也就来了。来得很突然,瓜子峪的人连一点准备都没有。虽然也听说过土匪,听说过日本人,但他们总认为离瓜子峪远,甚至认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到瓜子峪来。瓜子峪多小啊。

日本人要来,柏枝是听秋嫂说的。秋嫂跟柏枝住对门,中间隔着几块水田。秋嫂男人叫二根,是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农民,早年听说也在外面闯荡过,没闯出来什么名堂,也就死了心,安心在家里守着几块水田,守着秋嫂和儿子小根。秋嫂说,外面的人都讲,说日本人不会讲人话,叽里呱啦的,听不懂;长得还怪,个子矮趴趴的,浑身长毛,青面獠牙,还吃人呐。柏枝就笑,说那不是野猪么,怎么还能是人呢?秋嫂说,不怪哪能那么厉害?听说枪都打不死。柏枝不信,鸟铳能打死野猪,枪就打不死日本人?秋嫂说,我知道为什么日本人打不死。柏枝说,你怎么知道?秋嫂说,你看啊,是不是这么一个理。秋嫂拣起两个土块,一块对着旁边的水牛扔过去,正打在水牛屁股上,打得水牛往前走了好几步。秋嫂把另一块瞄准了一只鸡,扔过去,没打着,只是把鸡吓了个扑棱。柏枝好象明白了秋嫂的意思,也拿两个土块试了试,结果和秋嫂一样。

听说日本人已经到了山外,马上就要来了。柏枝没有先见到日本人,倒是先见到了土匪。土匪比日本人早一步来到瓜子峪。柏枝听说,土匪头子是一个外号“老虎”的人,会飞檐走壁,枪法很准。说有一次“老虎”和一个阉猪的开玩笑,说我阉猪比你快。阉猪的不服气,俩人就抓了两头猪来打赌。

阉猪的说,我用刀子,你用什么?

“老虎”笑笑,不说话。

俩人在离猪三米左右的地方站着。阉猪的把猪绑好了,“老虎”不绑,让人赶着那头猪来回走。

阉猪的还没跑到绑好的猪那里,“老虎”已经拔出枪来对着那头走动的猪,开了一枪。猪嗷地一声跑了,后屁股上流下的血,洒了一路。

“老虎”得意地挥了挥手里的枪,说,我的那头猪阉完了。

那天柏枝正在山脚的菜园里拔草。拔着拔着,猛一抬头就看见从山上下来三个背枪的人,朝着自己的菜园来了。柏枝想跑,但脚不听使唤。柏枝害怕:不会是秋嫂说的那些吃人的日本人吧?柏枝赶紧在地里抓了一把土,往自己脸上抹了几下。

三个人走进柏枝的菜园,眼光就盯上了玲玲珑珑挂着的黄瓜。黄瓜结了很多,多得柏枝一个人都吃不完,柏枝本来想着过几天就摘下来,刨成片晒干,留到冬天吃。

喂,你们家园子里的黄瓜摘点给我们吃吧。

跟柏枝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黑土布衣衫的大络腮胡子,人长得粗鲁,说话也很粗鲁,其实不只是粗鲁,甚至有些霸道。柏枝放了一点心,因为他们说的话她能听懂,十里不同音在湘西不是什么怪事。能听懂他们的话就证明:他们不是日本人。

柏枝拔了几棵草,把草上的泥土在地上磕干净,扔在地垄沟里,没说话。三个人好象在柏枝的沉默中得到了允许,大大咧咧地摘下黄瓜,在衣服上一蹭,就往嘴里塞,嘎巴嘎巴地,声音很大。饕餮的吃相,让柏枝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

虎哥,她好象不太欢迎我们呢。旁边一个矮个子边嚼着黄瓜边对络腮胡子说。

柏枝拔草的动作稍微停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激灵,虎哥?莫非?

络腮胡子哈哈一笑,露出满嘴黄牙。谁会欢迎我“老虎”呀,不欢迎我不照样来么?是不是?

真的是“老虎”!

喂,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柏枝还以为那个“老虎”不是和自己说话,直到旁边的矮个子骂了一句,才回过神来。

矮个子说,聋子呀你?我大哥跟你说话呢。

就我一个人。柏枝说完就后悔,自己怎么就说了实话呢?

柏枝看见矮个子在“老虎”耳边说了什么,“老虎”笑了。笑着的“老虎”一个劲地说好,好。

你干脆给我当个压寨夫人吧?哈哈……

“老虎”的笑声柏枝听着很不舒服,那笑声象什么呢,象一只哑嗓子的乌鸦还是别的什么?柏枝说不上来。

不行!声音出来得很突然。

三个土匪吃了一惊,很快就把枪抓在了手里。但一看见说话的人,立即又把手放了下来。柏枝也吃了一惊。因为话虽然是个女人说的,但不是她。

居然是——秋嫂!

秋嫂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白布。

秋嫂说,不行不行,“五七”都没过,人家还在热孝里头呢。

孝里不办喜,这是雷打不动的风俗。举个例子说,比如谁家今年死了人,那么明年春节对联都不能贴红的,只能贴蓝的或者是绿的。

秋嫂拿着那块白布就往柏枝头上系,边系边说,你看你,一忙连孝也不带了,热孝一定要带的,不然土里的人要竖起来找你的。

秋嫂的话说得“老虎”三个人面面相觑,也说得柏枝云里雾里的。

“五七”还差多少天?“老虎”明显有点不甘心。

还差十六天。秋嫂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报出了天数。

那好。第十七天头上我再来!“老虎”又摘了几根黄瓜,把手一挥,我们走!

“老虎”在第十天就来了,没等到第十七天。

“老虎”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人,一个穿着长衫的人,文静文静的,鼻梁还架着一副眼镜。柏枝听见“老虎”叫那个人什么“何先生”。当时柏枝也纳闷:这么文静的人居然去当土匪?真是可惜。

“老虎”走后的那几天,柏枝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白天晚上都在秋嫂家里和小根玩。自己家的甘蔗田根本就不敢去打理。秋嫂说,柏枝,实在不行你就上外面躲躲吧?

柏枝也想出去躲。但能躲到哪去呢?兵荒马乱的,死在家里总比死在外头强吧?

柏枝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就哭。倒是二根很沉得住气。二根一见柏枝哭,就劝柏枝。二根说,柏枝,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二根说,我听说了,“老虎”他们也只是路过这里,他的弟兄全让日本人给打散了,他不一定能再来。

秋嫂说,“老虎”怎么能跟日本人打起来呢?跟日本人打,肯定打不过的,都说日本人打不死呢。

狗屁。二根白了球嫂一眼说,“老虎”听说日本人枪多,武器好,就想把日本人干掉,多拿点枪来壮大自己,没想到让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那天中午,太阳很毒,柏枝和秋嫂一家,谁也没出门。“老虎”和那个“老虎”叫“何先生”的人是直接找到秋嫂家的。当时柏枝正和小根在屋里玩,听到“老虎”在外面叫,当时就慌了神,只知道把小根紧紧搂在怀里。秋嫂也害怕得不行,两手使劲拽着二根的胳膊。二根脸上什么样子,柏枝根本就没来得及看。

“老虎”说,我来了。

那个“何先生”在旁边拉了拉“老虎”,说你还想吓唬人呀你?

“老虎”嘿嘿一笑,说我知道怎么说。“老虎”对柏枝说,我不要你当什么狗屁压寨夫人了,你就当那天我说的话全是放屁。说完那话,“老虎”还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拍了两下,声音很响的,劲道听起来不小。

“老虎”都走了,柏枝还楞在原地。秋嫂说,奇了怪了,怎么回事?

二根对柏枝说,让我说中了吧?真的没事。

柏枝晚上睡的很好。“老虎”的事过去了好几天,柏枝也开始打理她的甘蔗田了。白天在甘蔗田里劳动,太阳毒也辛苦,睡觉也香。柏枝在睡梦中被一阵阵声音惊醒,支起耳朵一听,柏枝认为是鞭炮声。

这种事情不少。有时候谁家半夜突然就死了人,鞭炮也是这么响起的。但那晚的鞭炮声明显不如以前,以前是噼里啪啦一阵又一阵地响。那晚有点断断续续,就象鞭炮受了点潮,冷不丁响一下,然后又响一阵,如此反复。

柏枝想,瓜子峪又会是谁走了呢?明天一定要问问秋嫂,秋嫂这方面的消息知道得最快。

声音响一阵柏枝醒一阵,声音没一阵柏枝睡一阵。天快亮的时候,声音没了,柏枝也睡沉了。

不知什么时候,柏枝听到有人拍门,大声喊着,柏枝,柏枝。

柏枝一睁眼,看见窗口满是阳光,也听出来是谁了——秋嫂。

柏枝,你听见没?昨晚打仗了?柏枝刚开门,秋嫂的话就从门外钻了进来。

大白天说鬼话,打什么仗?

真的,不骗你。秋嫂说,我早上还看见“老虎”他们在挖坑埋人呢,我们家二根也帮着挖去了,死了好多人呢,真的。

打仗?死人?柏枝还是想不明白。这么说来,昨天晚上自己听见的根本就不是鞭炮声,而是枪声?

秋嫂不由分说拽着柏枝去看热闹,秋嫂说,走,我指给你看,就在那边的山脚下。

山脚下果然聚集了很多人,瓜子峪的人,不认识的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老虎”在,那个戴眼镜的“何先生”也在。那些不认识的人手里都拿着枪,有的还拿着好几支。

柏枝没看见死人,只看见山边上有一个大大黄土堆,估计死人都象秋嫂说的那样,埋了,就在那个黄土堆底下。

“老虎”跟那个戴眼镜的“何先生”说,没错,就是差一个,明明是十三个,怎么才十二个呢?

看见柏枝,“老虎”居然还冲着柏枝笑了笑,感觉象是认识了好几年似的。柏枝理都没理他,拉着秋嫂就走。

至于那晚关于打仗的详细,柏枝是听二根回来说的。二根帮“老虎”他们挖坑时打听来不少事情。二根说,“老虎”现在不当土匪了,“老虎”打游击,抗日。二根说,柏枝你知道不,要是“老虎”还当土匪,你铁定就是土匪夫人了。

柏枝慢慢才听明白。“老虎”跟日本人第一次交火,本来是冲着日本人的枪支去的,没想到吃了败仗,还死了不少弟兄。“老虎”一心想找日本人报仇。有人主动找到了“老虎”,说他那里有人有枪,只是数量有限,想和“老虎”一起找日本人报仇。“老虎”正愁自己实力不行呢,巴不得有人帮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个人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何先生”。

“老虎”没读过书,跟“何先生”一接触,发现“何先生”几乎天生就是军师的料。“何先生”跟“老虎”分析怎样去打日本人才合算。“何先生”说,我们人少枪少,不能和他们硬干,我们只能跟日本人打游击,就是抽冷子来他一下,然后就跑,跑完回来再找机会给他们来一下。就象一块肉,今天割一刀,明天割一刀,几天就能给他割没。

“何先生”还说,“老虎”你以前是土匪,但现在不能在当土匪,至少不能再干土匪的生计。听说你要娶一个寡妇当压寨夫人?“老虎”嘿嘿一笑说,是有这事。“何先生”说,这事你不能干。“老虎”说,为什么就不能干呢?“何先生”说,如果是寡妇愿意跟你那就没什么说的,关键是人家愿意么?人家不愿意,你就不能强迫人家,否则你就是抢人。你明摆着抢人,老乡们就不恨你呀?我们现在人少,还指望着老乡们帮我们呢,你说是不是?

“老虎”虽然舍不得,但终究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心切,也就答应了眼镜。“老虎”问“何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何先生”神秘一笑,反正我肯定是你朋友,不会害你,这点你放心。

“老虎”打日本人的第二天,柏枝在自家的甘蔗田里发现了一个人。

甘蔗一天天在往上长。柏枝很忙,带着水在甘蔗田里忙活。甘蔗叶子密密匝匝的,必须把一些靠底下的叶子清理掉,否则,叶子就要影响甘蔗生长,毕竟叶子也要吸取养分。

柏枝拿着镰刀,把叶子从甘蔗上一片片割下来。柏枝不敢用手扯,甘蔗的叶子比刀子还锋利。柏枝干得很快,一根根甘蔗经过柏枝的手后,立即变得亭亭玉立起来。

柏枝觉得有点奇怪。甘蔗田中央原本整齐的一行甘蔗现在看上去就象一排齐整的牙齿突然缺了几颗。显然有人动了柏枝的甘蔗。过路的人,口渴了,吃那么一两根甘蔗,是常有的事。但一般都是靠路边,但谁能跑到这田中央来呢?

就在那时,柏枝发现了那个人。甘蔗吃完后剩下的甘蔗叶子和甘蔗梢铺在甘蔗田里,那个人就躺在上面,一动也不动。

会不会是死人?柏枝虽然有点害怕,但人在自己的甘蔗田里,柏枝又想弄清楚。

柏枝紧握着镰刀走过去。柏枝想,既然他躺着,估计在他站起来,对自己形成威胁时,自己的镰刀已经挥过去了,至少不能让他伤害着自己。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没动。柏枝用脚轻轻踢了踢,人还是没动。

柏枝怕了,拔腿就想外跑。

柏枝跑不动。柏枝的裤腿被人拉住了。柏枝回过头,举起了镰刀。

大姐,你别走,我不是坏人。

那人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很小,也不是本地口音,但能听懂,而且很好听。

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尽管满脸都是泥土,头发很乱,衣服也脏乱不堪,但柏枝看得出来,他很年轻,顶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那人说,大姐,你给我点水喝好吗?

柏枝把自己带的水递过去。那人抓起来就喝,感觉好象一片干涸的土地,多少水也灌不透似的。

柏枝在那人断断续续的话里,知道了一些大概。那人说他叫宋夏,是东北人,本来在北平读书,但仗打起来后,学校呆不下去,家也回不了,就想来南方投靠一个同学,没想到先是遇到了土匪,身上的盘缠被抢光了,走到瓜子峪又碰上了打仗,自己一害怕就躲进了甘蔗田里,饿得实在不行了,才打上甘蔗的主意。

宋夏说,大姐,我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我求你别告诉别人。我还年轻,不想死在外头。我不麻烦你,我在这里躲几天,缓一缓就走。

那天晚上,柏枝吃晚饭时,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宋夏。他在甘蔗田里能吃什么呢?柏枝拿起一只碗,默默地装了一碗饭菜,鬼使神差就送到了甘蔗田里。

送完那碗饭,柏枝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送那碗饭去?

柏枝每天都上甘蔗田里干活。柏枝干活时都会带点吃的东西去。秋嫂有一次问柏枝,怎么想起来带吃的去了。柏枝说,活太累人,有时饿得慌,来回跑麻烦,干脆带点,饿了就能填一口。

柏枝把自己带的东西,给宋夏时,宋夏脸上堆满感激。宋夏说,大姐,宋夏有机会一定会报答你的。柏枝笑笑说,我一个人活得挺好的,不用你报答。

柏枝想,就是一只狗一只猫,我也会不忍心看着它饿死的,更何况是个人呢?

柏枝没想到的是,宋夏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突然就从柏枝的甘蔗田里消失了。

那天早上,柏枝照样带着水和吃的,去甘蔗田。但柏枝却没有在甘蔗田里看到宋夏。宋夏真的就象他自己说的那样,缓了一缓,走了。

日本人在瓜子峪修了个碉堡。碉堡树在瓜子峪,扎眼得很。日本人修碉堡时,从瓜子峪抓了不少人去当劳工,二根就是一个。

“老虎”把日本人痛打了一回后,没想到日本人会反扑过来。日本人这次来势很凶猛,不仅把“老虎”他们赶进了瓜子峪的山里不敢出来,而且还在瓜子峪建立了自己的小据点,修了一座碉堡。日本人甚至还进山找过“老虎”,在山里乒乒乓乓地放枪。

柏枝在自己的甘蔗田里,不只一次朝那个碉堡看。每次都能看见碉堡上站着人,端着枪来来回回地走,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柏枝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进到那座碉堡里头去。柏枝是被日本人抓进碉堡的。

那天柏枝正往甘蔗田走,老远就看见对面的田埂上来了几个日本兵。秋嫂曾经告诉过柏枝,尽量不要和日本人打照面,实在没办法了,就低着头,悄悄地走过去算了。

柏枝故意绕到了另外一条田埂上,没想到那几个日本兵居然分开来,把柏枝堵在了田埂上。

柏枝听见抓自己的那几个日本兵说着什么花姑娘的,要送给大佐的,保证高兴的话。

日本兵把柏枝关在碉堡底下一个小屋子里,柏枝哭得死去活来。柏枝想不出,有谁能救她出去。二根和秋嫂?根本不可能。

柏枝那时候,甚至想到了“老虎”和那个“何先生”。柏枝想,也许只有“老虎”和“何先生”才能救自己出去了。但日本人反扑回来了以后,“老虎”和“何先生”进到山里,再也没出来过,仿佛一下子就从瓜子峪消失了。柏枝甚至想到了死。

宋夏就在那时候出现了。柏枝不知道宋夏是怎么进那个碉堡的。也不知道宋夏是怎么跟日本人交涉的。

门被死死地锁着。柏枝无计可施,先是哭得死去活来,后是干脆破口大骂。门开时,柏枝还以为是自己的叫骂把关着的门叫开了。门一打开,柏枝就看到了宋夏。宋夏站在门口,身上还是那件衣服,只是比原来干净了些,也破了些。

宋夏说,大姐,没事了。我送你回家吧。

宋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圆塞到了日本兵的手里。日本兵接过银圆,咧着大嘴,鬼哭一样地笑。

柏枝回到家里,才发现宋夏后背上的衣服全是破的口子。柏枝说,你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宋夏刚开始死活不肯。好歹脱下来后,柏枝才发现,宋夏的后背上布满一道一道的血痕。

柏枝问,怎么回事?

宋夏说,刚才日本人打的。

柏枝扑到宋夏怀里,嘤嘤地哭。

那晚,柏枝和宋夏睡到了一张床上。

宋夏在柏枝家住了下来。宋夏说,外面这么乱,自己也没地方可去,只要柏枝不怕,他宋夏也不怕。柏枝说,我怕什么,我是你救回来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宋夏说,其实你也救过我的。

瓜子峪有人说柏枝的闲话。秋嫂也劝过柏枝。柏枝不以为然。柏枝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寡妇,无牵无挂的,我总不能守一辈子寡吧?

其实,柏枝和宋夏两人早就商量好了,等今年的甘蔗收下来,卖了钱,就找个日子结婚。

只是有一条,宋夏从来未和柏枝提到过他的家乡和他的家人。

“老虎”和“何先生”是晚上到的瓜子峪。柏枝吃完晚饭去秋嫂家串门,顺便想从秋嫂那儿要点鼠药,这几天老鼠闹得凶,屋里屋外,明目张胆地窜,房梁都啃坏了。

秋嫂带着小根在门口,神秘兮兮地张望着。

秋嫂没招呼柏枝进屋。秋嫂说,“老虎”和“何先生”来了,跟二根在屋里商量事呢。

柏枝心里一喜。“老虎”既然出现了,日本人肯定又要遭殃。“老虎”是什么人呐,他跟日本的仇肯定是要报的。该死的日本鬼子,活该!

柏枝说,我想要点鼠药,家里老鼠成灾了。

秋嫂让柏枝在屋外等,自己进屋拿了包鼠药回来给柏枝。秋嫂说,这鼠药也不太管用,总药不死它们,药得晕晕乎乎的好几天,眼瞅着还能缓过来。

柏枝说,老鼠贼精贼精的,不好打。药不死它们,药晕了也好,打起来方便。

柏枝带着鼠药回到家,宋夏已经把床铺好了。柏枝告诉宋夏,我们的仇快要报了。

宋夏不明白柏枝在说什么,一脸迷茫地望着柏枝。柏枝说,“老虎”他们回来了,就在二根家,我估计碉堡里的日本人离遭殃的日子不远了。

秋嫂成了寡妇,这是柏枝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二根给日本人修过碉堡,对碉堡的情况比较熟悉。“老虎”他们央求二根带路,去夜袭日本人。二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料,竟然中了日本人的埋伏,死了不少人。二根死了,“何先生”也死了。倒是“老虎”,拣了一条命,又重新躲进了山里。

“老虎”托人捎信给秋嫂说,肯定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老虎”说,“何先生”和二根的仇,只要他“老虎”还活着,就一定要报。

柏枝从秋嫂幽怨的眼神里看到了秋嫂对自己的怀疑。柏枝刚刚跟秋嫂拍着胸脯说自己没告诉过任何人,但随即心里就一阵狂跳。

柏枝怀孕了。柏枝终于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象白甘蔗和白天说的那样,是一只不下蛋的鸡。

宋夏知道柏枝怀孕后,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一天宋夏跟柏枝说,自己已经写信把柏枝怀孕的事告诉家里了。柏枝觉得很意外,因为宋夏写信的事,柏枝根本就不知道。柏枝甚至还因此跟宋夏生了好几天的气。

怀孕后的柏枝一不小心又遇到了日本兵。自从进过日本人的碉堡后,柏枝一直很小心,总怕碰到日本人。但还是遇到了。

那天宋夏自己在家,柏枝去甘蔗田里转转。从甘蔗田里突然就钻出来一个日本兵,把柏枝吓了一跳。那个日本兵喝得醉熏熏的,脸红得象个猴屁股,手里还抱着几根甘蔗。

我认识你。日本兵对柏枝说。

柏枝没搭话。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和一个醉鬼搭话,何况面前是一个残暴的日本醉鬼呢?

我……还应该……管你叫……叫……嫂子呢,日本兵大着舌头说,我们……松……下……少佐……高……明……大大……的……

日本兵抱着甘蔗,嘟嘟囔囔着,一步三晃地走了。

柏枝仿佛遭了雷击一般,呆呆地站在甘蔗田边,一动不动。

柏枝想起那天“老虎”埋人时跟“何先生”所说的话,“没错,就是差一个,明明是十三个,怎么才十二个呢?”

柏枝又想起来了,二根和“老虎”他们商量夜袭日本人碉堡的那天晚上,宋夏说拉肚子半夜上了一趟茅厕,去了很长时间。

柏枝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直接到了秋嫂那儿。柏枝就跟秋嫂说了一句话。

柏枝说,嫂子,今天晚上宋夏要出趟远门,我去送送他。

那天晚上,柏枝弄了一桌子好菜,还搬出了一坛子好酒。柏枝把那包从秋嫂那儿要过来没下完的鼠药倒进了酒坛子里。

那天晚上,宋夏吃着好菜喝着酒对柏枝说,你也喝点吧。柏枝说,人家都说怀孕了不能喝酒,我吃点菜就行。

那天晚上,柏枝跟宋夏说,晚上想和他到甘蔗田里去睡,一来最近总有人偷甘蔗,二来想睡在甘蔗叶子上,感觉一下两人当初遇到的情形。宋夏一边点头,一边把酒一杯一杯往肚子里送。

那天晚上,等宋夏在甘蔗田里躺下以后,柏枝偷偷从甘蔗田里钻了出来。

那天晚上,柏枝家的甘蔗田里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火是从外围往里烧的,眼看即将收获的甘蔗全被烧毁。

也是那天晚上,“老虎”又召集一批人对日本人的碉堡发起了攻击,大获全胜。

甘蔗田被烧后,瓜子峪的人都觉得可惜,柏枝哭得很伤心。柏枝在甘蔗田中央挖了个大坑,没要任何人帮忙。至于埋下了什么东西,柏枝没对任何人说。柏枝甚至还把多余出来的土,特意往田里平了平。

秋嫂很奇怪,柏枝说那晚送宋夏出远门后,宋夏再也没回来过。问柏枝,柏枝先是哭,然后就说,世道乱,也许死在哪里了也未可知。秋嫂叹叹气,不再问。

第二年初夏,柏枝生了个胖小子。秋嫂说,孩子应该姓宋。柏枝不同意。柏枝说,孩子没了爸,跟着我姓陈也不好,干脆就姓无,就当从来没有过……

中日建交后,奶奶收到了这封信。奶奶没回过信,但这封信奶奶一直留着。我找人翻译过,是寻亲的。

无畏的眼泪流了下来。

无畏掏出打火机,把信点着。一阵山风,把燃烧的灰烬吹出老远……

我挽起无畏说,时候不早了,走吧。

本文已被编辑[圆月弯弓]于2006-11-2 8:50:3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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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圆月弯弓点评:

欢迎新朋友,
又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

文章评论共[2]个
程群-评论

写得很有味儿。
  【董道飞 回复】:谢谢。承蒙抬爱,惭愧之至。 [2006-11-6 18:00:43]at:2006年11月02日 早上8:00

绳召阳-评论

太有味儿啦!
  【董道飞 回复】:谢谢啊! [2006-11-6 17:59:58]at:2006年11月04日 晚上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