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来临之前，吴狄开始了那种足不出户的蜗居生活。每天睡到中午，对着洁白的天花板静静抽烟，任由时间大滴渗进床单。漫长的冬夜里，吴狄在灯下埋头写一部自传体的爱情小说，所有的人物情节正曲折有致地悄然展开。吴狄不是卖字为生的作家，他只希望自己能写出一部动人的小说，即使被感动的只是少数人。　

有一件事影响了吴狄的创作。几乎每次写到重要场景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就会莫名其妙地响起，对方一言不发，只有轻微的电磁声在耳边咝咝作响。后来吴狄也不再询问，彼此静静对峙几分钟，直到那边自己挂掉电话。吴狄不知道谁在跟他玩这个无聊的游戏，他不愿因此妥协拔掉电话线，可他的思路总在关键时刻被这个该死的电话弄得支离破碎。　

写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吴狄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先的美好设想。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希望一切完美，而结局就跟海市蜃楼那样虚妄。　

接下来吴狄陷入了整夜失眠的痛苦中，他无法再继续失去方向的写作。关掉灯躺在床上，空气里有一些奇异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那些琐碎的声音象无数锈钝的锯条，在他麻木的神经上来回切割。有一次吴狄甚至听到了古代的打更声，三声短梆之后接着一记悠长的锣响，透出无限的凄清和苍凉。吴狄坐起来拉开窗帘，凌晨的马路上空无一物，一个瘦长的老人在寒风中独自清扫着随风起舞的落叶。就在这时候床头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吴狄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三点。　

对方照例不说话。吴狄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说，你听到打更声了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没有，这里很安静。　

这是吴狄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电话里的嗓音被压得低沉而浑浊，象是收听效果极其糟糕的广播剧配音，无法由此判断说话人的性别和年龄。吴狄说可惜你听不到，那真是一段完美的音乐。对方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吴狄的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电话被挂断了。　

第二天，吴狄把半途而废的稿纸装进一个牛皮纸袋寄了出去，包裹上所有关于地址的空格里，吴狄都填上了虚构的内容。这份手稿的最终归属就此成为一个不解之谜。从邮局步行回家的途中，吴狄经过一家叫san　marco的酒吧。酒吧的大门被油漆做成青铜的颜色，那些刻在门上的奇怪图案吸引了吴狄的视线。站在门口的应接小姐注意到了吴狄的存在，她微笑着邀请吴狄，先生进来坐坐吧，这两天我们正在酬宾。　

酒吧里歌手正在激情洋溢地演唱，他唱我们俩的爱情就象热情的沙漠，吧台附近的人们情绪激动地跟着节拍敲桌子吹口哨。吴狄不太适应这种狂躁的气氛，他要了杯爱尔兰咖啡，在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　

调酒师的手艺很拙劣，喝了第一口，吴狄就皱起了眉头。　

上当了吧，这里咖啡的味道一向糟糕。旁边有人轻声笑了起来。　

吴狄转过头去，看到两个短发的女孩并肩坐在一起。她们都穿着一种银光闪闪的短袖衬衫，其中一个夹着香烟，在对台上的歌手挤眉弄眼，另一个手里端了红酒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吴狄问喝红酒的女孩，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女孩吐了吐舌头，我可没有，是丹丹说的，丹丹觉得你挺帅。这时候抽烟的女孩把脸侧了过来，友好地朝吴狄笑了笑。吴狄发现她比她的同伴漂亮得多，眼睛细细地眯着，嘴唇上涂了亮光的唇膏，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挺奇怪，不喝酒却喝咖啡。丹丹朝吴狄面前的杯子扬扬下巴。　

我不喜欢喝酒。吴狄说。　

这里可是酒吧，要不我请你喝酒吧，我喜欢请帅哥喝酒。她远远地朝服务生打了个榧子，服务生过来跟丹丹低语后走开，再次经过的时候把两瓶百威放在吴狄面前。丹丹说，你慢慢喝，我们得去跳舞了，你要一起来吗？吴狄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跳舞。丹丹又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然后她拉着另一个女孩的手跑开了。　

歌手已经退场，酒吧的dj换了震耳欲聋的韩国快曲，丹丹和她的同伴在领舞台上夸张地扭动着四肢。吴狄后来一直端坐在明灭的灯光中，静静地欣赏女孩们的舞姿。　

从san　marco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吴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他不知道今天是否依然会失眠，他希望自己能安稳地睡一觉，或许醒来后就能够鼓起勇气写一个新的小说。想到这里吴狄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听到从后面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喂，你这人很不够意思。丹丹站在那里瞪着他。　

吴狄笑了笑，我记得刚才你还说我有意思。　

刚才是刚才，我请你喝酒，你为什么不喝？丹丹把手里的啤酒朝吴狄扔过来。接着，不管怎样你得陪我喝掉这瓶酒。吴狄皱了皱眉头，可我真的不喜欢喝酒。可是我喜欢，我喜欢喝酒，我也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不知道。你到底喝不喝？　

吴狄记得那天夜里下起了雨，他看见一张明亮动人的脸映在雨幕中漂浮不定，那是丹丹。他们并肩在马路边的台阶上倾听雨声。丹丹突然提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知道san　marco是什么意思吗？我知道，那是一个举世闻名的广场，好象是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举世闻名？那里一定很漂亮。是的，确实很漂亮。有古老的公爵府和教堂。丹丹轻轻踢了吴狄一脚，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猜你一定看过不少书。吴狄一口口地喝着手里冰凉的啤酒，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丑陋阴暗。

雨下得越来越大，最后吴狄把丹丹带回了家。在香水和体液混合的奇特气味中，吴狄觉得倦意阵阵袭来。他想睁开眼对丹丹笑一笑，可是在丹丹看来吴狄的眼皮仅仅是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好象是某种无力的挣扎。黑暗中丹丹听到吴狄的呼吸声象是起伏的潮汐一样均匀而平缓。　

凌晨时分吴狄突然被打更的声音惊醒。一开始是轻微模糊的，到后来越来越清晰，三短一长的声音仿佛就在吴狄的耳边鸣响。吴狄摸了摸丹丹的脸，他说丹丹你听到什么了吗？丹丹迷迷糊胡胡地翻了个身说什么都没有。吴狄坐起身来，他说，不对，你再仔细听听。丹丹紧紧地抱住吴狄，亲爱的睡吧，我爱你。吴狄忽然烦躁起来，我不要你爱我。丹丹睁开眼睛，她语气坚定地说，可是我真的爱你。吴狄凝视着丹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许你爱我。丹丹说，爱是我的自由，你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吴狄说，不许就是不许，否则我就杀了你。丹丹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杀吧，你这个丑陋阴暗的男人。吴狄纵身上去用力掐住丹丹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不敢。丹丹在他身下一面挣扎一面笑，她喘息着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最后丹丹停止了挣扎，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美丽动人的躯体倦缩成一个奇异的造型逐渐僵硬。吴狄蹲在床上，浑身的冷汗沿着背脊一滴滴地流在床单上。他真的把她杀了，他杀了一个刚才还在跟自己疯狂做爱的美丽女孩。　

床头的电话在寂静中忽然响了起来，话机上的提示灯象鬼火般在黑暗中粼粼发光。吴狄伸手过去按掉了来电，可是铃声随即又响起来，反复了三次之后吴狄终于拿起电话。　

你好吗？还是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吴狄大声地质问对方。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缓缓地说，她只是爱你，你却杀了她。　

吴狄感到寒气袭来，这恐惧感在黑暗中迅速绕着他的身体四处游走。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变得跟电话那头同样的低沉而沙哑。对方不再说话，过了一会电话被喀嚓挂断了。吴狄猛然跳起来，一把拉下电话线，推开窗口把电话机狠狠地摔下楼去，他听到从地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第二天吴狄醒来的时候，中午的阳光温暖地落在他的身上。吴狄的身边并没有尸体，而那部电话机确实是不见了。吴狄走到窗边望下去，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任何电话机的碎片。很远的地方，碧蓝的天空中有只红色的风筝在漂浮，吴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冬天放风筝，不过他并不想去思索这个问题。回到写字台边，吴狄看见自己的手稿零乱地散在桌面上，他记得昨天已经把它寄出去了。吴狄倒了杯咖啡，开始仔细地审阅写到一半的手稿，然后决定沿着原来的构思继续写下去。　

一星期之后，吴狄买了部新的电话机，那个奇怪的电话不再出现，包括半夜里三短一长的打更声，吴狄的睡眠因此变得沉稳而舒适。就在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吴狄完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部爱情小说。　

这天吴狄从邮局回来，一路读着出版社的用稿信，细软的雪花缓缓飘落在他的身上。广袤而灰暗的天空底下，吴狄心情莫名地湿润伤感起来。终于完成了一部爱情小说了，他想。他坚信这是一部能感动很多人的小说。就在这时吴狄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先生进来坐坐吧，这两天我们正在酬宾。　

吴狄抬起头，前面是一家新开的酒吧。酒吧的大门被油漆做成青铜的颜色，门上刻着一些姿态诡异的裸女图案。这酒吧叫什么名字，吴狄问。bucks，先生知道bucks吗？我知道，那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吴狄点了点头。门口的小姐用一种讶异的眼神看着吴狄，真是厉害，我猜先生一定看过很多书。　

吴狄笑了一笑。是的，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阴暗丑陋。　

于　2003·06·30　榕树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