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春暖开花时节,鄂豫皖长江局转移到湖北省黄梅县的巴茅山村住下来。
分局领导的警卫员冯晓照,19岁,穿一身细布绿军衣,上身吊兜,下身马裤,合股线的绑带,被服厂做的认脚鞋,朱德式军帽,帽微、帽扣缀得正正当当,帽沿舒舒展展。他斜十字挎着两支木盒外边带红皮套的驳壳枪,腰系一条15联的红色皮转带(驳壳枪子弹袋),跟着首长出入骑大马,很显特殊。
他的房东李寅大爷,叨着烟锅,歪头端详着他问:“同志,你是哈疙瘩(干部)?”
当时,八路军干部穿吊兜衣马裤,马裤两侧飞出去的那两个翅儿,老百姓把它叫疙瘩。这样,疙瘩便成了干部的代名词,大干部是大“疙瘩”,小干部是小“疙瘩。”
冯晓照告诉房东他是警卫员。他问房东:“大爷,你贵姓?”
其实李寅才42岁,那时候,八路军对中年人也喊人家“老大爷”、“老大娘”。
李大爷磕磕烟锅儿,说道:“十”。
冯晓照:“哦,施大爷。”
李大爷又加了个字:“八”。
冯晓照:“啊,巴大爷。”
李大爷又嘣一个字:“子”。
冯晓照:“喔,訾大爷。”
李大爷:“操!十八子李嘛!”
冯晓照也 笑了:“唉哟!老大爷呀!你把李字分开说了。”
—1—
李寅笑笑,向冯晓照:“同志,你姓啥?”
冯晓照把冯字也用字谜说出来。
“王子长得丑,
骑着弯弓走;
驾着两只鹰,
带着四条狗。”
李大爷笑道:“这是啥姓?”
冯晓照拾起根树枝,在地下写了个大大的冯字。
李大爷:“操!二马。”
由于他把冯字的两点与马写得离远了,所以,李寅叫他“二马”。
二马,也不错,可房东大爷的口音一叫出来,二马即成了“儿马”。儿马是公马。冯晓照被叫成儿马,挺不是味儿,但也不好纠正。
房东“儿马”“儿马”的喊了他两天,李寅把他拦在院里,埋怨着:“操!你不是儿马,是姓冯哩。”
这,冯晓照才把他的姓名正式告诉房东。
李寅夫妇叫了他一阵子儿马,为啥改口了?是他们的女儿春妮暗暗告诉的。
春妮,是李寅夫妇的独生女,18岁,长得特别漂亮,是村青救会主任,今年开春刚入党。
不知为啥,她总不敢与冯晓照四目对光。每当冯晓照看到她时,她便纯贪涯抗庖瓶虻拖峦啡ィ蜃砣ィ蚺芑氐剿〉姆考淅锶ザ闫鹄础s惺保敕胂赵谠豪镒吒龆悦妫惨讣醋扯ァ?
这样,冯晓照的目光,也就尽量躲避她的脸蛋儿。所以,他住在这里20多天了,一直没正南八北的看到过春妮的面容。
房东家是个三合院,3间北屋隔开,李寅和他妻子贾蓉,住东头两间,春妮住在西头叫里头屋。3间西房隔开3段,中段是通后院的过厅,南北两段各有一炕,但没住人,冯晓照便住在西屋南头,北头那间据说是将来为春妮招婿用的,眼下还空着。南尾是新盖的,还末装修,是两间敞房,放个农具粮食腌菜缸什么的。东面没尾,是4尺高的矮墙,矮墙南头是大门。
—2—
中央局的首长们住在后院。
春耕大忙开始了。
这天早饭后李大爷蹲北屋台阶上,磨快了他的斧了,便到敞房屋里扛来一副新耧,拎来只新铧子,安装好耧铧,准备耩种谷子。
他装了一阵,装不上,就喊春妮来帮忙。春妮这天戴了方蓝地白花的印花头巾,怕冯晓照看她的脸,她把头巾拉得很低,并且总是低着头。
冯晓照就躲在西屋,不看她。
李大爷安装铧子,叫春妮扶着耧。
他安装不好,老是怪女儿扶得不好。
一会儿:“你调过来!我操!”
过会儿:“你往哪歪!我操!”
“我操”是李寅大爷的口头语头儿,不管在哪,不论对谁,句句离不开“我操”。可,今天对18岁月女儿,左一个我操,右一个我操,而且是直接对女儿说的,春妮红了脸,急了眼,突然回了一句:
“操操,操啥?再操,我奔你的牛子!”
她这句话,使李大爷闭住口了。
可,坐在北屋炕上缝衣裳的贾蓉大娘却不答应了。她把身子从窗户里探出来责道:
“你俩说的是啥话”?唉!你俩还算人哩?唉!你俩不害羞哩!唉!”
这贾容大娘,也太认真了,她在丈夫操操操时,没任何表示,习以为常了嘛。可春妮说了句“奔牛子”,她却抓住不饶了,放开她的大嗓门儿,一口一个唉的,喊个没完。
如果没第三者插话,父女俩的话到此也就打住了。贾蓉大娘这一嚷叫,春妮可就挂不住了。她说了“奔牛子”,已经后悔得挠心了,妈妈这一大喊大叫,更使她无地自容。她把耧往院里一推,就跑回屋里,倒头大哭去了。
李大爷也感到很不得劲儿,他鼓起眼睛想跟老伴吵几句,咧了咧嘴,没吵出来,用脚使劲一踢那耧铧子,当朗一声,踢到石坎上,冒出一溜火星子。
也许,李大爷得到了火的启示,他从腰间解下烟袋荷包来,装了一锅烟,噌噌用火镰打着火,蹲到地上就一口一口地使劲抽烟。
—3—
冯晓照见房东一家3口闹了矛盾,又正在春耕时节,为了反击日本鬼子的秋季“扫荡”,人们都抢种早熟作物,以便早收早藏,在这个节骨眼上,怎能看着闹意见影响生产而不管呢?
冯晓照准备劝解。
怎么劝解?这里头大有学问。
他想了一下,装做没事人似的,手摇着抢缰,唱着抗战歌曲,从西尾走出,直径向大门口走去:
二月里来呀,
好春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
多打些五谷充军粮。
他从当院走过,快到大门口时,似乎才发现蹲在那抽烟的老大爷。
他一转脸儿,故做惊讶地说:“哟!老大爷,这是耩地去呀!”
老大爷余气未消:“耩地?喝西北风!”
冯晓照见话不投机,又不能随着他的话题往下讲,他一转话锋,就转到耧上去了:“嗬!大爷,你这耧可真好哇!还是新打的呢!”
他说着就向耧走去。
李寅大爷:“操,耩子嘛,耧,你们那地方叫耧?”老大爷还没丢他的口头语儿。
冯晓照又走向躺在台阶的耧铧子,也似乎才发现一样:“嘿!这铧子也是新的呢?”
李寅大爷:“你们叫铧子?”
冯晓照:“我们叫它铧子,你们这叫它啥?”
李大爷:“粽鸡儿。”
冯晓照:“粽鸡儿?”他拿起铧子端详了一下,“可不,它又像粽子又像鸡脑袋。”他走到耧跟前,“这铧子配这耧,再好不过。”
李大爷:“好啥?配不上嘛!”
冯晓照:“怎么呢?”
李大爷:“不合适。”
—4—
冯晓照:“不合适?我来试试。”
他把铧子往耧脚上一试,是不合适,耧脚窄而厚,铧口宽而扁。他说:“这好办。
他抄起李寅那把锋利的斧子,把耧脚厚处往薄削削,又从柴禾场子里取来根枣木条,砍了两个小屑子将铧子按在耧脚上,再在耧脚两侧各打一个小木屑,随手从他的转带后面兜里取出两颗小洋钉,钉到屑子上,最后,用麻绳木绳儿,把铧子紧紧拴在耧脚上。扶起耧来,就地摇了两下。问:
“大爷,你看怎样?”
李大爷乐了:“行。”
贾蓉大娘,早在冯晓照安装时就抿着嘴儿乐了,见他利利索索安完,又装得这么好,便开口夸奖起来:“你看这人可能哩!唉!你看这人可强哩,唉!”
李大爷收起烟袋,扶着耧摇了几摇,乐得嘴歪胡子翘:“这可结实。”
冯晓照:“十来二十年用不坏。”
李大爷:“敢情。”
冯晓照:“大爷,有人跟你去耩地吗?若没人,我跟你去。我又能拉耧,又会扶耧。”
李大爷感激地:“这你就帮了我的大忙。耩地,我有人哩!”
这时,印花头巾蒙得很低的春妮,胳肢窝儿里夹着一小口袋谷种,从里屋急匆匆地出来,话也不说,头也不抬,嗖,嗖,嗖,一阵旋风出了大门,她是去拉耧的。
李大爷掖起斧子,扣起耧,冲冯晓照笑笑,跟在春妮后头走了。
冯晓照一阵心宽,上街上去绕了圈儿。回到他的西层,去看他的《夏伯阳》。
到半前晌儿,太阳升空,风和日丽,天气清明,鸟儿奔忙,贾蓉大娘抬着小脚,登着梯子,上了她家的南房。这里许多房子都是平顶的。人们在房上晒粮食,晾菜菽。吃饭,唠咯,既当院子又当场。村里,有许多大槐树,树荫遮得房顶荫荫凉凉。夏天,男人们躺在房上歇晌;房顶上做针线笸活,也是她们讲笑话、唱小曲儿的好地方。
贾蓉大娘,坐在房上,伸着她的小脚,也做针线,也与邻房上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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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话。
她说:“我们家住的那个冯晓照,那人可强哩!那人可能哩!”
一女人说:“蓉嫂子,你这么喜欢冯晓照,就把他给春妮做了上门儿女婿吧!”
贾蓉:“怕人家不干哩。”
那女人:“他有啥不干的,咱春妮这么好的姑娘,他上哪找去?他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到!”
贾蓉:“我是说人家是八路军。”
又一女人:“八路军就不找老婆?又不是骟了的。”
另一女人:“你们不是叫他儿马吗?”
大家都格格地笑起来。
她们的对话,冯晓照在西屋听得真真切切,只是不敢抬头,怕她们看见他,大家难为情。
说起贾蓉,叫她老大娘,真是冤枉她,她刚满39岁,还正年轻呢。她是全县第一小脚,她的脚小著名,两只小脚扎在茶碗里,宽宽绰绰,人们叫她“蓉小脚”。她的小脚,像个锥把子,出门走路,得穿套鞋,站着跟人说话,两只小脚得不住地前后倒动,为的是在运动中求平衡。
这天中午,冯晓照正埋头看书,一股酸菜清香,钻进了他的鼻孔,沁人心肺。随着清香,春妮端着一大花盔子腌蔓菁,往桌上一放,说了声:“娘给的!”转身而去,没看冯晓照,当然冯晓照也只看了她个背影儿。
那蔓菁,是带半截茎刷刷的切开的蔓菁疙瘩,菜茎绿,疙瘩白,又好吃,又好看。
冯晓照想把酸菜给房东送回去,又怕在与春妮见面问题上,叫人生窘,只好收下。“娘给的”,这个词儿,耐人寻思。是“俺娘”,还是“咱娘”?“咱”在鄂豫一带有“咱们”的意思。不过,有一点春妮表达得极清楚,是娘给的,不是我给的。这种清洗,会不会越洗越浑呢?他没往下想它。
开下午饭时,冯晓照把酸蔓菁端上领导同志的餐桌,领导同志们舍不得自己吃,把女同志们请来,共同享受,大家都夸冯晓照跟群众关系好,到哪都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冯晓照觉着应给房东点东西,不能给人家送回空碗去,于是,他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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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两个馒头,领导同志剩下的两个馒头,又到伙房要到两个馒头,共6个馒头,放在大花盔子里,给房东送去。当时,李大爷和春妮下地还没回来,贾大娘说啥也不要。冯晓照与她支了下架子,稍稍一推,就把她推到炕沿跟前去了。她蓉小脚支不过儿马,就格格地笑着把馒头收下了。
此后,贾蓉没少给冯晓照腌蔓菁。
转眼到了秋天,日本鬼子调动军队,强征民夫,准备“扫荡”抗日根据地。根据地军民,快收,快打,快藏,实行坚壁清野,进行反“扫荡”。
房东李大爷的玉米成熟了。冯晓照便帮他们收割。玉米脱粒,是个大问题。一个人一个小时,剥下六七斤玉米粒,剥得手生疼。
冯晓照爱琢磨,他琢磨加快玉米脱粒的方法,从贾大娘擦萝丝用的擦床上得到启发,制造了一种玉米脱粒擦板,比用手指头抠,快了20倍,节省了劳力,缩短了时间。报纸上还作了介绍。
贾大娘又把冯晓照大夸了一番:“那人可强哩!那人可能哩!”
那天,冯晓照帮房东收玉米,一天背了10多趟,跑得他大汗淋漓,跳到河里洗了个冷水澡,夜间在西屋过厅里,贼风一吹,病倒了。发高烧,渴得嗓子里冒烟儿。
第二天,又挣扎骑马跟首长外出开了一天会,晚上倒下去,就昏迷不省人事了。
一直到翌日下午,他才醒来。
不过,他这时已躺在医院所在地离母墩的一家大南屋的炕上了。
他右侧身,面冲墙躺着,醒来后,他首先看到的是斑剥墙壁上的轮廓,其形状,有兽有人,有端枪冲来的日本鬼子……接着,一个熟悉的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随即一闪,画面不见了,眼前又是斑剥的墙壁。一眨眼,画面又出现了,端详了阵子,他认准了,是春妮的头巾,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春妮”,头巾又不见了。过会头巾又现在眼前,他叫道:
“春妮!春妮。”
他用手一抓那头巾,没抓住。
他转过身来,没有看见春妮,也没有看见春妮的头巾,屋里也没别人。
稍过片刻,猫在炕沿底下的看护胡秀英立起身来,笑盈盈地说“你好哇?冯晓照同志,认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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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照惊异地:“你不是小胡吗?我这是在哪?”
小胡:“在我手下,你住院了。”
原来昨夜他在昏迷中被送到医院来了。
胡秀英与冯晓照原来就认识,方才春妮那头巾的忽隐忽现,就是她搞的把戏。
春妮和她爹娘,认为冯晓照的病,与他们有关,是帮他们劳动而得的,所以,他们心里挺难过,尤其听村里的人们说“冯晓照怕不行了”,他们全家人,都掉了眼泪。
这不,李大爷和贾大娘,叫春妮拿了20个鸡蛋,跑了18华里山路,到医院来看望冯晓照。
胡秀英告诉春妮,院长给冯晓照打了针,他已没有危险,会醒过来的。
春妮坐在地面的蒲墩上,默默地看了冯晓照两个半小时,得由于他侧身躺着,没看见他那俊秀的面容,只看到他的后脑勺和左耳朵轮子。她想:多亏他还能醒过来,这若有个三长两短,连句话都没有对他说过,那真是后悔死俺了!
因为她知道他没有危险了,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她就回去了。临走时,留下了鸡蛋,并且连大花盔子也一块留下了,在大花盔子上还盖上了她的印花头巾。其实,大花盔子和印花头巾,留下是多余的,可是,她的心情叫她把它们给冯晓照留下了。
小胡从身后拿出花头巾来,俏皮的一抖:“人家来看过你了,还端来一大花盔子鸡蛋。”她把盔子端在他面前,放在炕上,“你病这一场,也值得,有这么妙的人儿来探病。”
冯晓照:“她呢。”
小胡:“谁叫你老也不醒来,人家走了。”
冯晓照:“我在她家住了半年多了,连一句话都没与她说过。”
小胡用手指头刮了自己的脸蛋儿,以示羞他:“谁信呢?没说最后那一句。你吃东西吗?我先给你打点开水来喝!”
冯晓照:“不用,我就先喝个生鸡蛋吧!”
小胡帮他打开蛋口。
他喝了两个生鸡蛋。擦擦嘴巴,就伸腿儿下炕。可,他腿一软,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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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炕沿跟里。
小胡忙将他扶住:“你要干啥?”
冯晓照:“解个小手。”
小胡:“别动!你等着!”
她跑出去拎来个夜壶,递给他。
他:“不行!我得出去!”
她:“不行啥?不行,我已经给你拿它接过了。这是医院,你要听我的?”
过了两天,冯晓照就可下炕出门儿了。
这天,胡秀英给冯晓照送药,不知哪传来飞机声,原来从窗户里飞进来一个“咕隆哥”。咕隆哥,是一种大肚子短翅膀浑身灰粉的蛾子,可以烧着吃。
小胡三扑两扑,把它扑住,搁到火里烧熟掐去脑袋,肚子里一包黄仔,像蟹黄一样,他们两个分而食之了。
小胡问:“香不香?”
冯晓照:“香”。
“过会我带你抓去。”
小胡办守她的事,就领着冯晓照到村子吹墙窟窿,咕隆哥,一到秋天就钻墙窟窿,产卵过冬。它有个特点,怕吹。你一吹它,它就出来。小胡和冯晓照噘着嘴吹墙洞,吹壁缝儿,一会就吹出来几十只,他俩在人家的打谷场上,抓把草烧来,进行胜利大会餐。嘴巴吃得黑黑的,老百姓一个劲笑他们。
这天,冯晓照要出院了。没什么东西报答房东,他和胡秀英捉了很多咕隆哥,用草烧了,再用筛子一筛,筛得焦黄,装了一大花盔子,作为给房东的回礼。真是孩子!
冯晓照高高兴兴回到巴茅山村,来到他住处,冲北屋喊:
“大爷!”
“大娘!”
房东大爷和大娘全不在,春妮闻声迎了出来。她笑盈盈、喜冲冲,冲向冯晓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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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照!”
“春妮!”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二人四目凝视,谁也没避开互相吸引的目光,放声大笑起来。笑啥?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笑过一阵,还想笑。笑过三阵,他才把大花盔子连那些焦黄色的咕隆哥递给春妮。
春妮接住盔子,看见咕隆哥,忍不住又笑了。
冯晓照从吊兜里掏出头巾来,还给春妮。
春妮:“你真是认真心细。快进屋来坐吧!我给你烧水!”
冯晓照:“不用,后院里烧了开水。”
他俩又对视着笑了会子,便各回各屋。
过了会儿,贾大娘回来了,她听春妮说冯晓照已出院转来,急忙移动小脚到西屋来看他,她进门就叫:
“晓照!你回来了?”
“大娘,回来了。”
“你全好了?”
“全好了。”
贾大娘上前,捉住冯晓照的手腕儿,就是哭:“那夜里把你抬走,可把俺吓坏了,生怕你有个好歹。我睡不着,为你祷告了一夜,求佛爷菩萨保佑你平安回来!”
冯晓照:“谢谢大娘!谢谢!”
贾大娘抹抹泪水,望着冯晓照说:“你可是好人哪。”
冯晓照不好回答她,说自己是好人,显得不谦虚,但又不能说自己是坏人。
这年9月,日本鬼子集中兵力,对鄂豫皖边区,进行极其残酷的大“扫荡”。其“扫荡”的重点,是鄂豫皖的中心地区黄梅县。
为粉碎鬼子的大“扫荡”,军区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分转移到外线去,端敌人的炮楼,打踞点,围攻城池,扩大解放区;一部分集中在内线,牵着敌人的牛鼻子转磨,待机破敌。广大民兵和游击组,开展游击战、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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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以疲惫敌人,消耗敌人,对敌人实行“敲牛皮糖”战术,零打碎敲消灭敌人。敌人未到来之前,最大的一项工作,就是实行坚壁清野,把粮食和物资全坚壁起来。
李寅大爷家人手少,坚壁工作忙不赢。冯晓照帮他忙乎了两天两夜,才将他家的粮食和村公所分配他为八路军保存的公粮,全部藏在南尾那地窖里。
冯晓照他们临离开那天,贾蓉大娘叫李寅 大爷掏换了15斤大米,用斗提着给冯晓照送来。她知道冯晓照的首长身体不那么太好,叫他带上,在困苦时,给首长煮粥吃。
冯晓照不要。
贾大娘生气了:“为啥不要?这是你大爷和我的一点心意。”
冯晓照:“那我给你留下点钱。”
李寅大爷:“留钱干啥?就当我交的公粮。”
冯晓照抠后脑勺:“这,这不能白吃呀!”
李大爷:“你们出生入死为啥?”
贾大娘:“打了日本鬼子,保住了咱们的国家,啥都有了,快装上。”
冯晓照拿米袋子来往里装大米,两行热泪,潸潸而下。
李大爷和贾大娘,也抹了眼泪儿。他们舍不得冯晓照离去。送别他,就像送儿子出征。
晚上熄灯时分,管理科长站在房上,敲响了吊在老槐树上的铁轨,两长两短,这是往日的熄灯号令。现下,却是他们离开巴茅山村的集合信号。
冯晓照装好马褡子,一转身,正与春妮照了个对面儿。
春妮小声而温情地说:“你就走”
冯晓照:“就走。”
春妮:“啥时候来?”
冯晓照:“说不定。”
春妮望着他,嘴唇颤抖着:“打完仗,你们还回来住吗?”
冯晓照:“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
春妮:“你还来吗?”
冯晓照:“反‘扫荡’结束,我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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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妮的眼睛闪出希望的光芒:“真的?”
冯晓照坚定地:“真的。”
春妮喜悦地眼睛闪着泪光:“我等你。”
冯晓照点头:“好,打完仗见!”
春妮:“嗯,我死活等你!再见!”
她一转身回到她的北屋去了。
冯晓照牵马到村外去集合。
这次敌人的秋季大“扫荡”,从9月16日(阴历八月十七)开始,到12月中旬结束,历时3个月,是其“扫荡”时间最长、用兵最多,烧杀奸淫抢掠最凶恶的一次。
日寇侵略军叫嚣,这次“肃正作战的要领是以彻底摧毁中共党、军、政的根据地为重点特别是扫荡剔除其地下组织,破坏其各种设施(弹药、被服、粮秣等;仓库、工厂、银行、行政机关等),通过彻底运出敌地区的物资,使其敌人势力枯竭。扬言“消灭中共势力”、“摧毁根据地”。
然而,日本鬼子进入抗日根据地,到处扑空,到处遭伏击,到处吃地雷,直被打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以“摧毁根据地”为“扫荡”目的的日本兽军,即对老百姓进行惨绝人寰的屠杀,到处杀人,到处放火,到处抢掠。
据地方干部对鄂豫皖长江分局首长的汇报,日本鬼子仅在黄梅县就制造了40多起血腥大惨案,屠杀老百姓数千。
日本兽兵虐杀群众的手段多种多样,举世骇闻,令人发指。尤其的对青年女子的兽性蹂躏和污辱,真是“丈夫闻之寒心落泪,英雄睹之瞪目流血”。仅在黄梅县北邙山惨案中,就有百名女子惨遭蹂躏和虐杀,有的女子被奸毙后,阴户里还插着木棒。
日本天皇裕仁的外甥荒井,竟从停刀口村妇救会主任刘耀梅身上割下肉来,当场活活地烧着吃。边吃边说:“到底尝尝共[chan*]党人的肉是什么滋味。”临了,旋走了刘耀梅的双乳,挖走了她的心。
据说,巴茅山村也发生了大惨案。
冯晓照听到这些情况,心悬胆战,一夜没有睡好。他一合眼,就看到春妮在日本鬼子的魔掌下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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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得上火,到第二天,起了满嘴的燎泡。他一直想着春妮怎样了。李大爷和贾大娘怎样了?恨不得插翅飞到巴茅山去,看看他们。
部队出发,继续往东走。
这次,不回巴茅山村了,要转移到别处去。
天下着鹅毛大雪,飞飞扬扬,把大地遮盖得一片白色。
冯晓照鼓起勇气,便把想绕道到巴茅山看看房东的心思,告诉了首长。首长答应了他的要求,要他去看看那里的情况怎样,人们情绪如何,安慰他们重建家园,鼓励他们抖起精神继续斗争。
冯晓照得到首长的许可及指示,便把对首长的贴身警卫工作,临时交待给警卫排邱排长,中途离开部队,策马向南跑下去。
一路上,尽是被日本鬼子焚烧了的残破村庄,很少行人。
约摸做晚饭的时候,冯晓照来到巴茅山地方。他骑马转了两圈儿,没找到村子。村子不在了,可人们乘 凉的那株老槐树还在雪中屹立着。树干被烧得糊漆燎火,树冠的下围枝杈也被烧得少皮没毛。树尖上的一摞老鸹窝还在,两只喜鹊,蹲在老鸹窝上,喳喳叫了几声,钻进了窝里。
冯晓照下马,向着老鸹窝望了好一会儿,此时此地,一派寂静,无限荒凉,只有那喜鹊来点生气。
他牵马绕村走了一遭儿,没见到一间房子,没遇上一个人,雪底下盖着断垣残壁和遍地的瓦砾与焦土,像走进史前村一样。
他拉马来到曾住过的院里。大门坍塌,东墙倒毁,北屋、西屋、南屋全成了空廊。被烧焦的柱头露在雪外,显得更加凄凉。
春妮和她爹娘都到哪去了呢?他脊梁骨后头一股一股冒凉风,看样子是凶多吉少。
他直到春妮住过的北屋遗址,突然眼睛一阵光亮,他发现春妮住过的地方,靠西山墙斜掇着一排秫秸,足有20多捆,无疑这是日本鬼子烧房之后才掇到这的,这证明房东家还有人在。可是,现在到哪去了呢?他四处张望,哪也没有能够上让人存身之地,上哪找他们呢?
他望着那排压在雪下的秫秸,出了会子神儿,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即冲那秫秸大叫一声:
“李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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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答应。
“贾大娘!”
秫秸后面有应声了。
“谁?”
“我!”冯晓照答。
秫秸动处,露出一个满头草叶的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春妮。
春妮惊喜:“晓照,是你?”
冯晓照:“春妮,是我。”
春妮:“你到底回来了!”
冯晓照:“回来看你们来了。”
春妮:“我没白等你呀!晓照。”
她扑到冯晓照怀里,即嚎啕大哭。
“终于等到了你!”
她把头扎在冯晓照的下巴底下,使劲扳着他的双肩,哭得浑身颤抖。
春妮紧紧地抱住冯晓照的脖颈,亲他的脸,贴他的腮。
冯晓照把她揽住,抱了下。问她:“春妮,大爷和大娘呢?”
春妮哭诉:“俺爹,俺娘,都被老洋鬼杀害了,死的好惨啊!我只为等你才活到今天,不然俺也早随爹娘去了。”
春妮哭得天昏地暗。
他问:“村里的人们呢?”
春妮:“村里人被老洋鬼杀死50多个”活着的人,没处住,都投奔亲友去了。俺姥爷、舅舅来接到我四次,为了等你,俺哪也不去。”
冯晓照感动得又往怀里揽了她一下。
春妮问:“同志们呢?”
冯晓照:“同志们都很好,已转移到东边去了,大家让我绕过来,看望看望你们。”
失去了父母的双亲的春妮,冯晓照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他就是她生存的希望。她在别人帮助下,安葬了父母,同时在父母墓前也挖好了安葬自己的墓穴,决心随父母而去。只是为了等待冯晓照,她才在秫秸底下活下来。因为她许下了要等冯晓照回来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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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那场大惨案,她虎口余生,更加想念着他,所以,她用的秫秸搭了窝,便一口凉水一把枣的等待着他。已经等了18个日日夜夜,她终于把她要等的人等来了。这时的冯晓照,就是她的光明,就是她的希望,就是她的力量,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的一切。
大雪,依然纷纷飘落。
春妮,却浑身炽热。
她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天,擦擦泪水,问冯晓照:“你能跟我钻草窝吗?”
冯晓照:“能”。
春妮把他拉到秫秸排前,搬开两捆秫秸,里边露出堆草,草堆里是一套被褥,靠墙根放着一箩筐红枣,一把生铁壶,一只铜瓢,还有那个大花盔子,这就是春妮为等待冯晓照而暂时安身立命的窝。
冯晓照看到此种情景,鼻子一阵发酸,又落下了泪来。
春妮:“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吃。”
冯晓照一抹眼泪:“能先给马弄点吃的吗?”
春妮:“能,可得到窖里去拿。”
她领着冯晓照,到原来南屋的地下,扫开雪,推开土,揭开石板,露出窖口,她下去,递上来铁锅、勺、铲、碗筷、递上来黑豆、红豆、小米和咸菜疙瘩,她上来盖上窖盖,就与冯晓照到秫秸排处弄吃的。
冯晓照见那排秫秸,钻进人去,容不下马他不忍心把马丢在露天雪地里,他问春妮:
“能把我们的住处改造一下吗?”
春妮:“你愿意怎么改造就怎么改造,我听你的。”
冯晓照在春妮帮助下,把秫秸搬起来,重新搭了两个人字形窝棚,一个用来做马廊,一个做他俩卧室。
春妮支锅,给马煮料。
冯晓照解下马褡子,摘下嚼子,松松马肚带,便把马拉到“廊”内,准备上料。
他俩叫黑豆(马料)在小窝里咕嘟着,便用扁担抬上筲,拿上铜瓢,踏着没鞋帮深的雪,咯吱,咯吱,到河里去抬水。
河水已经冰封。冯晓照用扁担杵开冰层,春妮舀满水筲,他们咯吱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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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抬回一筲水。
这时,料煮好了,冯晓照用笸箩把料端出去,散散热,再和大红枣掺在一起,就给他的大红马开饭。
春妮煮红豆做饭。
冯晓照几次想问村里发生惨案的情况,李大爷和贾大娘遭杀害和春妮虎口余生的情况,但见春妮做饭,他不便插嘴。
春妮做着饭,不时地看看冯晓照。春天那个时候,她不敢与他四目对光,现下,她一会舍不得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红豆米饭,老咸菜,春妮好久没与人坐在一块,这么吃一顿饭了,闻着饭也香。可她就是食欲不振,干端着碗吃不下去。
冯晓照则不同,他结结实实干了三大碗。
饭后,他俩去河边饮马,又捎带着抬回一筲水,冯晓照再把马喂上。春妮烧了一锅洗脚水,洗脚。这是八路军的规矩,尤其是行军之后,必须洗脚,不仅是洗,而且还要烫,水烧得越热越好,滚开的水更好,讲究的就是个烫脚嘛!
老百姓没洗脚的习惯。春妮为冯晓照舀了一大铁盆水,坐在一边,看他洗脚。
冯晓照说:“春妮,脱了鞋袜,咱俩一块洗。”
春妮原来不想洗,冯晓照叫她洗,她就顺从地脱下了鞋袜。
冯晓照把他的羊肚手巾放在水盆时,浸一浸,摆一摆,捞出来拧个半干,抖开,双折着递给春妮,“先擦把脸!”
春妮接过手巾,就热乎乎地捂在脸上,随即连脸蛋儿带脖颈擦了一遍。
冯晓照把手巾再在水盆里投投,自己也擦了一把。又把手巾净里投投,换了一盆净水,这回才洗脚。
春妮视着他,反正一切听他的。
冯晓照用不巴一指水盆,春妮知道是叫她洗,她就将一双白嫩秀苗的脚丫伸到水盆里。接着冯晓照也在水盆放进一对足。
春妮跟冯晓照在一盆水里洗脚,一点也没以感到害羞,只觉得有一股暖流通过脚丫传遍她的全身,心跳加快,一身轻盈。
他们洗完、烫够,冯晓照又把洗脸手巾递给春妮,叫她擦脚。春妮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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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手巾,不敢往脚上挨,她想:“擦脸的手巾,怎么能擦脚丫子呢?”
“擦吧!不要紧!”他拿过手巾就替她擦,“我们当兵的,一条手巾多用,擦脸、擦手、擦脚、擦身、擦嘴巴,都是它。”
春妮笑了,笑得格格的出了声。她笑的一是手巾多用,二是冯晓照把她脚丫擦得好痒痒。
完了,冯晓照就铺被褥,安排睡处。他先把草顺窝棚摊开,然后将他和春妮的铺盖捂了一个被窝。
春妮只是在旁边看着,概不动手,一切听冯晓照的,一切由他安排,反正她把自己交给他了。她思想上做了充分的准备,今晚就要结束她的姑娘时代,秫秸底下,就是他俩的洞房,今夜之后,她就是冯晓照的人了。她盼他等他,活到今天,为啥?不就为把她的生命和与她生命一样可贵的[ch*]女宝交给冯晓照吗!
冯晓照在进被窝前,又去给马添了次料。
春妮趁机把她头发往起梳一梳。老规矩,姑娘入洞房做新娘,要把头发梳起来,叫做上头,人们从头式上,可分辩姑娘或媳妇儿。
冯晓照用秫秸挡好窝棚门儿,移开油灯,将他的驳壳枪、转带都解下来,和卷好的绑带,一起放在枕头边。
“咱们睡吧!春妮。”
他说罢,即先钻进被窝。但,没有脱他的棉衣棉裤。这会的春妮,既兴奋,又恐惧,象初出林畔儿的小鹿似的,战战惊惊地吹灭灯盏,也和衣钻进被窝,紧紧地偎在了冯晓照的怀里。
她在等待着做新娘的那个时刻。
这时,万籁俱寂,一片漆黑,天底下,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春妮抱住了冯晓照的后背。
冯晓照轻轻把春妮的下巴托起来,对她说:“春妮,这回该你该给我讲讲村里的惨案情况了吧!”
春妮觉得眼下不是讲惨案的时候,那多破坏情绪呀!她稍停了下,问:“现在讲吗?”
冯晓照:“现在讲。”
春妮:“不能等到明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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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照轻轻吻了下她的脑门儿:“不能等,你现在就讲吧!我等着听。”
春妮便慢慢把抱冯晓照的手松开。
她开始讲述巴茅山惨案。
冯晓照他们离开的第3天,日本鬼子包围了巴茅山村,目的是消灭鄂豫皖分局机关。然而,敌人扑了空。没找到分局,也没找到八路军,连老百姓也没找到一个。因为实行坚壁清野,村里的老乡全转移了出去。其中有20名民兵,分别参加了游击组和爆炸组,昼夜打击敌人。其余的人,全跑过鹰窝栈,藏在一座大山下的崖洞里。这个崖洞,叫太平洞,传说从前是老虎住的地方,如今老虎不见了,每次反“扫荡”,巴茅山村的老百姓就躲进太平洞。这地方,很隐蔽,进一条大山沟,上两座山,还要过一条栈道(也就是鹰窝栈),转至侧面才是太平洞。
日本兵扑空之后,就住下来,分兵四处搜出,寻找老百姓和坚壁的物资。
日本鬼子天复一天,日复一日地搜索,搜索到了鹰窝栈的“路”口,本来鹰窝栈没有路的,因为村里一百几十口人,往里头跑,跑来跑去,就跑出来一条路。
鬼子兵由一少佐队长率领,摸过栈道,冲至太平洞门,把一村人全堵在太平洞里。日本鬼子张牙舞爪地吼叫。
翻译喊话:“你们赶快出来投降!不出来全部杀死!”
老百姓没处躲藏没处跑,万分惊慌,有的孩子被吓得哭喊着往人怀里钻:“鬼鬼,鬼鬼,怕。”
那崖洞,是大敞口的,没多大深度,躲在里面的人,全暴露出在敌人面前。
十几个鬼子兵冲过去,抓住两个壮汉,一个叫奎子,一个叫老栓,拉至洞前,踢了他俩几脚,就把他俩头冲下插到一尺来宽的崖缝里,像栽树那样,硬拿棍棒敲着脑袋、胳膊往下插,插至胸膛处,又用石头砸,奎子和老栓的腿冲天曲卷乱蹬,敌人放声狂笑。他俩活活被插死在石崖缝里。
随着,日本鬼子就把老百姓一个一个往外拉。
那个喊“鬼鬼怕”的孩子,刚满两岁。他躲在娘怀里,和娘一块被鬼子用刺刀赶出来,他又哭着说了声“鬼鬼怕”。两个日本兵把他从娘怀里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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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提着小腿抡,就扔到悬崖底下去了。当娘的怒不可遏,喝了声“儿子”,转身扑向鬼子兵:“强盗!还我儿子来!”日本兵拧住她,一推,也把推下悬崖。
人们被日本兵赶过鹰窝栈。
春妮和她爹娘,也在被捕的人们之中,他们仨紧紧偎在一起,裹在人们中间,从大山上,被日本兵用枪押着往下走。贾蓉脚小,春妮和李寅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一个男子,大概是想逃走,被日本兵一阵枪击,倒在了坡上。
有个孕妇,挺着大肚子,走不动。几个日本兵拧住她,解开她的裤带,硬摁着把她的头窝下去,塞进裤腰里,将她捆成了圆蛋,从陡坡一轱辘把她滚下去。她就像个碾砣似的,咚咚往下滚,并且跳起来老高又摔下来,滚到山的下部时,裤带、裤腰、绳索全部扯开了,孕妇的肚子摔裂了,婴儿从她肚子里被摔出。母婴二人,生生被摔死了。
李寅本想背着贾蓉下山(因上山是他背的),看到这个情况,不敢背了,只能扶着她走。
人们被押在山下,看见山坡畔上,放着老百胜坚壁出来的一些大缸,有的已被前边搜山的日本兵砸了,放有两口没被砸。日本队长叫日本兵将李庚和李信押到大缸前,捆住他们的双手,把他们肚子朝下横担在缸沿上,(每口缸上担一人)。几个鬼子兵摁着,一个日本兵跳到他们的背上去,一跳一跳地往下蹬,硬是把他们的腰蹬断,整个身躯窝到缸里去,头和脚担在缺沿上,硬把人窝死。这就叫“窝缸”。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有八个人丧失了生命,而且是虐杀,死得都很惨。
日本兵把被捕的男女老少,从山沟里押出来,押到沟口外柳林河岸边的沙滩上。日本队长指挥兽兵们把老百姓一圈围起来,四面架上4挺歪把子机关枪,另派一些日本兵带着民夫,将沟口那两户人家的门窗等拆来,在沙滩上燃起一大堆火(天还不算冷,绝对多数人穿的是夹衣或单衣)。他们从人群里拉出来8个男子,叫他们跪下,他们不跪,日本兵用枪托敲打他们的腿,硬把他们打倒在地。“跪”在一排,再抖开一面膏药旗,展在沙滩上,日本队长冲着膏药旗跪下,双手举刀,叨叨吃吃念了一阵什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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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跃起来,咔!咔!咔!一气将那8个男子的头全砍下,仍到滔滔的河水里,拉开他们身躯,日本队长开始向老百姓训话了。
他说:“你们的不用害怕,我不杀你们。我们大日本来中国
为是中日亲善,共同提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实现王道乐士。们老百姓的,要投降日本,帮助皇军,消灭共[chan*]党、八路军,共享荣华。”
翻译怕老百姓听不懂日本队长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他又翻译一遍:“队长讲的话,你们听明白没有?日本皇军来打中国,是为你们好,你们要投降日本,帮助皇军,享不尽荣华富贵,谁若跟皇军闹别扭,那他的脑袋就得搬家!像刚才那样。“他的手做了个劈式。
被捕的人们,个个都横下一条心来,怒视着日本强盗,谁也不吭气。
日本队长逼问:“你们村住过的共[chan*]党,到哪里去了?”
全场沉默不语。
日本队长用刀一指人群里的李复奎(村长),两名日本兵上去把他抓出来。李复奎的老婆拉住他往回拉。日本兵索性连她也抓出来,拧在一边。
日本队长指着李复奎:“你说!共[chan*]党哪去了?八路军在哪里?”
李复奎怒视日本队长,不说话。
日本队长:“说!快说!”
翻译:“你说吧!说了放你,不说可能就没命了。”
李复奎还是不说。
日本队长把刀搁到他脖子上:“说!共[chan*]党、八路军哪里去了?”
李复奎:“我不知道!你杀吧!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日本队长把刀喇的一拉,砍下了李复奎的头,又一颗英雄的头颅落在地下,一腔鲜红的热血冒起丈高,但他的身躯屹立不倒,日本队长将他一脚踏倒在沙滩上。
李复奎老婆失声痛哭:“复奎!我的亲人!”她欲扑过去,日本兵拾起李复奎的头,仍到她的怀里,吼她:“你不要哭!你要笑!笑!”
她抱着丈夫的头,亲着,吻着,怒骂日本兵:“你们这些天杀的魔鬼!”
日本队长喇的一刀,将她头也砍下来了。
人群传出来哭声。
日本队长大吼:“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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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谁哭,谁找死!”
人群静下来。
日本队长一挥刀:“分开!”
鬼子兵即把老百姓按年龄、性别分开3摊儿。青壮男子一摊,青年妇女一摊,剩下的老人小孩,不论男女为一摊。李寅分在青壮男子一摊里,贾蓉和女儿春妮,分在青年女子一摊里。李寅和贾蓉,在冯晓照和八路军眼里,是老大爷和老大娘,可到了日本鬼子眼里,一个是男子汉,一个是青妇正当年。本来贾蓉也才39岁,人长得又白净面嫩,粉扑扑的脸蛋,滚圆的身子,高高的胸脯,绷紧的臀部,说30出头,没人怀疑。
在把人们分3摊拉拽开后,日本副队长,抓着个9岁的小闺女儿(她乳名叫小英子)既不往青妇群里放,也不往老人孩子摊里搁。日本队长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一努嘴:“干!”
那一脸横肉的矮脖子副队长抓着小姑娘就往一旁拽。小姑娘知道日本鬼子抓她去干什么,她拼命地挣扎着,哭叫道:“不!不!放开我!我不!”
副队长把她拎到旁过一个大卧牛石上,嘶一下,就扯下她她的小裤,丢到河水里。小姑娘的小脚儿蹬达着,抓挠着:“不!不!放开我!我不!”
副队长把把她压在身下,捂住她的嘴巴,不准她出声。年仅9岁的小英子,就这样惨死在日本兽兵的躯下。完了,日本副队长将血淋淋的小英子,面朝天摆卧牛石上,叫她暴尸。
人们把目光,从小姑娘那边转过来,都流下了流泪。
日本队长发现巴茅山村小学教员韩光斗不像种地人,把他拉出来,问他:“你的是什么的干活?”
翻译:“皇军问你是干啥的?”
韩光斗:“教书的。”
日本队长:“那里的人?”
韩光斗:“本村队。”
日本队长:“你与谁是一家?”
从青年妇女群里走出韩玉凤,接住说:“他是俺爹。”韩玉凤20岁,长得清秀漂亮,也是个小学教员,不过她在另一个村教书。
日本队长还不放过韩光斗:“你教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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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光斗:“我教人分清黑白,分清善恶,分清美丑,分清人兽。”
翻译给日本队长翻了一阵子。日本队长问他:“讲的什么内容?”
翻译又要翻译,韩先生说:“不用翻译,我给他念两句:‘枪儿、刀儿在我手,杀敌正是这时候。’可惜,我手中既没枪,也没刀。”
翻译欲给日本兵翻译,日本队长制止他,问韩光斗:“你的是人是兽?”
韩光斗翘起大拇指:“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日本队长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什么?”
韩光斗:“衣冠禽兽!”
日本队长用刀一指韩光斗和韩玉凤,吼着:“两个的干!”
日本兵把他父女俩拧着推在一块。翻译说:“队长叫你俩在这干那个事儿。”
韩光斗怒叫:“要杀就杀,中国人不可辱。“
日本队长大吼:“脱!”
翻译:“队长叫你俩脱衣裳。”
韩氏父女站定不动。
日本队长:“帮他们脱!”
几个日本兵先撕掉韩玉凤的上衣。她双手护乳。又撕掉她的裤子。她双手遮裆。敌人将她面朝天放在沙滩上摁住。又有几个兽兵扒光韩光斗的衣裳把他抬着码到他女儿的身上。兽兵们用刺刀逼着狂叫:“干!”
韩玉凤将脸藏在父亲的胸下。韩光斗就势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女儿的娇躯。
日本队长催促:“干!”
韩光斗只是护着女儿。
日本队长咬牙切齿:“废物!”
几个兽兵上去就将韩先生从女儿身上踢下来,接着数只枣核钉子大头翻毛皮靴踢在他身上,踢他胸,踢他腹,踢他裆,踢他头,踢得他满地打滚儿满口流血,绝气而亡。
韩玉凤受此奇耻大辱,痛不欲生,跃起身来,冲日本兵端着的刺刀扑去,噗!刺刀捅进她的腹部,日本兵索性用刺刀一搅,肠肚外流,她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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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的愤怒、悲伤、恐惧,但无力反抗。
这回,日本兽兵转向青年妇女们。青年妇女们被集中到一起,已知道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个个都万分惊恐。
一个兽兵发现春妮,拧住她的胳膊,哧!撕下她的大襟,露出鼓鼓的ru*房。春妮已下定宁丧生命不失贞节的决心,她扬手就掴了那个兽兵一个嘴巴。那兽兵正欲发作,日本队长过来止住。他绕春妮端详一遭,阴笑道:“花姑娘,花姑娘。”
翻译对春妮说:“你运气好,队长看上了你,要娶你做太太。你叫啥名字?”
“呸!”春妮先冲日本队长唾了一口,“中国人怎能与野兽配夫妻!妄想!我的名字没什么紧要,你们不是找抗日的,找共[chan*]党吗?我是巴茅山村青年抗日救国会的主任,是中国共[chan*]党员。要杀,有命一条。别的妄想!”
日本队长冲着春妮偏着脑袋轻蔑地说:“我倒要尝尝女共[chan*]党员是什么味道!”
两个日本兵上去架住春妮的胳膊,把她给“保护”起来。
有个日本兵发现了贾蓉大娘穿着两双鞋的小脚。拉出她来,扒掉她的套鞋,扔到火里。她脚上露了秀妙的蓝缎子小鞋儿。几个兽兵将她抬起来,扒掉她的蓝色衬鞋,就往下解她的裹脚。
贾蓉大骂:“挨刀的!没见过老娘的脚!”
兽兵们解了她的裹脚,把她放到沙滩上,哈哈大笑着叫她走路。她坐在地下,藏她那细嫩的小脚。
日本队长过来作了个手势。兽兵们七手八脚,把她扒了个光葫芦。贾大娘双手捂着裆大骂:“你们作孽!明晃晃的老天爷呀!响雷劈你们!五龙抓你们!你们就是人生父母养的吗?你们也有母妻姐妹呀!”
李寅大爷牙齿咬得满口出血。
春妮欲救她娘,边往外挣脱,边喊;“畜生们!你们放了俺娘!放了俺娘!”
日本队长问她:“这么说人答应做我的老婆?你答应,我就给你面子。”
春妮又唾他一口:“呸!野兽!”
日本队长一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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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兽兵架起贾蓉大娘,逼她在沙滩上走路,她的小脚自幼裹上就没沾过土挨过泥儿,怎能在沙子里走?她被架得东一扭西一歪,这倒使日本队长想起扭秧歌来了。他跟翻译咕噜了两句,翻译喊道:
“皇军听说你们黄梅人的秧歌扭得好,今天想亲眼看看。你们如果好好扭,皇军看了高兴,就放你们回家。”
老乡们都怒目而视。
李寅大爷一抹嘴唇上的血,挺身出声:“操!扭就扭!反正是武大郎吃八步紧,没有家伙点怎么扭?”
他说的“武大郎吃八步紧(药)——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这句话歇后语,日本鬼子和翻译都没听明白。他呢,手拿着烟袋,口里念着家伙点:“呛呛嘁呛嘁!”即扭了起来。他边扭边呼难友们:“扭哇!扭哇!呛呛嘁呛嘁!”
春妮喊他:“爹!爹!你疯啦?”
这时,有个民夫从驴驮上解下个鼓来,他咚咚一敲,日本兵就敲铜盆的敲铜盆,敲钢盔的敲钢盔,叮叮哐哐,响成一锅粥。
日本队长笑着催促:“跳!跳!”
李寅大爷扭到日本队长硬面前,冲他一笑,冷不防举起烟袋,使尽全身力气照他脑袋敲上一烟袋,啪,一声脆响,烟袋杆打断,烟锅子打飞,日本队长头破血流。李寅大骂一声:“我操你老洋鬼十八辈祖宗啦!打呀!乡亲们,拼哪!”
忍无可忍的人们冲开敌人的刺刀圈儿,即动起手来,有的夺枪,有的与日本兵支架子,有的与兽兵抱在一块摔跤,女人们冲日本扬沙子,埋他们的眼。人们边打边呼喊:“打呀!打狗日的日本鬼子!”
李寅抓着日本兵刺来的刺刀,大喊:“你们快跑!跑哇!快跑!”
他的呼喊提醒了梦中人,有些人与日本搏斗,有的人就冲出来往外跑。
春妮等六七十人就是这样跑出来的。
过后,人们回来,那沙滩上横着50多具尸体。李寅大爷被开了膛。贾大娘赤luo尸体仰卧河边,阴户里插着烧焦的木棒。
春妮对冯晓照讲述完那场惨案,几度哽咽,几度痛哭欲绝。
冯晓照听得满腔怒火、满腔激愤,他忽一下坐了起来:“这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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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绝不能忘记它!”
春妮又把他拉进被窝筒,叫他躺下:“看你,俺还没说完呢。”她继续说:“当时,我的怨恨没处诉,真想跟爹娘一块去,所以,安葬爹娘时,同时挖好俺自己的坑,可是,我觉得这么死了不甘心,并且又没等到你,我说好要等你的,这样,我就又活下来,等着你。”
冯晓照问:“你若等不到我呢?”
春妮:“那俺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死”
冯晓照:“等上我,又怎么样呢?”
春妮:“把俺连俺的贞节一块交给你。咱俩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从此,我就做你的人”。
冯晓照说:“春妮,你听我说,首先我万分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谢谢你!可我觉得你虎口余生,只把生命交给我,还很不够,应该交给党、交给人民,我们要学习你爹娘他们那宁死不屈顽强战斗的精神,继续抗日,去完成死难者们的未竞事业。”
春妮:“这么说你我不爱我?”
冯晓照:“我爱你,春妮,就像爱我的心一样爱你。我接你走。”
春妮:“你会说俺轻薄看不起俺的?”
冯晓照:“绝不会!春妮,你是金子,比金还纯还真还贵重!”
春妮:“那接我去干啥呢?”
冯晓照:“去参加八路军,唱歌、跳舞、当医生、当看护,救死扶伤。”
春妮:“那咱俩的事呢?”
冯晓照:“等打败日本,咱们好好办。”
春妮:“俺听你的。”
这时,天已大亮。
他俩疾忙起来,装被褥,鞍马,随便弄点吃的,就牵着马,来到黑枣树沟那两座白雪盖着的坟墓前,向春妮的父母告别。
春妮在坟前的雪地里跪下,哭一声:“爹,娘!女儿跟冯晓照走了,不能上坟了,你们自己料理吗!”
冯晓照也跪下去:“请二位老人家放心!咱的党和军队会把春妮培育成人,我也会好好关照她。你们安息吧!我们一定要为死者难报仇!打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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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我和春妮再来圆坟!”
他俩磕了头,起身上路。天起了大风,白毛雪被风刮得团团转。春妮掏出她那方印花头巾,冯晓照帮她围好,随即把她抱在马上,叫她坐在马鞍前部,然后他认镫上马,将春妮揽在怀里,策马向东,即到胭脂河畔,追赶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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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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