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

从信阳下火车后坐上汽车，进入固始县的境地，看到宽敞的柏油马路两旁茁生出的白杨，一排排站立，高大蓊郁，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情怯——故乡的树依然如此青翠，故乡的人啊，可晓得我这份久慕的心情？

汽车在丰厚的豫南平原上疾驰，如一条远行的船，朝向停泊的岸。我又要回到遍生艳红蓼花的固始县了，又能看到家乡渔歌唱晚的史河了！史河，是一方春光，重在我含泪如镜的瞳孔里展现，朗晴的天空，犹自高悬着千年的艳阳。这里是——我在心中说，颤颤的——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生命的故园啊！

很多时候，我更相信自己是一株流浪的树，餐饮过故乡的风雨，虽然一朝辞去故土，却终渴望着落根家乡。也许，这是一则故事，让我为之珍爱和感动的故事——一流夕照中，几十辆大客车满载身着绿色军装的新战士，激荡着保家卫国的热情离开家乡，我便是那绿波中水珠一滴。别离家园的一瞬，登上远行的列车，顷刻间热流如注，禁不住眷恋满怀。这一走，就将近二十年。跻身滚滚红尘，远离故土的炊烟，那份日渐浓厚的思乡情结，遂聚成无以言表的游子情愁，时时萦绕在我悸动的心头。

常常的怀思一乡人，情系一方土，我这颗坚执的心，恰如亘古守护故乡的史河一样执着。史河养育了我们，我们住在史河岸边，奔涌的血脉里，日夜呼啸的是故乡的风声水响。史河由南至北，依城而过，逶迤连绵，如丝如带。晨光暮霭中，蜿蜒着历史敦柔的祥光。千百年来，史河的乳汁哺育的不光是焦渴的大地，更是这一方苍生曾经枯涸的心灵。每天清晨，当史河潺湲的清音，从朝阳蒸融的雾氲中透露出来，整个小城便睁开惺忪的睡眼，生活的脉搏开始了感人的律动。史河两岸尽是广袤的田园、农家和稼禾，茂茂密密，生机勃勃。乡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千年不变的沿袭着古老的生活、生产习俗。

记忆中，史河两岸不同的景致随着四时的变化而美丽。春日里，一席席紫云英盛开着红艳的花，青葱的麦苗荡着绿波，在暖风中摇曳。夏季里，玉米扬穗，油菜芬黄，招引万千蜂蝶辛勤的采撷。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到处都是收获的场景，喜悦的笑脸。那时的史河两岸，芦花飞白，鹭鸶啄鱼，绿草渐黄，竟然没有一丝雁啼乡关的空茫悲秋之感。黄昏过后，西天的斜阳把岸边的垂柳胭脂上一抹绯红。及至隆冬，史河两岸更是美不胜收。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玉树琼枝，银装素裹，静寂的河面波光粼粼，挖沙的船只默默劳作。置身家乡的天空，但见云天高洁，青树凝翠，碧水长流，绵延着悠悠深情。即使我离乡多年，几回回魂归故土，还毅然能够忆起那一泓潺潺的河水，润育出的青黄蓝紫，还能完整地讲述史河岸边流传千古的动人故事。

我简直无法说明，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此痴迷的眷恋着这故土的风情。漂泊在外，求生艰难，拥抱孤独的时候，我还在深深的热爱着家乡的文化和艺术。那些和泥土有着不可隔绝的血缘关系的文艺源泉，来自这一方人民聪慧的心灵，是催生两岸黎民勇往直前的精神支柱，生生不息，坚定有力。她永远矗立在我们这些漂泊着的，或者守护着家园的子民们的心灵间、生命中！让我们时时诵读，滚烫着对家乡不绝的爱恋和久远的向往。

虽然我不是艺术家，但是家乡的大鼓书对于已近不惑之年的我来说，应当是最为熟悉和亲切不过了。常思念那些风如涟漪的夏夜，收获后的人们围坐在平整的稻场上，大鼓书开始了，说唱道白尽含着浓浓的乡音，历史的忠奸善恶，都在说书人明快的鼓点中敲击出来，在朴拙平静的乡民的心中不断激起激动和感慨。忠义也好，传奇也罢，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乡民们的热情，像满场呛人的土烟味儿一样团团飘散，和着说书人行云流水似的简板，显示着故乡长夏生灵的苍勃。

而每逢年节，社戏游园，狮舞龙灯，花挑旱船，七彩纷呈，处处是欢歌笑语，洋溢着祥和安宁的喜庆气氛。这些土生土长的乡土艺术，传承着楚文化的精髓和脉络，沿袭千年，历久不衰，构成固始人民文化生活和精神追求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一直坚持一个想法——大鼓书、舞龙、嗨子戏，是这方土壤中三朵艺术奇卉。据县文化馆的同志讲，嗨子戏在固始县已经流传上千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度繁荣过，现在不知为何式微成昨日黄花了。也许是现代音乐的冲击，使这一传统而悠久的民间艺术逐渐被人遗忘。但她在我的心中，始终呈现的，确是一座座高耸的丰碑——那些因陋就简的舞台，那些字正腔圆的唱念做打，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情节，都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绝非一场光影交错的动作武打片所能比拟的。这些乡土气息浓郁的农村艺术，犹如小桥流水，传唱着固始人民对美好家园的热爱，对美满爱情的渴望；又似洪钟大吕，弘扬着固始人民敢于抗争自然，建设美好家园的英雄气概，是固始人民崇尚真善美，追求和平、安宁的幸福生活的精神写照、力量源泉，激励着固始人民一代代奋勇向前。这样的艺术效果振奋人心，难道不值得我们去珍惜和颂扬吗？我并非无视于现代文明的时代魅力、明日晨曦，只是，家乡的艺术，血脉的情怀，虽如沉潜的黄昏，却依然催人依恋，又怎能不让我们一往情深？！

……一声嘹亮的汽笛，像生命刚刚落地的初啼，惊破了小城的晴空，也划裂了我近乎少年心智混沌的天际。放眼家乡的田土野地，一片片拉近，一块块放远，不可遏拟的，是我无以言宣的感念和热爱——真该虔诚的谢天叩地，有这样的地方值得奉献我们的感恩和挚爱。记忆中的小城是古老而狭小的，但唯其狭小，才倍感亲近而温暖；唯其古老，才更显质朴而沧桑。此行的归乡竟让我目不暇接，找不到当初的路当初的景。少小离家老大回啊，乡音未改，小城巨变，鳞次栉比的高楼林立，纵横交错的宽敞大道，拔地而起的座座新城，今非昔比，古老的小城正在向着现代化的中心城市迈进。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我这个迟归的游子，又怎能不是一种心灵的震撼，一种自豪的宽慰啊！

车进县城，远梦旧事恰似眼前离离晴翠，故乡啊，我终又回来。天涯孤旅，乡关欢颜，何堪乡情如此沉醉。爱不够，这艳阳故国，敢问游子久违的心，该是怎样的波折？惟这辚辚轮声，掩不住思乡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