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中发出声音，这是形而下生活的簧片；在声音的外面发出声音，这是一个

人灵魂的乌托邦。

　

声音，环绕一片土地，它们急骤的激情的低沉的舒缓的在追赶着被土地设计出来

的物体——从潮湿的草尖出发，循着麦子谦逊的姿态，声音捕捉到了一种生长，从遗

落的脚印上声音捕捉到奇迹，从一条河流的走向上捕捉到时间，从三两个孩子倏然而

过的身影捕捉到一盏灯的光亮，从遥远的暮色间捕捉到暗藏于人世的秘密，从扑进池

塘里的青蛙捕捉到速度……



声音，弥漫在我的世界，它们以各种不同的色彩隐喻着不同的声音载体——或轻

盈或沉重地向着我的眼前飘来。世界的存在因为声音而活跃起来。我的耳边无时不刻

不在充斥着——喜悦的声音、悲伤的声音、抒情的声音、抑制的声音、高昂的声音、

舒缓地声音……与声音发生相遇，即显示了我在与发出声音的那个人发生碰撞——我

的声音、他的声音，这是两股不同方向的气流，现在，它们经过一些神秘的机缘在一

个特定的时刻产生了触动和揉和。声音，从两个人的喉腔发出来，带着新鲜的体温开

始触摸着对方的头发、眼睛、嘴唇、身影……



被声音抚摸，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过程！用声音拼写出音符和笑容，用声音去唤

醒灵魂颤动的秘语——这个过程让我充满无限的向往。我的生命离不开声音。从我婴

儿时期的第一个声音的发出，就已经意味着我的所有生活已经开始在披露着声音的细

节，声音像一根根枝蔓一样从我生命的藤架上探出头，它们探向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人

群，探向我渴望知道和已经知道的那些世界。不同的声音，代表着不同的灵魂。所有

的声音都是来自于灵魂，都必须发自于灵魂的声带。声音逾越身体的存在，在一个人

的视线上空徐徐不散，那一定是他灵魂的音乐在挣脱所有的纷扰之后所呈现出来的环

绕。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用灵魂的触角去接触人群内部的声音，我说话——大声的小

心的急骤的缓慢地坦率的隐秘地学会了表达和抒情。声音传递着我灵魂的欲诉，它们

越过一个又一个世俗的场景，越过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表达——在一场又一场擦肩而

过的机缘中，它们捕捉着来自于另一个灵魂的回声。



声音，我的喉腔内冲出声音的气流，热烈的纯净的气流在一次又一次的出发、抵

达、劳作、思考中展开，我的声音与别人的声音像时间一样并排行走着，所有的声音

因为身体的际遇而发生了触碰，它们时而平行、时而交错、时而融合、时而背转。声

音——这个世界里的声音，它们充满活力和生存的渴望无时不在包围着我，以变幻的

面孔向着我的状态发出警醒——你必然说话，你必须发出声音。只有声音，才可以唤

醒你在白天沉没下去的意识和精神。说话吧，唱歌吧，发出声音吧，让周围的人看到

你的声音，看到你卑微的身体在阳光下显现出来一个卑微的影子吧。



说话，唱歌，发出声音。无数的人在世俗生活里创造了这样一种节奏。无数的人

和我一样在世界面前发出了简单而卑微的声音。无数的声音响彻整个生命的时空，它

们唤醒一个人为生活而保持下来的状态——一种没有争议、不被质疑的状态。在形而

下的生活里，运用声音去获得安定，获得不被质疑的生存方式，这是这些年来我逐渐

领悟出来的一种保护法则。这个法则意味着我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维护生命，势必

要用声音的变幻去抵达一个世界的气流。说话、唱歌——发出声音，这是我必须维持

下来的状态，并且，为了这样的状态，我必须日复一日地在诸多人群中维持住一种声

音——简单的卑微的像身后那道影子一样的声音。

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声音在流动——人的声音、物的声音、身体的声音、灵魂的声

音，它们像一个又一个海面的旋涡沉浮不定。从声音中来，回到声音中去，这也许是

一个人无法逃脱的命运。声音，在某种意义上，它只是连接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从生

入死的走向，在生命的路上，所有相遇见的人们都必须用声音结伴同行。声音制造了

倾诉，倾诉因为聆听。2006年的夏天，我彻底结束了一场虚弱的倾诉，因为聆听过于

虚无，我中止了自己声音的发出。我在一场徘徊已久的挣扎中把自己推向沉默，这是

我为自己设计的门。此时此刻，我需要用沉默把我的灵魂带进一扇门的掩蔽与调整，

我必须用沉默把我的声音载入一扇门后面的道路。



声音，不同的灵魂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在声音的魔力里我无限想像着一种声音的

出现，它会像一支饱含了丰富而抒情的秘密旋律在某个神秘时刻与我相遇、融合。那

是一个如此神圣的时刻，我站在那个发出声音的人面前，听着那优雅的声音像露水一

样慢慢渗进我灵魂的叶脉……甜蜜而美丽的声音，它们如同梦幻引领我安详地进入黑

夜深处。三十年来，我一直在经历这样一场训练：转换一种声音，让它剥离人群，让

它真实地属于我——一种声音，一种状态，一声秘密回响，一段幸福时光。声音，当

我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的被声音笼罩的场所时，我想像着会有一种声音从我思维的空间

和灵魂深处跳跃出来，看着它们在宁静中像丝一样从我的身体中被抽出。那个时候，

我会在一阵被抽空的疼痛里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感受到它们在镜子里面映现出一道道

美丽的花纹。



一切都在以声音的另一种形式抵达一个熔练的过程。所有的体验都像小种籽一样

被安置在向日葵的最深部位，它们小心而紧密地排列在一页页的花瓣中心，昂望着天

空，期待着被阳光抚慰的那一刹那。声音，从孤独而艰难的训练中传递过来，它们以

忧伤的宁静穿越所有的时空，这一切是如此漫长。从声音中走出来，然后又走进去，

这需要太多的勇气——在繁芜和宁静中交换呼吸的法则，从而发出一个人的声音——

孤独的声音、充满着震颤力的声音……



这些声音，将像黑夜深处的小灯火，透过一朵灵魂绽放的芬芳，从容照耀出整个

大地的品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