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不知从哪儿捣腾些针啊线的，弄的床上床下都是。太太很生气，问其缘由，一脸迷茫，还有种掩饰不住的慌乱。太太知道，女儿的倔脾气又上来了，问得越急，便越是缄口不言。

其实，我们都了解女儿的习性，不知是心里有主见的缘故，还是自小沟通太少，女儿的心事很少跟我们说。原本简单的事情，三五句话说过去也就没什么了，可女儿就是紧闭着嘴，逼急了，三五天都不主动说话。偶尔涎着脸讨好她，她也扭到一旁，对我的谄媚不理不睬。

现在终于好些了。女儿上了初中，每周才回家一次，我们同她的关系也便和缓了许多。每每周末还没到，太太就开始嘀咕了：“时间这么慢啊，小妮该回来了呢。”

相守的日子很少听到太太这样的话，我也便觉出，太太心里其实是很疼爱女儿的，而女儿每次回家，也总是先偎到妈妈怀里，话不多，却从太太脸上绽放出唯有久别之后才有的甜蜜。

说实在话，女儿小时也没少挨过我的老拳，大抵也是因为倔的缘故。我性子急，显然不甘居她后，她越倔，我就更暴力相向。开始，她不是一旁落泪，便是忍气吞声，冷着脸，好久不再理我。慢慢大些了，也就学着反抗，面对老拳，便以小拳反击，虽不能占据上风，但那架势明明在警告我：我有我的自由，你侵犯了我的人权，不管你是谁，我都要维护我的尊严。虽说收效甚微，但反抗却一直持续着。其实，战争过后，我也往往悔悟，发誓绝不让历史重演。

我渐渐觉得这种教育方式不会起到好的作用，也就稍稍收敛了些。这样的日子终于熬到女儿小学毕业，第一步打算便是将她发配到寄宿学校去，乐得个耳根清静。

记得开学的那天，我和太太一直陪着她跑这跑那，直到完全安顿下来。那时，并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妥，反觉得把女儿一个人抛在这里是不错的锻炼机会。然而少了些相聚的烦恼，也就多了些思念的愁绪。曾经一直羡慕那种两个人的世界，而当有了第三者再转回到两个人，天天家里空荡荡的，少些了生气，觉得那已经不再像个世界了。静下来想想，原来战争也是令人羡慕的享受。

如今没有享受这种战争已有几个月，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其实，女儿每周还能回来呆两天，但那感觉已远不似先前。五天在思念中度过，大小姐一回来，我跟太太就众星捧月般围着她转。先是嘘寒问暖地谈论学校里的奇闻轶事，再就是忙着整些女儿爱吃的，早把个战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即使想再战争一次，也找不到导火索。

这下子机会来了，太太自然不会放过。

女儿回家，吃过晚饭，第一要务就是洗澡，把一周积攒下的污垢清理一番。小的时候，这项工作多是由我和太太轮流做，渐渐大了，也就成了太太的专利。自打上了初中，太太的这项专利权也丧失，完全由她一人独揽大权。太太不放心，听到洗手间哗哗的水声，总免不了把门打开一条缝，指点一下，这里的灰要擦几遍，那里单纯用搓澡巾还不够；洗发精该怎么用，沐浴露需用多少。近来，女儿干脆洗手间的门也关上，任你在外面吼破天，里面的回答只有不耐烦的三个字：“知道啦——”

每次女儿洗过，懒惰的我也跟着冲洗一次，看着让水浸泡的灰在搓澡巾的鼓励下成条状坠落，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快意过后，把喷淋头打开，眯上眼睛享受那涮涮的水声。

但这次，外面的吵闹盖过了这均匀的声音。嗬，立时不觉心头一震，赶紧关掉，太太的声音也便清晰地传来。说是清晰，其实听不清说些什么。我当然知道是为女儿了，因为，每到这时，总是太太一个人唱独角戏。以前，当太太一个人表演的时候，我便躲在一旁暗暗发笑，因为这总是两败俱伤的战争。明明知道劝架无果，不如袖手旁观。

估计战争要收尾了，我披了浴衣出来，狂吸战后的火药香。果然，还没等我说话，太太已坐在电视机前捧着遥控器换着台转；女儿则在惨白的灯光下若无其事地写作业。

我不敢吱声。太太不是需要劝解的，所有安慰的话，都似火上浇油；女儿是不能安慰的，出自心底的话她会以为故意嘲弄。

毕竟，女儿的卧室每每是战争策源地，不能问，却可以靠嗅觉满足自己的好奇。因为。每次战争结束，残局犹在，这次战争的残骸就更明显。我分明看到，床上地下都是凌乱的织针和五颜六色的丝绒。一个尚未成形的十字绣让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是了，前不久，女儿非要我带她去看十字绣，问其因，她也不答，原来早有预谋啊！

但我依旧不知这玩艺有何用途，或许也就织着玩儿吧？但上次女儿的表情那么认真，又不像是玩儿的，只是没放在心上，结合这次，估摸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见女儿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只好悻悻退出；埋在沙发里的太太一副冷脸也让我深感无趣。踅回卧室，打开床头灯，随意扯过一本书，都不知看了些什么。哦，我由此想到，女儿也未必做得下作业去，太太也不知电视里放的什么内容吧！

没多久，女儿屋里的灯熄了，太太也关掉电视躺在床上，本想挑逗她一番，以缓和战争余氛，见她执意以冷背相对，也就知道气尚未消。按惯例，战争仍有余温，得睡上一觉才能消除。

次日早起，女儿还没起床。太太要上早班呢，见常挎的小坤包拉链开了，隐隐露出信纸一角。太太守着愣怔了半天，然后递给我。

我好奇地接过一看，整张纸上歪歪扭扭洋洋洒洒近千言，话里话外凝聚成一句话：“妈妈，对不起。”

那也只是扫一眼的感觉。细看，我也愣住了，只见上面写道：“妈妈：我绣十字绣并非为了娱乐，我只是想在您生日那天送您一份我亲手做的礼物，带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然而没想到居然惹你生气了。你不止一次地说，在生活上，我很笨，自己也觉得不顺心。我不知道您的爱好，我又画不出一幅漂亮的画，但我有一颗爱妈妈的心。我不想过早告诉您，就是想让您知道，女儿爱妈妈，是不需要太多的语言表达的。现在，您的生日还没到，女儿送给您的生日礼物您却提前收到了，还是以这样不愉快的方式，我不知该不该后悔。不管早也好，晚也罢，我想妈妈一定都会高兴的，只是，我不该单纯为了惊喜惹妈妈生气，让喜不再惊还沾上了些灰暗的色彩。我错了，妈妈，你会原谅女儿吗？”

我没能再往下看，太太一把又扯了回去，在背后，写下了简单的一句话：妈妈错怪你了。其实，妈妈知道，你一直是妈妈的乖女儿。

我的眼角有些湿润，没想到，战争的硝烟散尽，天空比原先更明丽。

太太上班去了，我轻轻打开女儿的房门，女儿还在酣甜的香梦之中。我看到她咧开嘴角笑了，我想，她一定梦到妈妈的生日了，梦见她把亲手制作的十字绣递给妈妈的瞬间，妈妈幸福的微笑。

真不想打扰她，然而她也要上学了。我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她马上把眼睁开了。这小家伙，其实早就醒了呢。

她是在想，十字绣，可能已经带不来惊喜了吧？那么，该怎么做才会让妈妈满意呢？

我真想对她说，妈妈看到你的留言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打开书包，拉链拉动的刹那，她也提前收到了惊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