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夫

母亲是在无限的神往和骄傲中,说起了她的爷爷,我的外祖公的。外祖公牛高马大，壮壮实实的。民国初年曾挑过南盐，做过商贩，而真正让外祖公富甲一方的则是养鸭办鸭场。

外祖公勤劳又善经营，只几年光景，就用鸭场的收入将家中的土砖屋，改造成了青砖瓦房．日子过得令人羡慕。

一晃到了民国三十三年，泸沟桥的枪声终于打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湘南小镇，小日本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这就是，老辈们常提起的“走日本”。

那天清晨，外祖公正准备放鸭，老远就见一队穿着黄皮子的日本鬼子正向村庄挨近。全村人吓得四处躲藏，只留下老弱病残。外祖公没有躲，因为他鸭场的鸭还没来得及放，因为他有一股子蛮劲！小鬼子进村后，先是掳了村子里的鸡，接着又到外祖公的鸭场捉鸭．见到外祖公，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拍了拍外祖公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不知是称赞外祖公的胆量，还是称赞外祖公结实的身子骨，然后指了指扁担。

外祖公明白了，小鬼子是要他当挑夫．外祖公拳头握得铁紧，手心都握出汗来．小鬼子，我操你奶奶！心里盘算着，要撂倒几个狗日的。然而，外祖公瞄了瞄了荷枪实弹的鬼子兵，终究强压了心中的怒火。无言地挑起装满村人的鸡和自家的鸭的担子，随着小鬼子上路了。

时值正午，天气很热。行到一个偏僻处，小鬼子大约是疲乏了，他们坐下来喝水休息。接下来就是杀鸡宰鸭，一顿狂吃暴饮之后，好几个小鬼子都打起盹来，只留下两个小鬼子看管外祖公．外祖公见时机已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撂倒了这两个日本兵，旋即拾起鬼子的枪，刺死了这两个鬼子。待打盹的鬼子回个神来，外祖公已跑出好远。紧接着，后面枪声大作，外祖公的大腿中弹之后，依然健步如飞······

后来,听说为洗净外祖公伤口上的血渍,居然洗红了一池塘水。

豪赌

外祖公经营的鸭场,传到外祖父手里时,已颇具规模。外祖父打理鸭场似乎更胜外祖公一筹。外祖父除了继承父辈的勤劳之处,还广辟财路,把鸭场生意,往北做到湘潭、长沙；往南出郴州进驻广东。因而终于富甲一方，镇上那一字排开的七八间铺门，就是外祖父财富的象征。

这年春上，外祖父照例坐船由水路经湘潭去长沙贩鸭。这趟生意挺顺的，袋子里的银元看着涨高。在回程的那个晚上，外祖父从在船上，摸着钱袋，哼着小调，美美地喝上了，终于喝得酩酊大醉。

外祖父在飘飘然中，就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他乘着酒兴，拍着鼓囊囊的一袋银元，口出狂语：“大爷我，今儿个高兴！哪位能与大爷玩几把？大爷我有的是银元！”

两个鬼精的商贩与外祖父玩上了。外祖父那天手气特背，在酒还没醒之前，那鼓鼓囊囊的一袋银元已进入那两个商贩的钱包里。

外祖父天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趁着体内酒精的余威，最后居然把镇上的七八间铺门全数押上。也根本体察不出那两个鬼精的商贩已在暗中做了手脚。

当外祖父把所有的家业都输得殆尽时，他的酒也就跟着醒了。

这是一九四年的春上，母亲记得很清楚。

一年之后，全国解放。在“土改”农民划成分的运动中，因外祖父的一夜豪赌，将家业败得精光，最后终于没能划上“地主”成分。

最后的花轿

母亲一辈子引以为豪的是，她出嫁时坐过花轿。

母亲是外祖父三代唯一的娇女，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备受家人宠爱。还在母亲十五岁时，外祖父就为母亲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为母亲选个如意郎君，成了外祖父五年的心事，最后选上我父亲。理由是，我父亲读过书，是喝过墨水的人。

母亲的婚礼是我们小镇上方圆几十里最隆重的庆典。

在一片喜乐和喜爆声中，母亲一袭红衣红袍，顶着红头盖，由伴娘牵着，款款步入花轿。一个女人最后的幸福，就要随着一顶八抬花上路了。

随着高吭的“起轿”声，八个身着红绸的轿夫乐颠颠地抬起花轿。本来外祖父家离我父亲家不过三里，然而为了尽显婚礼的隆重与豪华，却居然绕邻村转了十多里，这就为轿夫们讨得更多的赏钱，提供了不少的方便，他们一会儿将花轿颠得厉害，那就告诉母亲该给赏钱……

母亲后来幸福地回忆说，“新姑娘坐轿，最难对付是轿夫！”

母亲嫁过来不久，破“四旧”的活动就已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花轿自然是属于首当其冲的“四旧”之列。

因而，母亲自豪地说，她坐了我们那小镇上方圆几十里最后的花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