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与其同在曾是刀客

发表于-2006年11月21日 下午5:01评论-4条

这天午后,天有些阴,还飘着细雨,钟豫照常推着那架28型的老式自行车,默默穿行在城市楼群背后的小巷中。他低着头,只有走到巷口尽头准备穿入下一条街道时,才抬起头看看路牌标志,肯定一下,又继续进入下一个路口,直到最后面对那一扇淡绿色的铁门,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才转换为一片静止不动的油光。

细雨继续下着,钟豫还在等。自从16岁那年的一声枪响,以及整个城市上空骤然腾起的一片喧哗与骚动,随之在奔跑的身后铺天盖地袭来以后,他已经习惯了不动声色的平静生活。不远处的一幢楼上,谁家的孩子从五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尖声尖气的喊了一声:“下雨了,下雨了——”。他微微挑起眼睑,恰好看到一只褐色的小鸟俯身滑过窗沿,接着又振翅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上一挺,似乎将孩子的呼喊含在喙中疾飞远去。他低下头,又按了一次门铃。孩子的嘻笑声在风里忽高忽低地飘过来的时候,他想到了离开。

门喑哑的在他身后响了一声,他扭头,女人半张略显苍白的脸出现在门里,黑色的裙裾被门外吹来的冷风拂了一下,盈盈如一汪水泛起涟漪。她淡淡微笑,似乎没有注意到天空中的细雨,说:师傅,你来了?钟豫点点头,拎紧手中的工具包走了进去,进门前随手收落印有某某商场名号的旧雨伞,斜斜靠在门槛外的台阶上。

一扇对南的窗户半开着,宽大的客厅里有一股潮湿的暗香随着细细的气流若隐若现。钟豫将工具包放在脚下,有些拘谨的看着女人从自己身边轻飘飘的经过,转身走进厨房。她出来的时候,手掌里多了一杯轻雾袅袅的茶。细瓷温润的茶杯放在桌上,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钟豫暂时先坐下休息。隔着这样近的距离,钟豫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对着脚下的工具包说:我虽然答应了帅姐,不过还是想先看看……话没说完,女人已经转身走向客厅的一侧。沿墙有一排用一块素净的印染花布覆盖着的物品,勾勒出几个高低错落的轮廓。钟豫跟着走过去,看着她随手扯去薄薄的印染花布,一只红木虎脚几花架和一条黄花梨斗拱式长条案挟裹着年代久远的气息显露了出来。钟豫上前蹲下,先顺着家具柔和自如的线条一路看去,伸手细细触摸过每一个榫口,又探头看了看条案的底部。女人静静地站在他的时候,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接着,钟豫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棉布方巾,然后再从怀里摸出一只扁平的酒壶。他拧开壶盖,扬头饮下一口,第二口却吐在方巾上,在花架雕工的刀口上来回慢慢擦拭,直到木纹清晰可见,翻转过来的方巾除了黑色的污垢,并无一丝鲜红的色泽。他做完这一切后,沉默了片刻,才说:本来看纹饰和雕工,我也能说出个大概来,只不过现在仿品的纹饰也越来越精细,所以不得不再仔细一些。

你的意思是……

不,真是有几百年的旧物了。它们今后只需要定时打蜡保养,就可以接着用下去了,你不用担心的。

女人走到墙角,拉开一个麻布包,说:你来看看这个。

钟豫嗯了一声,站起来转身走过去。摊开的麻布片上,一把支离的木椅散成一片。女人蹲在一旁,一缕头发顺着额际滑下来,她不经意的拂了一下,侧侧露出线条柔美精致的脸颊。钟豫逐段逐节地抚摸和辨别着木椅的部件:明代木椅以造型优美流畅著称,俗称月牙扶手的椅圈,弧度柔和自如,两端饰以的外撇云纹如意头,端庄凝重,后背椅板上方施以浮雕开光,透射出清灵之气,两侧的鹅头枨亭亭玉立。在扶手、靠背、腿足间,一般都配制雕刻牙子。在挪开一条残损严重的木椅腿时,一枚雕刻牙子滑落,咔哒有声,宛如幽鸣。钟豫心底砰然触动,这些年来,每每置面这一番隔世残存的典雅,他就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感伤,仿佛亲眼目睹一个绝世佳人在时光的流逝中,弹指一瞬,红颜颓然枯萎,坠落尘埃的情景。莫名的伤感和时光的感慨总是在触景生情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猝然袭来。

钟豫最后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子,退后一步,才转过来对女人说:需要些时间,是可以修复的,让我再仔细看看。女人微笑,说,你随意。然后往另一个房间走去。

还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吗?女人走到门口回过头来。

不用了,忙您的吧,我看完了还得赶回去。钟豫没有回头,低着头拉开工具包,从里面摸出卷尺、空白图纸和铅笔,就着木地板把图纸固定好,一边测量尺寸,一边晃动手中的铅笔仔细描摹起来。女人看着钟豫专注的背影,顿了片刻,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等钟豫把木椅的造型特征和形状大小一一记录清楚后,暮色已经从半开的窗外漫进客厅,房间里一片朦胧。他揉了一下酸涩的眼睛,晃晃头才意识到,那不知什么时候起隐隐升腾起伏于耳边的、婉转呜呜的肺腑之音,确实是从那个敞开的房门里流淌出来的箫韵。他尽量悄无声息地收好工具,将一张图压在桌面的茶杯下,然后才遥遥对着房间阴影深处的女人说:我走了。如烟似缕的箫音微微一滞,钟豫已经打开房门,弯腰提起旧雨伞,反手轻轻带上门走了。



钟豫换上宽松的圆领汗衫,扭开工作台上的活动台灯,然后提起一块小方料,准备动手用手工锯出一个木椅腿的粗坯,然后再精细打磨。钟豫在传统手艺濒临失传的民间工匠里,对明清家具的鉴定和修复是一等一的手艺师傅,这是他用了近乎十年的时间,混迹于城乡各地工匠之间,跟着游走四方的老匠人学徒,冬天穿棉袄剖木方、钉大柜,夏天穿着裤衩和背心刨实木,打家具,喝着粗劣的老酒,吃着猪头肉,朝夕相对,亲密无间,一点点学习和摸索出来的。这些年造型简练、纹理优美的传统家具备受收藏者的青睐,仿制业方兴未艾,城里许多精明的商人都曾经纷纷登门求贤,钟豫一直不为所动,自个儿专心致志的承揽些修复的细致活。他从不考虑利益的得失,精心严谨的工艺服务,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的生活下去。把木坯在工作台上固定好,取过推刨,钟豫开始进入更为持久耐力的阶段。随着他的身子一起一伏,细细的刨花如流云一般舒散卷曲,纷纷沿着双手的动作水一般的流动和滑落,拙朴的木坯渐渐温度,并逐渐展露出自身细致清晰的纹路,质感越发温润细腻,暗红纯净的木色闪动着淡淡的光泽,一滴汗珠坠落,竟如晶莹的露珠般盈盈绚烂。钟豫点燃一支香烟,靠坐在一把木椅上休息。他微眯缝着眼睛,透过散淡的烟雾,痴迷地欣赏着木质花纹本身天然自成的栩栩幽雅。

我很后悔,真的。那一年的寒风穿过工棚漏风的墙壁,不同的工具随着工匠有力的动作进行着凿、刨、锯、雕的工序,整个工棚里木板的断裂、工具的击打声混为一片,四处木屑飞舞,刨花零落。透过熬胶的腾腾水汽,他大声地对着回忆的影子说道。他浑身淌汗,呼吸急促,手里的斧头用力地劈向脚下的圆木。但没有人知道,这一瞬间里,神色亢奋的钟豫仿佛依然奔跑在68年的夏天街道上,他挥舞着手里锃亮而锋锐的斧头,身后的紧紧跟着的是手提一柄大锤的世鸿。他们激情飞扬,他们奔跑跳跃。他们旋风般的冲进那座无人看守的旧仓库,无数具有精灵般生命意识的床、椅、柜、几、桌在斧劈锤击下,稀哩哗啦地迅速变成一堆黄花梨木、紫檀木、乌木、鸡翅木、酸枝木的碎块。他们纯粹只是为了宣泄冲动青春的欲望,并没有什么更为明确的目的,所以当他们扬长而去的时候,心里依然异常兴奋,因为手中不成气候的斧头和锤子已经扔了,却一人提上了一支更具杀伤力的老式步枪。对了,那时候世鸿的手里还多了一只乌黑古朴的洞箫,这让钟豫对密友这种不符合潮流的情调偏爱很有些不快。有一天,他无意中看见世鸿背着人用刀片在箫的末端刻了一只姿势笨拙的鸿雁,然后那只箫又不见了,他也就没有再放在心里。你是应该后悔的。这不是因为你毁坏了稀罕宝贝的缘故,而是你直接毁了祖祖辈辈留下的精神。坐在工棚的角落,暗红着脸色师傅吐出一股浓浊的酒气后,若有所思从身后垫着的破褥子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草图递给钟豫,然后红着眼睛盯着他说,你看看,这是一幅官柜箱的草图,且不说大的式样和细致的工艺就凝聚了几代祖师的心血,光凭那几个无关紧要的零碎部件里面就有大学问。知道什么是官柜箱么?那是古代当官的装文件用的,所以这学问就围绕着如何做官来说的:那个步步高赶枨,说的是要知道避让,要有蔺相如之风;这一个抽屉下面的梁,一般用料要比抽屉料软,讲究的是舍己而保护抽屉,有大丈夫之风;往下看条案腿下的拖泥,它把潮湿全抵御包办了,以局部保全局,说明做官有宰相的胸怀。我们这一行,不仅是做家具,玩家具,还要学会品味它,君子之风尽在其中呀,年轻人。

钟豫忽然睁开眼睛,工作台上的木坯在台灯下散发着平静幽亮的光泽,午夜的微凉显得一个人的房间内更加凄清。他缓慢地站起身子,一边摇晃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关节,一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上下抚摸着那方光滑的木头。他紧紧盯着独具光泽的纹理,而眼中看到的却是在无垠的天空下,自己站在一汪徐徐清波的湖畔,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缕缕微风掠过脸庞和肩头。渐渐地,他停止动作,感觉到坚硬干燥的木质和他的掌心似乎已经融为一体,内心的仲怔恍惚也随之舒缓平息。他终于伸手关闭台灯,摸索着走向黑夜的深处,走向墙那边的简易木床。

空洞漆黑的房间是世界的另一面,钟豫尽量放松舒展自己,心甘情愿地希望自己可以随着秒针规则的走动,尽快地坠入下一个深渊。他不想再睁开眼。他的内心洞察秋毫,即便是黑暗无边无际,他也知道墙壁上那个金属镜框里的世鸿,还依然默默地用双臂搂着少年时代的自己,一脸灿烂的注视着房间里任何细微的变化。



钟豫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幽香冷冷清清的迎面扑过来,他走向窗户,将窗帘拉开,推开半扇窗户,任一缕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沿墙一排经过打蜡护养的古家具微微闪烁光泽,跃然入目。他走近前去,悄然放下怀里抱着的那个狭长包裹,忍不住对着它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摊开宽大的手掌放在上面来回抚摸,如同感受到一束阳光,他的目光温和,内心安然平静。最后,他收回手掌,仔细摊开地上的包裹,露出精心仿制的木椅部件。他卷起手袖开始对木椅的修复工作:从墙角处取出原先用麻布片裹着的松散椅圈、坠角车子、靠背板、后腿、前腿等,在上一次给其他家具修补、做漆面、打蜡的时候,他顺便用用碱水给这些东西清洗过表面污垢,还特别认真地熏蒸过榫头。现在他按工艺顺序进行拼装整合,在榫头处用虫胶黏合后,再用绳子等捆紧,以防松动。缺件部分,是他用原材料照原样雕琢配制,配上以后,整把椅子榫口严密,浑然一体。他强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又取出白蜡,在椅子上均匀涂抹后,用电吹风吹热,并均匀地吹开。完了,他尽量移开自己的目光,走到窗前,点燃一只烟,自顾自的抽起烟来。看着天空流云,他不断地回忆着这段时间的每一分辛苦和兴奋。砸碎一把椅子也就一刹那的动作,而修复却是一个极其缓慢而耐心的功夫。天际的云卷了又舒,舒了又卷,这和原物损坏,坏了再修复一般,也许这就是宿命的轮回,将煎熬他的余生。半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钟豫折回身子,抄起一块抹布,使劲用干布擦拭椅子,直到木纹清晰,平面上有悠悠的亮光晃动,才微微喘息着停下来。

他若有所思的后退几步,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排色泽清辉、优雅明净的家具。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渐渐湿润,似有水光粼粼,清澈而专注,直到有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钟豫松了一口气,昏沉沉地感到一种深深地忧郁销魂噬骨,一股油然而生的、浓重的疲倦气息,让他不由自主的后退跌坐到紧贴另一面墙壁的沙发上。黄昏的光线黯淡破碎,虚无缥缈,令他内心生发一种他渴望安逸地缩回其中的温暖,他疑惑而不由自主地换了一个姿势,如全身浸入水中,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地沉沦下去。

钟豫的身子猛地一挺,脑海里的噩梦戛然消遁,他刚刚睁开的眼睛注意到一条毯子从他身上慢镜头一般冉冉滑下。他茫然顾盼,只见客厅里一盏灯淡淡的亮着,窗外已经漆黑,挨窗的方桌上一个修长的花瓶里一束怒放的菊花花瓣上,兀自有晶莹的水珠颤颤欲坠,一曲箫韵在屋内低低的流淌着。钟豫彻底清醒过来,同时感到自己举止的不妥与尴尬。他朝房间的方向迈过去,却见里面黑乎乎的,唯有洞箫持续幽鸣。他停住脚步,沉默片刻,又轻轻地退了回来,悄然收拾好随身带来的物品,转身拉开房门走了。



钟豫在黎明前的几个小时就醒了,和往年的这一天一样,一个固定的梦境里,定时突然涌现出的种种面孔纷纷闪掠而过,狰狞诡异,全身似乎要被这痛苦的分崩离析所碎裂,这一切让他冷汗淋淋,一动不动地直立在木工台前。借助一洞苍白的灯光,他盯着纷乱层叠的木屑,目光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缝隙里穿越,如同在试图寻找一条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让目光一直穿透到68年夏天的那一条奔跑而过的街道:世鸿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他飞快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迎风冲着前面钟豫的背影高叫道:还远么?你还要带着我跑到什么时候啊?

两人因为一路的狂奔显得面色通红,兴奋异常。世鸿再一次喊道:还远么?钟豫。钟豫一大步越过一洼积水,扭过头来,哈哈笑道:就到了,你知道吗?里面真的有枪,我亲眼看见的!当他们用大锤砸开仓库的锁以后,事实证明钟豫确实没有撒谎,里面确实有枪。两只旧迹斑驳的单响步枪靠在紧挨大门边的床褥上,看来应该是守仓库的人员临时放下的。也许值班的耐不住寂寞想出去走走,又觉得如果挎着这种式样的老步枪,让满街走动的那些挎半自动和冲锋枪的见了,肯定会颜面无光才这样做的。人走物空,四周寂静,却偏偏被午饭后到处游荡的钟豫发现这屋内的隐秘。仓库里到处东歪西倒的胡乱堆积着的许多旧家具、花瓶、卷轴,全部灰蒙蒙地黯淡无光,毫无昔日光彩照人的迷人姿色。钟豫和世鸿一人抓起一支枪,不约而同兴高采烈的对面大叫了一声,一脸的陶醉和兴奋,觉得浑身突然平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钟豫猛地接着反身一脚踢翻了一架屏风,世鸿也毫不示弱,横过手中的枪身,顺势就朝着一排博古架上扫去,那些精细妖娆的瓷器轰然碎裂,纷乱如雨的落下。

就这样干吗?

干!今天非破了这些四旧不可!

好!破了这些腐朽肮脏的旧东西!

不行,要爱护手里的枪,用锤子和斧头收拾它们!

钟豫手持斧头、世鸿飞舞大锤同向小山般的家具扑去,如劈瓜切菜,也如疾风骤雨,斧锤所及,五洲震荡风雷激,宽大的空间里回声轰鸣,木片飞扬,颓然碎裂。不到半个小时,碎瓷与木块遍地狼藉,不堪入目。两人感到有些累了,口也干了,于是停下来,随手扔了手里的家伙,抓起斜靠在门旁的枪,相视一笑,扬长而去。直到多年以后,透过眼前空荡荡的风声,再次看到两人最后一次的相视一笑,钟豫不由得又惊又惧,他终于清晰的发现,那时候他们的眼神里,除了一片茫然的无知外,剩下的全是冷漠,里面就根本没有一丝由衷的快乐。

钟豫抛下手中的最后一个烟头,见窗外已经发白,干脆苍白着脸离开屋内厚重缭绕的烟雾,走到路口的晨光下,然后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他四处张望,耳听八方,但什么印象也没有在混混沌沌的心里留住片刻,而这一切的徒劳,是为了尽快的度过每一年的今天这个日子。行人逐渐多起来了,钟豫明显的感觉出自己在别人眼里很是异样,他禁不住放缓脚步,想找一个僻静的巷口穿进去。一缕箫音飘了过来,钟豫不由自主的搜索着朝前走,再停下来的时候,才明白自己走进了一家音像店。他在音像架子前徘徊良久,开店的女孩有些不安的走过来,笑问:您要什么?

我要那个。钟豫茫然的举手指着音响里飘出来的声音。女孩狐疑地望着他的手掌在眼前空荡荡的划过,好一会的默不作声。我要你放着的这盒盒带。钟豫顿了顿,解释道。女孩低着头,绕过他的身边,匆匆从架子挑出盒带递过来。

钟豫捏着盒带走回街上。行人更多了,迎面袭来的喧哗令他惶惑不安,心神不定。他紧贴着街道旁的屋檐下加快步伐,目不斜视地疾步穿进一条小巷后,才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拐过一个弯,他看见巷道尽头有两个孩子在斗嘴。一个说,我就不去!另一个叫了起来:你不去就不是兄弟!这个说,我就不去!另一个有些生气了,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讲道理了。说完接着就举起了拳头。少年略显沙哑的声音在这个早晨是那样的刺耳,钟豫身子忍不住一抖,咔嗒一声脆响,盒带摔在地面上成了两半。听到声音,见一个面色阴郁的中年人突然出现在附近,两个少年扭身跑了。



钟豫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道淡绿色的铁门前。他习惯地摸摸口袋,随手掏出一柄晶亮的钥匙,才意识到自己昨天走的时候没有把它给主人留下。他走上台阶,开门走了进去。客厅里静悄悄的,钟豫走向方桌,刚想把手里的钥匙放在桌面上。转眸间,他发现在那瓶花瓣散乱如缕,交互纠缠萦绕的菊花下,躺着一只乌黑古朴的长箫。那些寂寞的时光里,就是它发出的深长而忧郁的音韵,如一种抚慰或者倾诉,悄然潜行在这空空的房间里?他眉头微微皱起,试探着把手伸过去,轻轻把它拿起来细细端详。箫身甫一转动,天色似乎就猛然暗了下来,黑暗像风一般团团围住了他。钟豫心底好像是呻吟了一声,又好像在抽搐,冰冷的指尖定定地贴在长箫的末端,无法移动。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只冰冷的手掌风一般拂过他的手,将箫抽了过去。女主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她说,这是他的遗物,也是我唯一珍爱的。

钟豫有气无力的低语道: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女人抑郁深沉的目光黑夜般笼罩着他,一时间,整个房间内显得如此的安静和冰冷,冷冷的忧郁嗖嗖透骨,钟豫呆若木鸡,几乎窒息。女人终于开口说话:还记得那年的今天凌晨,他离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真后悔,那时候就为什么不敢开口向他要一张照片也好呀,只怪那时年纪小……

钟豫慢慢地转身,向前走了几步。

那时候年纪小,是吗?他心里一阵剧痛,慢吞吞说:我走了。

钟豫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努力向房门迈开脚步,竭力压抑着内心渴望再扭头回去,仔细看一眼箫尾的剧烈要求,那上面,一只鸿雁正笨拙地乍翅飞翔。当他手指接触到门锁柄的时候,又听到女人在身后说,我很孤单,你能留下来和我吃一顿饭吗?

他脚步一滞,终于忍不住回头问:什么?

女人的脸庞背着光依然白得厉害,幽亮凄切的一对眸子尤其清亮。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只洞箫,钟豫脱口说道:也好。只是我想去买点酒,门就这么掩着吧。

一个多小时后,钟豫推开了虚掩的门,怀里抱着些酒瓶走进来。女人已经在饭桌旁静静的等着了,盘子里的菜已经没有了热气。钟豫也不招呼,径直在对面坐下。他把酒开了,给女人到了一杯,然后一瓶接一瓶哗哗的只往自己的喉咙里灌。女人偶尔吃一口,更多的时候就是看他喝酒,或者发楞。直到夜色降临,钟豫眼睛越来越亮,他终于停了下来,张口想说几句什么。却见对面的女人眼神空洞,整个人和房间里的冷寂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似乎再也容不下任何的声音。他也坐不住了,只有慢慢的站起来。

我走了,对不起。他说。

女人依然无动于衷。钟豫拉开椅子,朝客厅一端的方桌走去。然后稳稳的占住,对着桌上的那只洞箫深深地鞠躬。接着,他又上前一步,弯下腰,像是要再仔细的看一眼,实际上他的手却是伸入怀里,摸出一张照片,悄然压在箫下,转身出了门。

钟豫泪流满面,颤抖着走在暗夜深处的街道上,身后长长的影子摇曳不定,犹如一棵骤然进入深秋的树。

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钟豫木然的推开自己房间里的窗户,外面的城市恍如空无一人。昨夜许多事情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眼前掠过,此刻,他感到一股凉气从他脚下慢慢向上蔓延,令他无可遁迹。是的,曾经的一切并不能随风远逝,他本以为这些年来,他已经一直在细心而缓慢的修复着困扰自己一生的噩梦,原来却是一个潜意识的误会。直到今天,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他一度刻意营造的平静将荡然无存。他木然地想起那一天:他从街角一跃而出,横枪拦住世鸿,你究竟要去哪里?世鸿一脸痛苦地紧贴在墙边,嘶哑着嗓音说,我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你让我离开吧。

不行,史无前例的决战即将开始,你怎么可以做一个逃兵呢?

钟豫,你听我说,你真的看清楚了么?对面的那些人里,确实有我们一度亲密无间的同窗好友。

不,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你?那你让我离开!世鸿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结果是钟豫不想的,他本能的动作只是想用枪口抵着自己的朋友归队,却没有预料到当朝霞映满世鸿眼睛的一瞬间,自己手里枪突然走火了。

随着这一声骤然射击的枪声,世鸿腾身后仰,滚落尘埃。顷刻间,整个城市上空猛地腾起的一片喧哗与骚动,硝烟铺天盖地的展开、弥漫——灾难深重的68年,这个城市最大的武斗被这偶然的一枪触发,无数生命和建筑随之荡然无存。

点燃最后一支香烟,看着吐出的烟雾,钟豫的手在身上的口袋里无目的地翻来翻去,突然摸到塑料外壳已经破裂的那一盒磁带,他下意识地掏出来,把这盘磁带放进录音机。登时,一种沉郁悲伤的箫音深深地笼罩了他。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哀恸。

闭上眼睛,他面对墙壁上空荡荡的镜框说,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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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ziyan0826点评:

因为你这样的离开,
所以我将背负着一世的债!
细菌的笔触,欣赏!

文章评论共[4]个
快乐的吉他-评论

这篇是真正的好,不知为啥没捞个精华?
  【曾是刀客 回复】:此为再发作品,谢谢鼓励:) [2006-11-21 18:58:21]
  【快乐的吉他 回复】:哦,难怪! [2006-11-21 19:13:26]at:2006年11月21日 下午5:54

ziyan0826-评论

呵呵,可不是我不给推精华!如果原发,我定当荐的哦!:)
  【曾是刀客 回复】:网站的规则应该坚持的:)问好。 [2006-11-21 21:17:39]at:2006年11月21日 晚上8:47

帘外落花-评论

呵,好文字,果然是前辈
  【曾是刀客 回复】::)问好。 [2006-11-21 22:56:22]
  【帘外落花 回复】:谢谢 [2006-11-21 22:57:51]at:2006年11月21日 晚上10:03

东方小白-评论

老大啊~~你咋跑烟雨来了啊~~快乐啊~兔子啊~~庞啊~~妖精啊~~快出来欢迎啊~~
  【曾是刀客 回复】:回来旧地找徒弟,哈哈。 [2006-11-22 16:50:05]
  【东方小白 回复】:徒弟?是哪位啊~~ [2006-11-22 16:56:46]at:2006年11月22日 下午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