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六点，我躺在床上。我用被子裹住全身。被子有一股味道，酸酸的，又香香的，无法用华丽的语言形容。

我转过头看看窗户外，外面一团黑，像一个黑洞，一个没有边际的黑洞。

远处传来母亲咳嗽的声音。我知道母亲在厨房做饭，她一定是因为被烟熏才咳嗽的。以前我帮母亲生火时经常看到母亲因为白烟的熏燎而咳嗽。咳嗽的样子很恐怖，我真的有点担心母亲会把自己都咳死。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母亲咳嗽了几下又好了，精神又清爽起来。

我现在的头脑很乱，其实是有点痛苦。我还在想白天的事情。本来这样一件小事情我不应该这么难过。可现在的我还是难过得全身不舒服。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村里的大马比我大一岁，他很有威行，村里的小孩都怕他，可又很喜欢和他玩。他经常带身边比他小或者大的小孩在村庄周围玩耍，有时还到别人家的田里偷东西吃。

看别的孩子都跟他玩，于是我也主动上去加入他们的行列。我母亲多次跟我说少跟他们来往。在母亲眼里她认为小马不是个好孩子，认为他太野了，总有一天会把我带坏的。但我是个孩子，喜欢玩耍和热闹是我的本性，如果压抑这本性会让我更痛苦。于是我不顾母亲的告诫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

在和他们一起玩耍的那些日子里，我很快乐，比我以前一个人玩可高兴多了。我们一起到草坪上做游戏，玩得满头大汗。但我不累，我的心情在疯狂的玩耍中一次又一次好起来。可有一次小马出主意说要去偷村里胡克民家的橘子。一听说要去偷东西。我的心犯难了。我母亲经常在我吃饭的时候告诉我不准去偷别人家的东西。母亲说如果万一被人家抓住那我们都没面子，说不定还会惹来一身麻烦，和村里邻居的关系就不好。

我对小马说我不想去，我说我还有事，我要先回去一下。

“不去以后再也不要和我们玩了。”小马看着我说。

“我母亲找我有事，我要先回去一下，不然我母亲会骂我的。”我对小马撒谎。

小马很精灵，他一看我的脸和眼睛就知道我在撒谎。我能想象出来那时我的脸一定红了，眼睛也恍惚不定。

“是你怕了吧，胆小鬼，怕以后就别跟我们玩了，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胆小鬼。”小马语气唑唑逼人。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有嘲笑的意思。

我的心里很矛盾，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像块大石头压在我头脑上，我全身都不自在，好象千万只虫子在身上乱蠕动。

“我真的有事。”我想再试试，我看这样一说有没有希望不去。

“不去就算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找你玩了。”说完小马就要转身离开。身边的小孩也跟着他转身朝胡克民家走。

看他们走开，我心里急了，我知道他们一走我以后再也不能和他们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孤独地玩了。我不想一个人玩，我很希望和在一起玩游戏，捉迷藏。

“好吧！那我去吧！”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说道。我终于还是妥协了。在诱惑面前小孩总是容易妥协，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小孩因为一颗糖而被父母俘虏了。

看我答应了，小马转过头来。其余的小孩也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走到他们的中间去，我又回到了这个组织。但我的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我怕我们的行为会被发现，怕父母知道。但现在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的脚步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起往前走去，一起去做一件在当时看来很惊心动魄的事情。

来到胡克民家门前，我们分成几个小组，有的放风，有的潜到他家去偷，有的在外面接应偷来的橘子。我很希望我能躲在外面放风或者接应橘子，我怕进去偷会被发现，而放风就不一样，即使发现了也能快速逃走的。

可这时小马转身看到了我。

“你跟我一起去里面吧！”

我想解释我不想进去，我想放风。可话到嘴边就没了声音。

我神情恍惚地跟在小马后面。我朝胡克民家一点点靠近，我们就像电影里那些警察一样接近罪犯隐藏的地点。

我们总共有五个人进了胡可民的家，我的心在跳。这是我第一次去偷别人的东西，而且是去偷胡可民家的。胡克民家跟我家的关系不好，前几个月还跟我家吵过一架，因为分田的事情。他说我家分得田比他家多，可我母亲始终认为一样多。因为当初分田时他也在现场，可后来他就是要说我家的田总感觉多点。因为这样一点小事，他和我母亲大吵了一架。以至于母亲叫我以后少去惹他家，省得惹来一身麻烦。现在我却要去偷他家的橘子，这不是主动去惹麻烦吗？我想退缩，可小马叫我跟紧点，不然怕别人发现我们。我不敢马虎，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我们爬到树上，把树上的橘子一个一个摘下来。树下的孩子再把橘子传给在外接应的孩子。我们做得很顺手，好象我们以前经常这么干似的。我也把头脑里的矛盾忘记了，一个劲地摘橘子，一个个往下面扔去。

过了不知道有多少分钟，外面放风的人吹起了口哨。我们知道有人来了。我们事先已经说好了如果有情况就轻轻吹口哨。

我们几个人快速爬下树，拣起掉在地上的橘子就往外跑去。

谢天谢地，我们那天的行为没人亲眼看到。

我们把偷来的橘子都分了，每人分到五个。我们总共有十几个人，加起来有几十个橘子。数量比较大，胡克民应该会怀疑的。我想不要这五个橘子，我想我没要他就不能对我这么样吧！即使我偷到可我没要总不会怪罪我吧！可小马硬要塞给我，把五个橘子一起塞到我口袋里去。我的口袋都被塞满了，鼓鼓的，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我没把这几个橘子拿回家，我在半路上就躲到没人的地方消灭光了。我怕母亲知道我到偷胡克民家的东西一定会怪罪我的，说不定还会打我一顿呢。

我空着手回家，我脸上的表情像没做过什么事似的，很平静。但我的心里很矛盾，一心在想那件事。我不知道胡克民会不会查到底。如果他要查还是会查到的，村里就这么几个小孩，推来推去还是能想到我们头上的。

晚上睡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我头脑里一片乱糟糟的。我真后悔我这样做，但做了再也挽回不了了。

事情终于还是被长满胡子的胡克民知道了。他盘问了我们村里所有的孩子。他用诱惑法把问题查清的，他说如果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他就送给人家十个橘子。小孩终究是小孩，在这样大的诱惑下终于投降了。就像我们三四十年代那些叛徒一样，在敌人的金钱或者美女面前低下了头，出卖了那么多革命的好同志。这小孩把事情的原委讲得很清楚，甚至我们这样把橘子吃了的也推想出来了。

胡克民找到我母亲，他把我偷他家橘子的事情讲给我母亲听。讲完后他说我母亲没教养，养出一个我这样这么小就偷人家东西的儿子来。母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别人这样说她她肯定伤心死的。

晚上，母亲把我叫到她跟前，她问我是不是偷了人家的橘子，我低下头，不敢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沉默。母亲看我不回答，猜想我一定是做了这件事。母亲火了，她拿起一根已经晒干的柳条就朝我身上抽。我没躲，我不敢躲，我知道我一躲母亲会更火，她会抽得更恨。抽完了，母亲的气也消了些。她口里在唠叨我的不是，她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能去偷人家的东西了，最后她告诉我以后少跟小马这些人玩。我低着头，不敢看母亲。母亲问我知道了没有，我点点头，头一直没抬起来。

打完了，骂完了，母亲终于离开了。离开时母亲的嘴里还是嘟噜。

晚上，我一晚没怎么睡，我睡不着。我全身都痛。

第二天，我没跟小马他们一起玩。他们来我家叫我去玩，可我直摇头。我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我说我母亲不许我去。他们就嘲笑我。他们说我胆小，真的是个胆小鬼。

说完，他们这些小孩就笑着走开了。我头脑里能想象出他们笑我时那变形的脸。

一连几天，我没跟他们玩。可我心里却是极想和他们玩的。他们玩耍时一次次传来他们快乐的声音。那声音的诱惑力实在是大。我从我屋子里走出去，我来到离他们一百米的地方看他们玩。我看到他们那高兴劲，我真想冲上去加入到队伍里去。可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告戒我不能过去。我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终于一天我忍不住了，我走到小马身边。我说我要加入到队伍里去。

“你敢再和我们去偷东西了吗？”小马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他问得漫不经心，好象不是跟我说话似的。

我在思考，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能不仔细考虑。

“我能不能不去偷东西呀！我只想和你们一起玩，我不敢去偷东西了，我母亲会打死我的。”我轻声说道。

“哈哈，真的是胆小，竟然不敢就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不欢迎你这样的人，你走吧，不要来到我们的队伍里来。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们了。”其他的孩子也在一边笑我，说我胆小。

说完，小马他们就带着他手下十几个人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唱着儿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失落。

晚上我躺在床上，我的头脑很乱，还在回想白天的情景。开头出现的文字就是我躺在床上时的情景。

这时母亲在叫我的名字。母亲叫我去吃饭。我懒痒痒地起身，来到厨房。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

我没胃口，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又回到房间睡了起来。

第二天，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可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外面。飞到了小马他们玩耍时发出快乐的声音的地方。

我走出家门，我没走到他们一起玩耍的地方。我来到村前的河边。在那里我听不到声音，周围一片安静。我感觉到这样的地方可以让我的心静下来，不再那么痛苦。

在河边，我一呆就是一个上午或者下午。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特别是看到河里的鱼时，我会发一会儿呆，我在想鱼一定很自由吧。我多想我也能像鱼一样自由遨游。

有时在路上我碰到小马他们一起，但我没走上前去。我知道他们在心里嘲笑我，我知道他们不要我的加入。

在那段日子里，我脸上的表情很沉郁，这样的表情在我那个年龄本不该出现，可它却过早地遍布了我每个地方。

母亲以为我病了，我说我没事，我很好。这样说母亲也就放心了，母亲叫我多出去走走。于是我又来到河边。我习惯了河边的景色，习惯了小鸟在柳树上唱歌。

一次我又看到他们去偷胡克民家的橘子。他们刚爬到树上，胡克民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吓坏了，个个低着头。胡克民没放弃教训他们的机会，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我庆幸我没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了。

我离开了，我走出好远还能听到胡克民教训他们的声音。我又来到河边，我在那里睡了一个下午。

可在我六岁那年，我要离开村庄了。父亲在县城里做事，要把我和母亲接到外面去生活。

我没把我要走的消息告诉小马他们。他们或许已经把我忘了，因为我有好长时间没跟他们一起说过话了。

走得那天，我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但我就是自然而然哭了。

到了县城，我第一个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和小马他们一起去偷胡克民家橘子的场景。那场景是那么的历历在目。梦醒时，我哭了。我想不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还能这么清晰地把一个已经过了很久的事情在梦里回忆起。

第二天，我站在窗户边，朝村庄的方向望去。可我没看到村庄，也没看到小马他们。他们只在我的头脑里漂浮着,像空气一样,我想伸手去抓,可什么都没有。

以后的很多年，我没回去过，我没见过小马，没见过胡克民。但每年总有一两次我会梦到我在村庄的生活，梦到我偷橘子，梦到我脸朝天躺在河边的情景。

梦完了，我发现我的眼泪早已经湿润了。

那段过去了的生活，如此活现地存在我身边。











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11-23 7:42:2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