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是天底下每个人身边最亲的人。曾经的我也这样认为，我认为我父亲是伟岸的，是神圣的，是我每天学习的榜样。说的严重点，他就是我的一生，我的全部。
可现在我要说，我开始不喜欢父亲了，有点讨厌他了，我不想看到他的脸，闻到他呼吸出来的气息。
1
我躺在床上睡觉。现在是中午时刻，我全身有点累，一动就酸痛。我刚刚从外面干活回来。我已经干了一上午活了。
我在享受睡觉带来的甜蜜。睡觉真是好事情，忘掉痛。可这时母亲走向了我的房间。在梦里我还能听到母亲脚下杂乱的声音。
“海子，起来，去胡流子店里把你父亲叫回来。”母亲看着我说道。我的头在被子里，但我能从母亲的声音里感觉到母亲看着我说。我还感觉到母亲的语气里有点生气。我心想母亲怎么了，母亲叫我去叫父亲怎么了，母亲为什么又要生气呢？
“谁找父亲呀，我全身都痛呢，我不想去。”我对母亲说。很多时候我是很听母亲的话。可现在我身上真的是酸痛。我实话实说。
“快点起来呀！”母亲大吭了起来。我很少听母亲这样大吭过，这次是少有几次中的一次。
我本想对抗，和母亲对抗。我就不去，我全身痛，母亲你就不能体谅我吗？可想是这样想。我还是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不想让母亲再生气下去。当我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时，我看到了母亲的脸。脸色很差，好象一层乌云布在母亲脸上。
“到底怎么了，谁找父亲呀！”我看着母亲问道。我的心里很烦，刚刚睡好点就被叫起。
“我也不认识，我想一定是那些催钱的人吧！”
听母亲这样说，我知道一定是父亲在外面欠了人家的钱。最近几个月，父亲总是欠人家钱。以前是欠村里人的钱，弄得村里人经常半夜跑到家里来催。现在竟然借村外人的钱了。一想到父亲借别人的钱，把家里弄得不安宁，我心里又火了起来。我真不想去叫父亲。我不想看到他的脸。
但我还是从被卧里起来了，穿上衣服。
来到屋子中央，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我想父亲就是欠他的钱吧！
看到他，我莫名奇妙地恨上了这个男人。我想如果他不借钱给父亲，父亲也就不会去赌博，不会使家里欠一屁股债了，也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
我斜过眼，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男人也看了我一眼。可能是从我的眼里没看到友善的眼光吧！他把脸转过去，看我家墙壁上的画。
2
走在去胡流子家的路上，我的心还没安静下来，像一团火在我心里烧，而且是越来越厉害。我对这样的事已经很烦了。前几天我就碰到过这样的事情，那些陌生男人经常跑到我家来，催钱。而父亲不在家，一般在胡流子的店里赌博。因此我必须跑到店里把父亲叫回来。可父亲身上又没钱，于是只能用哀求的眼光跟那些陌生人说：“宽容几天吧！过几天我就送过去。”“我把我家那头猪卖了就给你送过去。”“我的孩子最近几天上学要钱，先宽几天再说吧！”一边说一边陪笑脸。这样的笑脸我看在眼里，恶心在心里，痛在心里。这样的笑脸我只在电视里看过，谁想到就发生在我父亲脸上。看到他的脸，我的脸也被丢光了，我就想一个脱光了衣服的人，好象不是的人是我。
中午的太阳很烈，照在我头上，我有点眩晕的感觉。路边的树没一点精神，好象人抽了胫骨一样没精神。我的脚步很沉重，不知道是上午干活累的还是一想到父亲的事情。我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样我就不用去喊父亲回家了，可以不再看到父亲那猥琐的笑脸了。可我的脚步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前走去。我知道我不找到父亲那男人会一直呆在家里，呆到天黑，甚至还在家里吃饭呢。母亲也一定会骂我的。我不想让母亲难过，我看不得母亲的眼泪。
想了这些，我鼓励自己加快脚步。头上的烈日照样射在头上，我管不了这么多了。
3
胡流子的店不大，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卖。但这店一天到晚开着，不管有没生意。胡流子是个懒惰的人，一天到晚坐在里面看店，其实也就是睡觉或者发呆。他老婆多次叫他把店关了，说钱赚不来几个却把时间浪费了。可他知道一把店关了他就要到田里干活。春天要到田里播种，夏天要收割，冬天还要去翻地。他死活都不关。
那些村里闲着没事的男人就聚在里面。男人在一起无聊就打起扑克来。有时玩得大点，有时小，就是不能让手停下来，一停手就生痒似的。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母亲多次劝他不要往那地方钻，说到外面找点零活做做，赚点钱。如果实在没事做就是呆在家里陪她聊天也行。可他不听，照钻不误，甚至比村里其他人钻得还厉害。这让母亲很生气。因为这事母亲多次跟父亲吵架。一看到他们吵架的情景，我就全身不舒服，好象一把刀刺在身上。
4
父亲果然在里面。他坐在靠里一个位置上，嘴上还叼一根烟，灰烬很长，但没掉下来。我担心灰烬掉在他身上。
里面总共四个人，除父亲，胡流子，还有另外两个整天闲着没事的单身汉。
四个人的声音很大，说那里出错了，那里不该这样出牌，好象吵架似的。我不想进去，我差一点转身走人了。但我还是喊出了父亲的名字。我感觉到声音不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像是从遥远的远方飘过来的。可这时父亲还是看到了我。父亲的眼皮一下子就耷拉下来。
父亲一边出牌一边问我什么事，是不是饭做好了叫他回去吃饭。
“不是，有人找你，是个男的，我不认识。”我看着父亲烟头上的灰烬说道。
“男的，他没说是谁吗？”父亲没看我问道。
“没有，是母亲叫我来的。”
“哦，我一下就回去。”
说完父亲接着打牌。直到手上的牌没了他才起身。他叫我边走，他随后就到。
可我没走，我站在门口，看着父亲整理桌子上那几张很皱的人民币。
整理完了，我才往家的方向走去。父亲跟在后面，他一边走一边问我那人的情况。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想说那人是来催债的。
我眼睛只望路，没看两边的树。我没心情看。头上的太阳比刚才淡了些，照在人头上也没那么滚烫。
5
“哦，你好，我刚才出去有点事。”父亲一看屋子里那男人就说道。从他的声音里我能感觉到父亲的脸很尴尬，说出来的话不那么爽朗。
我坐在门槛上，我眼睛望着外面，我不想看到那男人和父亲的脸。但他们的声音我却听得很仔细。
“我刚到，你老婆说你不在，她就叫你孩子去叫你去了。”那男人笑着说道。
“我的孩子最近要交学费了，你也知道我也没什么收入。你看什么时候把钱结了呀！”那男人继续说道。
“这我也知道的，可问题是我现在身上也没钱。最近我听说有人来买谷子，我想把家里那几千斤谷子卖了。等我有钱了再给你，你看行吗？”我父亲断断续续说道。
“问题是我现在身上没钱，家里很急用。你看能不能多少给点，等你卖了谷子再把剩余的给了也行。你看看这样行吗？”
“最近我手上很紧，如果有钱我也主动到你家把这笔钱结了的。可最近真的是没办法的呀！”父亲用很轻很无奈的语气说道。我看着屋子前几只小鸡，小鸡在吃地上的食物。点一下头吃一次，我在数小鸡总共点了多少次头。可数着数着被父亲和那男人的谈话打乱了。我索性不数了，抬头看天上的太阳，注意力还集中在父亲的谈话上。
“如果是这样那也没办法了，但到时你卖谷子了可一定要把钱还了呀！我不想再跑那么远到你家来了。”
“好的，到时我一定上门把钱还了。”
“那我走了。”
“你没吃饭吧！要不吃完饭再回去？”父亲在那男人后面说道。
“不用了，我赶回去吃。到时记得这事就行了。”
“知道的。”
那男人终于走了，父亲叹息了一声。好象他终于把一件很为难的事情办完了似的。我没回头看父亲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一定很难看，不如不看。眼前的小鸡也不再点头了，而是来到屋前的树下休息。
父亲回房间睡觉去了，一边走一边发出无力地叹息声。
父亲进房间没多久，我也进我的房间去了。我还想好好睡上一觉。
可这次我躺在床上没睡觉的欲望了。我头脑里浮现父亲的表情和他说话的声音。
6
晚上，我，母亲，父亲坐在凳子上吃饭。母亲问上午那男人是谁。父亲说是找他有事的人。
“是不是又欠人家钱了，让人家上门来催了。”母亲看着父亲问道。
“你瞎说什么呀！”
“我怎么瞎说了，你看看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钱，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拿什么去还。”母亲的语气很不好，跟今天的语气一样。
父亲没出声，他低着头拼命往嘴里趴饭。
“你看看你欠了这么多钱还好意思出去赌博，这个家我真的管不下去了。”
“我会还的，不要你管。你瞎胡搅什么呀！”父亲大声说道。
“好好，我不管，到时人家又来了你不要站在死门上。”
那顿饭吃得一点都不顺畅，没一点胃口。我吃完饭洗完脚就爬到床上睡去了。以前我会看会儿电视，可现在的我根本就没这心思。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我身上像蒸馍馍一样。我不知道这样死气沉沉的事情要过多久才能消失，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才不去摸那几张该死的牌。都是因为那五十四张牌，我的家庭一点点不安静起来，债越筑越高。
7
在接下来的几天，没人来找父亲了。可父亲和母亲的关系进入了冷战阶段。在吃饭或者在屋子里两个人即使碰面了也不说一句话，好象在比耐心看谁先张口似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不想呆在屋子里，即使躺在床上睡觉也不想。我来到村后的山上，我坐在石头上，看天，看地，看树，看水。我脑子很乱，我真想当面说父亲几句。可我还很小，我才七岁，我有这个权利去说父亲吗？我能说什么呢？我又有这个勇气去开口吗？即使说了父亲会听吗？我不知道，我只能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内心却一片空白。
又过了几天，终于有人来买谷子了。父亲抓住这个机会，他要卖谷子把欠的债还了，不然人家会再上门的。那样父亲脸上再也没光了。
我帮父亲把谷子推到村中心小学前的操场上。我在前面拉，父亲在后面使劲推。父亲脖子上还挂了条毛巾，出汗了用它擦擦。我真想对父亲说，如果你不打牌，我们也不用去卖谷子了，我们也不用白白出这份力了。可我只知道用力拉，一句屁话也说不上来。
卖了两千多谷子，换回来一千多一点的钞票。
“不用再乱用了，把该还的还了。”母亲对父亲说。那是在吃饭的时候，我和母亲在吃饭，父亲在一边点钱。
“会的，不用你操心。”
那晚，我睡得很香，一想到家里的债可以少点就高兴。
8
第二天，父亲口袋里装着那些崭新的钞票出了家门。父亲去前几天到我家的那男人家里把钱还了。
“如果用这些钱干点实际的事情多好呀！”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说道。母亲说这话时眼睛有点湿润。是的，如果用这一千多块钱把我的学费交了可多好呀！即使做点其他有意义的事情也可做好多事呀！可现在这钱受手还没摸着就要流到别人手上去。能甘心吗？不能。
我们以为父亲出门一定把钱还上了。可我们没想到后面发生了预料不到的事。
没过几天，一天中午，那男人又来我家了。我母亲一下子蒙了。我也蒙了，我明明看到父亲那天口袋里装着钱出去的。
“不是把你的钱还了我，前几天去还的。”母亲抖着声音说道。
“没呀！你老公那天根本没到我家里呀！”那男人也莫名奇妙地说。
“那天他拿里一千多块钱出去了呀！”
“那我就不知道哦，反正我到现在还没收到钱。”
”难道他又去打牌打掉了。”
“可能吧，反正从那天我走后他就没到过我家。”
“难怪那天他回来时他一脸死样。一定是把那些钱输了。”母亲两眼恍惚地回忆前几天的事情。我也记起前几天的事来。那晚父亲回来就没说话，一脸的死样，好象刚从地狱回来似的。母亲问他是否把钱换了，他撒谎说还了。谁知道他是在撒谎呀！
晚上父亲从外面回来了。
“你把那些钱输了是吧！”母亲大声说道。母亲像一头狮子似的。
“为什么要骗我们？为什么你死性不改。这个家被你败了。”母亲一边哭一边说道。我也哭了。我鼻子一酸，眼睛就自然而然流了出来。我没用袖子去抹掉，我就让眼泪这样流过我的脸颊，流过我的脖子。一直流到我的心里去吧！
那晚，我和母亲，父亲都没说话。我的家沉寂在一种死气中。
那晚，我最恨父亲。我真想冲上去打父亲几个巴掌，把心里的恨都发泄出来。可我没这样做，我只沉默着，没一点表示，只知道流泪。
那晚，我失眠了。这是我一次失眠。
第二天，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她再也没回来过。我找了她很多年，可这也没找到她。她的心被伤透了。
从那天起，我一次次失眠。多年过去了，我失眠的习惯还没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一直失眠下去。
9
我最亲的人，父亲，让我一次次失眠。
我的父亲，把我的母亲逼走了。
10
我多想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父亲，也有母亲。可母亲，在哪里，父亲是否能回心转意。我没有答案。
-全文完-
▷ 进入隐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