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茶壶光影

发表于-2006年12月08日 早上8:22评论-0条

茶壶

朋友从南方回来,送了我一把紫沙泥茶壶。我问道:“怎么只有茶壶,没有茶杯?”朋友错愕地望了我一会儿说:“你是不懂,还是装糊涂?”我望着朋友问:“什么意思?”。朋友说:“近世文化畸人辜鸿铭,以旗帜鲜明地主张多妻多妾制闻名。他有个妙喻: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把茶壶当然可以配多个茶杯,而一个茶杯却不能配多把茶壶。有了这位老先生的高论,茶道界人士便认为配了茶杯的茶壶是居家过日子之用品,称为俗器;认为孤壶才是纯观赏养性之用品,称为雅器。”我说:“一夫多妻制固然不对,但也不能矫枉过正,一个杯子也不配,连一夫一妻制也不要了?

朋友说:“玩就是玩个趣,硬要玩理,那就累了。你什么也不懂,我走了!”

朋友走了,我一个人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这把茶壶。它显然不是什么上品。我以有限的鉴赏知识来衡量了一下,它的壶把、盖顶、壶嘴并不在一条直线上,更别谈什么“外类紫玉、内如紫云”了。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一介凡人,朋友真的送我一把供春树瘦、曼生花货,或是什么真品的石瓢、提梁、传护,我也消受不起。凡人配凡壶,也可以说是“门当户对”了!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这紫砂壶有了些“草根气质”,有了些“街坊味”。我与紫砂壶就亲近了许多!

据说,一把紫砂泥壶的创生,要经过紫砂泥的风化、泥料粉碎、除染、练制陈腐等原料的加工过程,然后经过泥片镶接、拍打身筒等工艺,及至壶的成型,再经一千多度的烈火洗礼……这么说来,眼前这把壶,饱含着汗水,饱含着智慧,饱含着激情。小子何得何能,敢不屑于这样一个内涵丰富的尤物。况且缪塞说过一句话:“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这句话当有另一番深意。但此刻,我把它简单地翻译成了:“这把壶很平凡,但它属于我。”你想,从阳羡溪头一丸泥,超生为一把壶,需要多少时间默默地等待,需要多少偶然一点一点的的巧合,当它集万千机缘于一身,终于由泥修炼成一把壶后,它不进豪门,不见大人,于茫茫人海里,独独千里赴我,即使它真的就是一把凡壶,我又怎能辜负了这段浓得化不开的缘分?这样一想,我对它的感情就提升到了“敝帚自珍”的程度。

茶壶形制取高,是把典型的“一统壶”。如果去了壶把、壶嘴,那么它就是一个可以把握的筒杯,此刻,它静静地立在我的书桌上,灯光下现出挺秀之美。我曾看过一幅“斗壶图”。一高一矮两壶对立。矮者为调砂泥制作的梨皮小圆壶,高者为铺砂泥制作的浑身披“星”的“如意高登”。旁白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很高,也不要把别人看扁了。我从来就没把自己看的很高,我又怎么能把这把我越来越喜欢起来的壶看扁了呢?实际上,现在,我已经对它敬而有加了。尤其是当我注视着它的壶盖时,那个收拢在中间的小疙瘩,上尖下圆,与那壶身一起,正好在我的脑海里搭建起了一个让我不得不仰视的意象——一座哥特式小教堂。过去,也偶尔谈论一些有关茶道、茶艺的话题,但一向认为茶道、茶艺是一种意思。现在看来,茶道更接近于宗教,是灵魂的东西,而茶艺更趋向于审美,属于视觉体验。玩茶艺时,可以用各种工艺茶壶沏茶,可以任性地让各种茶壶千姿百态;但讲茶道时,最好选用“一统壶”沏茶。选个飘雪之夜,临窗而坐,与一把“一统壶”面对,看它耸然而与天堂接语,看它水汽缭绕而香火氤氲,你的心中会自然而然地把双手合起!

把玩茶壶却把玩出宗教来,这让我有些意外。我知道把玩的心境不宜于触摸宗教,宗教应当虔诚以待,应当伴随着慈生悲死的眼泪。我把眼光转向了壶把。工艺师把壶把做得恰到好处,他谋虚以实,圈出来的空白,恰是一只耳朵的轮廓。中医学上说,耳朵上积聚着人通往全身的穴道。所以,人抓人时,首先要去拎耳朵,一旦拎住了一个人的耳朵,也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人的全身。那么,这个耳朵轮廓的壶把,也是用来让人拎的吧?执住了这个壶把,也就执住了茶壶的命运了吧!实事也正如此,一把茶壶一出生就自身带了把柄,这太可怜了。正是有了这个把柄,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用一只手把它拎来拎去,它自身的重量永远不能让它根据自己的意愿定位。据说,茶壶初创,本是没有把柄的。到了唐初,好事者才给它配上了壶把,配了壶把的茶壶称注子。朝代新建,当然需要集权统治,人人受控。但连一只小小的茶壶也不放过,想想也是可笑的事;到了唐朝末年,人们又把壶把删去,删去壶把的茶壶称茗瓶。想在乱世,虽然人人自危,却已没了主流统治。茶壶也和人一样有了不听他人使唤的自主意识。茗瓶的待遇应该是不错的,我想起了家里的那只瓷花瓶,它通身平滑,没有把手,每要挪动它,我都必须小心地用两手托着它或抱着它。由于没有把柄,它显得那样尊贵!

而这时,壶嘴似乎要开口说话。然而终于不曾听到它开口说话。我知道茶壶天生嘴笨,有些话它自己说不出来,所谓——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嘴里倒不出来。这是在说人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接近于一把盛有饺子的茶壶。外表看似普通平常,但内心深处却有者诸多对于世俗的困惑和茫然。而且难于被人理解,最终只能独自承受被孤立的痛苦。欲说还休,很多时候我们开启了嘴巴,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把茶壶,如果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饺子”倒不出,那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人有的时候不如茶壶,——如果壶嘴太小,它可以把茶盖打开,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可以“倾壶而出”。茶盖是茶壶的自信加表达。而人一旦闭口,他就没有第二渠道的自信与表达。

我把壶盖打开,探眼看进去,壶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尽管壶嘴是世界上最好的嘴,这张嘴与人嘴、所有的动物之嘴不一样,不是用来饕餮吃饭的,而是用来奉献甘露的。但是壶肚子看来和人的肚子所有动物的肚子一样,不喂,是不会自己就饱的。我找来茶叶喂进去,又注满水,然后盖上壶盖,慢慢端详着它,就沉入诞想。我不知道,我喂进茶壶里的茶来自哪座高山,我注进茶壶里的水来自哪段黄河,但我知道,小小的茶壶里此刻就在煮山煮岳,就在翻江倒海。禁不住,托起茶壶,就着壶嘴抿了一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个诗句:谁识山河风云,凝成掌心一啜!

思绪左右飘忽,我知道,我把茶壶玩俗了。雅玩,也可以用茶壶沏茶的,但那只是为了养壶,是只沏不喝的。况且,沏茶前,我连壶都没有“开”,要把玩好一把壶,“开壶”的仪式是不应当缺省的。应当先用开水浇它全身,然后用冷水淋浴它,最后用柔软之物慢慢地擦拭它,让它显出沉稳压光之态象。俗有俗意,雅有雅趣,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可计较的。我要计较的是,这茶壶因为肚子里有了水,怎么忽然大变脸,在我眼前变成了另一副形象?你看这茶壶,壶把就如一个人一只手叉腰,壶嘴又像另一只手指着对方,并且还怒气冲冲的样子?怎么,肚子里有点水就一定要颐指气使地抖威风吗?这时,我也终于明白,不给它配茶杯的妙处,要是配的茶杯多了,它肯定要随意表态乱点头了!

实际上,茶壶只是一把茶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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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帘外落花点评:

它只是一把茶壶,只是人造,又是人用,人是一个有思想的玩意,加上人嘴两张皮,咋说就成咋,那壶还是那壶,又不是了那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