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粪。在农村走一遍，你会发现到处都有，一小堆一小堆。踩在上面，有的很硬，像一块硬石，有的软软的，像块豆腐，刚踩上去就开始往下陷。

走在城市的道路上，看不到一小堆牛粪，连牛粪的味道也闻不到。因为城市里根本就没牛，有的只有汽车，穿着时髦的人群，即使有也不会牵到马路上去，而是集中在一个牛圈里，等着被杀的命运。每次走在外面的水泥路上，会想起家乡的牛和牛粪，想起那一小堆黑黑的东西。

有牛的地方就有牛粪，就像有人的地方就有茅坑似的。如果你在一条陌生的路上看到了牛粪，你就能在周围发现有居住的人家。

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牛粪这东西，就像城市人看惯了汽车摩托一样。那时我们头脑里全是村庄的田野，开满鲜花的野树，牛，牛粪，戴斗笠牵着老黄牛去耕田的老农。我们把眼前的一切牢牢地记在头脑里，一直延伸到骨髓里去。

长期生活在农村，呼吸村庄上空的新鲜空气，也就已经习惯了牛粪的味道，就像城市人习惯了汽车后面排出来的乌黑的尾气一样。牛粪有淡淡的味道，像春天的空气一样。当你挑着担子从它身边走过时，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向你扑来，就像一阵微风飘过来。所以你不用捂住鼻子，不用皱眉头，你像平常一样打它身边走过，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如果看到谁捂住鼻子或者嘴巴，皱着眉头，露出难看的脸色，那这个人绝对不是农村走出来的汉子，要么是从上面来视察工作的，要么是城市里的孩子来村庄看美丽的风景，要么是打村庄走过的有钱人。他们认为牛粪脏，乌黑吧唧的，一点都不漂亮，味道还难闻，影响了周围的空气。他们憎恨牛粪的存在。这是他们的看法，这样的人我们村里人一般是看不起的，会露出蔑视的眼光，或者嘴角往上一瞧，嘲笑起他们来，觉得他们这些表面干净的人有点高傲，让人骨子里不舒服。

小时候，我们和牛粪玩在一起，像和一个老朋友玩似的。我们手里拿一块小石头，站在离牛粪十几米的地方，举起石头用劲全身的力气往牛粪上砸。我们能看到牛粪四溅，像烟花一样爆炸开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我们高兴得拍巴掌，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我们为我们能正确击中牛粪而高兴，为牛粪四射高兴。那份高兴让我们的童年精彩起来。如果谁击不准，我们会用不屑的眼光看他，认为他真是个瞎子，这么大一块东西都砸不准。

在我们村里，还有这样一个习惯，如果你很没用，一件很简单的事也做不成，别人就会笑着对你说你吃了牛粪，脑子里全是牛粪。听到这句话，你脸上有点火辣的感觉，心开始急促地跳起来。说是这样说，但过后谁也不记得，只当一个笑话一笑而过，所以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村里人都比较穷，不是哪家都能卖得起化肥的。于是牛粪就成了很好的肥料。在农村，每户人家都会把牛粪集中在一个地方，让它慢慢晒干。等春天来了，把这些晒干的牛粪撒到田里去。这样一来省了钱，少了开支，二是牛粪的肥料比化肥还好些，里面什么化学混合物都有。用化肥是比较方便的，一亩地用一包肥就行，可撒了化肥的地只会越来越贫瘠，最后只剩薄薄的一层硬土，第二年的稻子肯定不好，而撒了牛粪的地开始肥沃起来，乌黑乌黑的，一眼看去就像黑煤炭一样，第二年准是个好丰收。这样的好处为何不用了。可现在的人懒了，不积牛粪了，直接买包肥了事。而且现在种田的人也少了，把大块大块的地荒在那里，杂草丛生，看了人的心都冰冷。

除此之外，牛粪还能生火。过去的那些老人没事经常挑个担子在草坪上晃来晃去，他们是在寻找干牛粪。我们小孩跑过去问他是在做什么，他说他在拣牛粪。我们看了看担子里，果然有一块块干了的牛粪。我们问做什么用，他们笑着说生活用，我们吃的饭就是用他们生火煮熟的。一听我们都张开大大的嘴巴，心想牛粪怎么跟饭搭在一起了呢？他说牛粪生出来的火很大，而且能持续好久，比柴火还耐烧呢。我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笑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唱：拣牛粪，做饭饭，饭饭香又香，我们笑呵呵。

时代在发展，农村也开放了，一阵阵改革的风气吹到了村庄的上空上，飘到人的耳朵里去。村里的年轻人不再像他们父辈那样以田为生，脸朝黄土，背朝天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而是带着全身的激情跑到南方大城市去谋生，在大老板手下干粗活，一个月得固定的工作。他们把牛和亲人留在家里，或者干脆不养牛，把地也荒了，把村后那几座山也忘了。他们不稀罕那几块地了，口袋鼓了，地在他们眼里不值钱了。每年回到家里，他们谈论的话题就是谁赚了多少钱，谁在外面一分钱也没赚到，过年也不敢回家，怕别人笑话。每次听到这些时，我就默默离开，带着一颗冰凉的心来到村前的樟树下，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的田野。田野在我眼前也不再可爱了，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后来上大学了，到了外面，见到了高楼大厦，看到了穿着时髦的少男少女，看到了比我们村庄还大的公园，看到了后面冒黑烟的小轿车。在我们村里，老人称轿车为“乌龟”。可这一切都不能激起我的心里的激动，我像一个与这个城市无关的人一样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过。

每个夕阳西下，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会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城市边缘的村庄的小路上。我抬头看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一看到炊烟，我就想到了牛粪，我在想现在这些人还会用牛粪生火了吗？现在的小孩还会与牛粪玩游戏了吗？可能不会了，那些浪漫的时光只存留在我们的头脑里，或许早就被人忘记了。他们只关心眼前的金钱，名利，名声，地位。只想着今天赚了多少钱，要吃什么，吃什么对身体有益。

想到这些，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口气是为谁叹的，为自己，还是为过去的时光？不知道。

一个小孩手举一块石头往一堆牛粪砸去，牛粪四射，小孩笑了。这是我童年留给我的记忆的画面，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温暖，让人一阵阵感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