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千山之旅(――云生手记)(下)行吟者

发表于-2006年12月15日 晚上9:41评论-5条

4 山光鸟语松林雾晓

早上我们起得很早,谁都没有唤谁,唤醒我们的是一阵鸟雀的聒噪。

我们走出来,太阳还未露山,但是晨光已照进庙庭。空气清爽,沁人心脾,龙泉寺的早晨是迷人的,我们俩舒展一下肢体便穿过后门外的一丛树林爬到泉水边去洗脸。在正殿的后方,后阁的下边,有一块四丈高的大石。石上有瀑布的痕迹,但现在却没有流水了,石下有两眼井,泉水从里面缓缓涌出。据说,“此水长流不涸,寺僧以竹瓦引入厨房,状若龙,故名龙泉寺。”可惜,我们却没有见到这瓦龙在何处。

我们来到泉水前,文澜也正在那里梳洗。

“昨夜的琵琶是你弹的吗?“王君问。

“是的。”她莞尔一笑,一面梳着短发。

“真好啊,谁教你的?”

“妈妈--义母。”

我们知道她说的是大校死去的妻子,而不是她的生母。

“她是文工团的吗?”

“不,她是军医,很爱音乐。”

“你弹得这么好,去学音乐吧。”王君鼓动说。

“爸爸说我的性格不适于搞文艺,他劝我学外科,我还没拿定主意。”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姑娘笑了笑迟疑着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他说我心狠,又下得了手。”

我们都笑了,稍停,她又解释说:

“爸爸的便服都是我做的,裁得七扭八歪。”

“果真吗?要这样对待患者的皮肉,那就太可怕了。”我说着,三人全都有哈哈大笑了。

离早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和王君走上了后山的松林。

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高大的松树笔直地挺立,和山坡保持同样的角度,彼此又不远不近错落疏散着,而它们的枝叶却紧密纠葛交织在一起。阳光由它的缝隙里泻入,就像一束束银丝斜挂下来,灿烂轻盈。浮游的晨雾,时而呈现。亮纱便轻轻飘摆。在这里飞舞的甲虫闪闪发光。露珠如晶莹的钻石。而阳光射不到的地方:枝干、树皮、蓬草和败叶都罩上一层蒙胧的颜色。好像雨露时彩虹映照的景物。

我们趟着野草,走上山坡,露水打湿了鞋袜。昆虫在眼前跳动,鸟雀在身边啼鸣,野艾和松脂的气味飘进鼻子······我们尽情地用整个身体感受着这个童话世界。

“啊!‘大森林的早晨’,我们走进契斯金的画里来了。”王君感动着。

“可是熊在哪儿?”我问。

这里不但没有熊,少见大型动物,只有松鼠和猫头鹰时而出现。大概是常有人走动的缘故吧。说话间,我们听到了一个孩子的语音:

“妈妈,蚱蜢的颜色为什么有绿的有黄的呢?”

“孩子,那是保护色。”母亲的声音极其柔和。教员和她的孩子冬冬走了过来。母亲继续着:“常在绿草中的蚱蜢是绿的,常在枯草中的蚱蜢是黄的。动物看不清它们,不易受到侵害。”

孩子的手里拿着竹笼,肩上扛着网。母亲手里拿了很多花草。见了我们笑着点头:

“早安!同学们。”

“早安!谷老师。”

“您今天想到哪儿去玩呢?”我问。

“我同舅舅带冬冬在附近走一走,然后,我准备去南泉庵。”

“那儿开放吗?能去游览吗?”

“啊不,那儿没有开辟成游览区。我也不是去玩,我是出差到那儿去学习的。”接着她又解释说:“大跃进以来,教学改革。学校在我这一科开了一节实习课。我这次来千山就是为了拜访一位师傅,请教她栽培果树的新方法。过些天还准备带几个学生来呢。”

“是那位年轻的女尼吗?”

“是的,只是她没有削发。”

“我们刚上山的时候就听说她很有本领。我们很想采访一下,画几幅画,您看,随您一道去,可以吗?”王君笑着问。

“那当然可以,参观,她们也是欢迎的。那年少的师傅是全郊区的劳模,还介绍过经验,性情也不古怪。”

“那我们就中午去吧。上午我们还想爬爬五佛顶,大概三个小时就够了。”

“那好吧,我等你们。”

“很好,谢谢谷老师。”我俩人齐声道谢。

教员笑了,孩子见我们亲热的交谈便有兴味地问道:

“叔叔,你们也采标本吗?”

“我们不。”

“你们怕蛇吗?”

“不!”

“那你们怕松鼠吗?妈妈说松鼠有很长的尾巴,我没见过。”

我们笑了。孩子的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这是儿童所特有的,是大自然的美妙经过他们心灵三棱镜折射出来的。每逢遇到这样的目光,我总是被深深的感动。

“云生,”回来的路上,王君呼唤我说,“这次旅行对孩子大有好处啊!”

“说得很对!”

让这山光鸟语、潭影松风去愉悦他的心灵吧,让那高崖深涧、磅薄的云雾,都随着他观看谛听和呼吸进入他的胸中去吧!只有这样,黑板上那些枯燥的概念才能唤起他胸中的音乐。只有这样,祖国这个词才能使他灵魂震动,热血沸腾。

5 五佛顶长风吹短发

从无量观,龙泉寺去五佛顶的人很多,大家都想攀登一下千山北向的高峰。这是一段颇为艰难的路,今早大校和文儿与我们同行。下龙泉寺往西不远有一条山路,路标上写着由此向北去五佛顶。我们谈笑着绕过“洞天一品”,三丈高的巨石,沿着石路蜿延爬上山去。文澜走在前面时而回头笑着望望我们。大校的步子迟缓,一面和我们谈他走过的战地,一面观赏着山路两旁的葱郁的树木、茂密的花草。

“看,认识吗?”他指路旁二十多米高的大树。我们摇头,他接着说“这是色树,也叫色木槭。小时候父亲给人家打家具,我帮他搬过这种木头。它的木质坚硬光泽。华北的山区里也长这种树,打游击的时候用它造土枪。”

接着,他又向我们介绍了有着绿褐色树皮的山槐,它致密坚硬可供细工。灰色的大青柏是耐朽的材料;槲树的叶可养蚕;油松木理通直可作电杆和枕木,还可提炼松节油;栾树的幼树有赤褐的皮肤,它的羽状的复叶能制青色的颜料,花果也是中药;柞槲栎(菠萝叶)的果子可当饲料——大校笑着说:“我们被鬼子围困的时候也吃过这种东西。”他一面指点着路旁:那株是香丽木;那株是大叶朴;这个树叶对生的是花曲柳 ,它一般用做车辆。“这是臭檀,又名黑橡子树。”大校用手杖敲着身旁一株树皮光滑呈暗灰色的大树说:“这也是极好的家具材料,它的纹理十分美丽。虽然有那样一个难听的名字,细木工人对它分外欢喜。哦!你们看,这是枫柏,人们也叫它燕子树,它的叶子煎煮之后汁水可以杀虫。”这时王君顺手折下来一片叶子,像手掌一样有五瓣裂口。大校笑着说“这是刺楸,你们喜欢乐器吗,文儿,你看,这种硬木可以造提琴、琵琶。”沉默了一会他又感叹地自语:“我们的国家多么富饶啊!”

“首长,您从哪儿得到这些树木的知识呢?”王君问。

“我是木匠的儿子,后来参加革命打游击又在树林里转了许多年。”大校解释说。

望着他伟岸的身躯,朴素的衣衫,一股敬爱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油然而起。

翻过这道山依然是蝉声满耳。阳光有些暗了,山阴里铺着厚厚的腐叶。登上第二道山腰,我和五君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来。

“怎么,累了吗?”大校笑了笑,回过头去,文儿已经落后了。她望望我们,红着脸用手绢擦擦额角。

我翻开地图正要查看,王君拍着我的肩说:“不用看了,烧水的老僧来了。”

果然是老人从山坡的树林里走出,身上背一个布袋,手里柱一根木棍,朝我们走来。

“哪儿去了,老师傅?”大校问,一面点头示意。

老人好像没听见,到我们跟前坐下,解开口袋,露出许多花草,仰起头来才回答说:“采点伏茜草、升麻、车前子……碰到什么就折点什么吧。”

“这山里的药草多吗?”

老人悲伤摇了摇头:

“多,很多,就是没有人管,没有人。这么多的宝药,自生自灭,落地无踪……”

“百废待兴,百废待兴……很快就好了”大校一面感叹一面安慰说。

“这儿离五佛顶有多远?”王君问。

“过了这道山就是梯子沟,顺着盘道就到普安观。从那儿就能爬上山顶了。”

这时一队二十来人的中学生从我们身边走过,一面在石头上写着鼓劲的标语。

我们告别了老人,山路越来越陡,碎石在脚下滑动。常常得伏下身子抓住树根向上攀登。王君和我都感到相当吃力。文儿两颊绯红,额上流下汗珠,眼睛却闪出兴奋快乐的光辉。大校的步子依然那样稳健。他有时拉着文儿问她要不要歇歇,她摇头一面加快脚步。

“快到了,你看,那不是井吗。”我叫道。

“对啊,普安观不会太远了。”

我们终于登上了五佛顶这个千山第二高峰,到时一群中学生正唱着歌跑下山去。

山顶是一百多方米的石面,周围有铁栏圈着,几株不太高的松树下,狼藉着五个石佛的残骸……我站在铁栏边上,下面是陡峭的山崖,半腰里横生一些松柏。涧底蒙蒙雾气。侧目东望浮云游动在群山之间,峰顶就像奔腾的浪头。千山,千朵莲花峰哟……

“你看这一面啊!”王君呼我回头过头来,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我们的视线随着高压线杆展向远方,瞩望辽沈平原无边的绿野。火车像一段蠕动的绒虫吐着团团白花,太子河如一条兰色的缎带,蜿蜒在绿野上。而鞍钢在弥漫的烟雾中铺展着大片高炉和厂房,即使在俯瞰之下仍显得雄浑壮丽,气势磅礴。人说天好的时候能望到渤海,可是海在哪里呢,天和地都溶入灰色的烟霭中。

是啊,大自然能使人敞开胸怀,腾起幻想。可是有些诗人在登高临远之下往往出现一种飘渺出世的诗情。这样的意趣不能说是自然美真实的反映吧。人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就能在更大的规模上看到人的业绩,人的世界是多么广阔啊!——王君发出这样的慨叹。

山风呼呼作响,寒气侵人。大家都在无语地眺望。各人都沉入自己的思想中。

文澜手把栏杆望着东方,神态带着成年人的忧思。我看大校,风吹动他略有斑白的短发,脸上那和蔼倦怠的皱纹不见了,现出一种傲岸、严峻而又极其感动的表情。也许他想起了少年的苦难与半生的奋斗,脑里正回想着悲壮的军歌,胸中正滚动着滔滔的大河。

“爸爸,能看到凤凰城吗?”文儿问。

“看不到,看不到啊!”

从山顶上下来,我们便在普安观的庙里休息。大校和我们对坐在长桌两旁。道士为我们端上两壶茶水。

“麻烦您了,师傅。”大校说。

“哪有的话,庵观寺院,过路的茶园。”

下山的路上文澜的精神有些不好,也许是由于劳累,也许是登高望远想念亲人。此时她喝了一杯水,告诉爸爸说是要去洗洗手绢,就走下台阶去了。

“周老,文澜为什么问凤凰城呢,您的老家在那儿吗?”王君问。

“说起这个来,我不妨向你们青年人忆忆苦吧。”大校望着手里的杯子语调深沉地说。“文澜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的父母是我的战友,他们都牺牲了。这,昨天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文儿的爸爸老江是凤凰城人。二十二年前跑到华北参加了八路军。文儿的妈妈和我的爱人同在一个军区医院里工作。四三年冬的一次敌机轰炸中,她为救护伤员光荣牺牲了。那时文儿刚满一周岁就寄养在我们家里。第二年春在冀中战场,营长老江率一连人掩护主力转移负了重伤,被抬到战地医院。当我的妻满面泪水,抱着啼哭的孩子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摸着孩子喃喃地嘱咐我们:等胜利了,无论如何要找到孩子的爷爷、姑姑。老家在凤凰城郊二道沟。姑姑的小名叫小莲。一次和哥哥上山砍柴,被狼抓伤了左肩。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全部线索。四五年进军东北时,我特意请假到二道沟去查访。老乡说有一个江老汉,儿子流落外乡不知去向。日本人说老汉放走儿子私通八路,不久把他折磨死了。当时只有十来岁的小女儿被卖到凤凰城。四七年三下江南我也曾匆匆走过那个地方来不及详细寻找。四八年解放后我们又是托付地方政府访来访去,结果仍是石沉大海。五六年我的妻病在医院。文儿守在她身边。她在临终前还拉着孩子的手,望着我口里念着老江同志的嘱托,要我完成我们未完成的心愿。

“大跃进以来,我在报上看到公安和邮政部门的同志帮助许多失散的亲人团聚。我又动了心。半年前给辽宁省委和凤凰城区县委写了两封信。不久前我接到鞍山市公安局的电报,召我来此地询问老江同志生前情况,进一步核实线索。我急忙带文儿从京里赶来。不巧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志有急事外出了,要我等两天。我便带她到这儿逛逛风景散散心。我估计明天可以见到那位负责人,今晚就回鞍山去。”

大校的故事越发引起我们对他们父女的敬重和同情。但一时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表达我们的这种感情宽慰首长的心。

这时文澜回来了。也许她猜到了爸爸的谈话,神情带有些感伤,不太自然地向我们笑了笑,便催促爸爸说:“爸爸,我们该动身了。”

“你累了,再休息片刻吧。”

我同王君由于和教员约去南泉庵,要早些赶回,便起身告辞。

“我们还有见面机会的。”大校在握别时说。

“这是很可能的。”王君笑着回答。

但当我向小江伸出手去的时候,她突然面有戚容,勉强笑了笑,神情恍忽的目光似乎在说:一切都听凭自然吧。

6 南泉庵里的玉簪花

你们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绿树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要以为那里只有幽闲,

没有人间的痛苦隐藏。”

当我们在僻静的山腰里望到南泉庵一角庙门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冯至先生的《帷幔》。这篇长诗叙述了一个受封建制度催残的少女,文笔优美如流水行云,从头到尾散发出民主主义悲剧美的芳香。

我们这一行也正是在鸟雀声中来到这座庵前,庵前有一潭水微微荡漾。

可是等我们沿着倾斜的石阶走进南泉庵小巧的庙庭时,我的怀古的幽思便被眼前的景色一扫而空了。整洁的小院,西厢放着一盘水磨,廊下是盛满蔬菜的筐箩,檐头还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玉米种和采摘的香菇……惊讶的目光同样从王君和教员的眼里流露出来。这儿分明是一处农家的宅院。

主人不在,院内静悄悄的,哪里去寻找荒凉尼庵的旧迹呢!只有屋前的两株玉簪花散发出寂寞的清香,还可萦系人们的一缕情思吧。

正当我们几个游人迷惘的回顾不知身在何境时,一个老尼从西侧角门走了进来。她挽着袖管挎一篮豆角,背稍有些驼,脚步现出老年人的迟缓。

“您好,老师傅。”教员连忙迎上去,“我是辽阳市××中学的教员,这次到千山来特地向您和少师傅请教果树栽培的。”

“ 哦,不客气,请屋里坐。这二位……”她表情有些木然转向我们,王君连忙说明我们的身份和来意。老尼淡淡笑了笑:

“那就请便吧。”

老人不爱说话,虽然她肤色健康看不出香炉生活的灰暗,但常年独处山林总免不了性情孤僻吧。我这样猜想着,言语也就谨慎起来。

“少师傅在吗?”教员问。

“莲姑上午让管理所召唤去了,大概过会就会回来了。”

教员被请进屋去,我和王君选择适当的角度支起了画架。

王君取材于西山小门外果实累累的菜圃,而把葱绿的山林和尼庵的一角做为衬景。他用浓颜重彩把水分充足的黄瓜、西红柿描绘得生趣盎然。他让它们的枝叶藤条蔓延了整个画面,显得热情横溢。“哲学家”巧妙地利用了阳光照映灰瓦的效果,只用一笔淡彩就在颜色浓重的画页里藏进一座尼庵,唤起人古寺新生的联想。

我选择了庭院里那株玉簪花。多好的玉簪花呀!谁能不为她的美丽而动情呢!在大片的嫩黄与软绿的枝叶映衬之下,她盛开得比玉石还璀璨;比水晶还晶莹;比春光还明媚。我想表现的不是那种不染尘世的清高。不,我认为只有自力更生才是真正的高洁。我想通过花卉的描写给劳动和它所创造的美好生活唱一支赞歌。可是,后来同学们看了这幅画之后,却揶揄说这是理想化了的少女的象征,是倾慕之情的淋漓宣泄。我无力雪洗这不白之冤,有什么办法呢!已经画出了的东西,只好让人家去评论了。

等老尼领着教员从后山的林子里参观回来,我们画也作完了。老人看了画之后表示十分感谢。她沏了一壶茶,请我们院子里就坐。茉莉花的香气沁人肺腑。大家愉快地交谈起来。茶间我们自然地问起莲姑,想听一听这位不寻常的少尼的身世。

“说起这个话就长了……”老人交手在膝前,安详地说:“莲姑(她称她的法名)这孩子和我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小的时候家养不起又有病,老人就把我许到了庙上。我几次逃出去都被爸爸含着眼泪送回来。后来一家人下了江北,我才死了心。岁月一年年的过,眼看世人劳苦奔波,常常是年青青的就死于沟壑,我的心就空了。

“莲姑是十岁那年从一家铺子里逃出来的。那时我不在此地,在凤凰城西一个山沟里。那一天我上山拾柴遇到了她。已经是初冬时节,涧里的水都结成了薄冰,她还穿着破烂的单衣,光着双脚。我把她领到庵里,她满脸泪水向我述说了她一家的苦难。她说哥哥逃落外乡,双亲也被逼死。八岁那年被卖到一家商号当丫头,受不了虐待跑了出来。我虽然常年过着孤苦生活,硬了心肠,可是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她的悲惨遭遇打动了我的心。还能说什么呢,同样的命运连结了我们。我把她看作是佛赐给的缘分,问她小名叫莲,就给她起了个苦莲子的名字收下了她。之后又怕人家来追查,便带她翻山越岭到四方去云游。就这样,流浪了三年。四五年光复才在这儿落了脚。四九年解放后,我念她年轻,那时她才十八岁,劝她还俗去过光明的生活。她总是不肯。她说:我们师徒二人如同母女相依为命。过去一块儿共过苦难,你抚养我长大。现在共[chan*]党来了,再没人欺负我们。你一年比一年老了,我不能离开你,就让我在你身边陪伴你度一个幸福的晚年吧。”

老尼说到这里停一停喝一口茶,继续道:“共[chan*]党、毛主[xi]好哇,他老人家也给我们出家人指出了一条光明的路。自己养活自己是光荣的。莲姑从来没离开过劳动,她很聪明,先是我教她认几个经文上的字,后来是她教我,现在她读报写信都不困难。就说培植果树吧,我刚才同这位老师说过,她不但能学别人的经验,就是书本上写的她也能学着实验……”老尼讲到这里忽听庙外的石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笑着说:“她回来了。”

我们不约而同向门口望去。

少姑一进门,教员连忙站起。

“莲姑,有客人来了”老尼介绍说。

“啊,您是辽阳某中学的谷老师吗?”

“是我。”

“我已经听到了管理所介绍,您住在哪儿?”

“龙泉寺。”

“搬到这儿来吧,住两天,我们好好叙谈叙谈。”

在她们谈话时, 我仔细打量了这位全区的劳模,这位传奇的人物。首先她的外表,出乎我的意外,并不是剃光了头,脖子套着念珠,身上披着袈裟,神情凝重,举止端庄。她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她蓄着短发,挽着袖管,一件缀满补丁的百家衣已改成整洁的工作服。只有脚上穿的还是出家人的高腰云鞋。想来这对于她翻山越岭趟密草踏腐叶,防虫防蛇是十分需要的吧。无论如何,站在我们面前的完全是一个农家妇女,一个林场女工。她身材矫健,动作利落,言谈爽快。

“这两位是画画的学生,画的可真好。”老尼又含笑介绍我们。我们连忙说明来意,说明两位师傅的事迹使我们很受教育。最后宛转要求说我们想作两幅肖像画。

“哎呀,我看你们还是多画些风景吧。你们从大城里来的人,多看看这儿的山水林木,换换空气。人有什么好画的呢?你们看我这副僧不僧俗不俗的样子,不是让人笑话吗!”莲姑笑起来。“对不起,你们一定要画就画吧,但我们不能闲着,还是请老师谈谈您的经验吧。”

我和王君立刻抓紧时间借她们谈话之机动起笔来。

老尼关于莲姑的介绍引起了我的联想。我的想象在老尼和大校的故事中往来奔驰,像梭儿一样把他们的情节编织起来。不断地为这个动人的故事勾画轮廓描绘色彩。而此刻当我仔细观察眼前这张面孔的时候,我简直激动得不能忍耐,我所想象的这个传奇式的故事已经最真切最鲜明地活跃在我的眼前了。是的,是的,我凭我钟爱的缪斯发誓,我的模特和文儿一定有最亲近的血缘关系。看那光洁的额头、那剑眉、那清澈的眼睛、那微微上挑的眼梢……只有嘴角上,眼神里那种艰苦生活留下的顽强,刚毅精神才是那个柔细的面庞所没有的。

我疾速地扫动着铅笔,不觉地把现实和回忆交融在一个美好的造型之中。

只用十五分钟,我就完成了我的速写。我推说要去办一件事,便挟着画板匆匆告别了。我甚至没和王君稍做商议,只让他等我片刻就跑步到无量观前广场。刚好大校的车还在。我听到马达的声音连忙向他们招手,同时加快脚步跑到跟前拉开车门,把画稿递给大校。一面粗声喘气。

大校有些惊愕:

“这不是文儿吗?!”

“不,她是莲姑……十二年前,从凤凰城来的……孤女……找到了,大校,您的故事,有了……结尾。”我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在说。

“她是谁?她在哪儿?”

“南泉庵……”

我正待定神说下去,一位民警走过来。他在车门外向大校敬礼:

“首长,您是北京来的周铁成同志吗?”

“是,我是。”大校回答。

“鞍山市公安局×同志在此地派出所等您,请您去见他——在那边。”民警用手指了一下。

大校拿着画像随他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司机惊讶的望着我。

文儿的胸脯起伏着。

“云生(她唤着我的名字)同学,您详细一点告诉我好吗?”

她说着把水壶递过来。我一口气喝了好长时间。但见她的眼里闪着恳求、感激和惊喜的光辉。

随后发生的事情读者可想而知了。这位公安局的同志正是给大校拍电报的人。他们和辽宁省民政局及凤凰城县委,邮局的同志们做了大量查核工作。最后找到了南泉庵。上午公安局同志已通过管理所政工部门和莲姑谈过了。当大校和文儿在公安局×同志和千山管理所、派出所领导同志的陪同下走进南泉庵的时候,那种亲人团聚、骨肉重逢的动人场面,怎么能是我这篇轻松的散文所能容纳的呢!

激动的泪花在所有人的眼里滚动。

姑姑和侄女手挽手站在那里。相逢的欢乐与多年的痛苦悲辛一齐涌上她们心头。任凭我们画笔飞舞也难以描绘她们瞬息万变的神情。

斜阳里洁白的玉簪花那样的美丽柔和,微风中她浓郁的芳香散满了庙庭。

让我们把最美好的感情,最美好的歌都献给党,献给党所培育的新人,献给十年大庆这辉煌的年代吧!

我的这篇游记到这此就应该结束了。当晚我和王君就乘车返回了学校。

不久,我接到通知被分配到北京一家杂志社工作。那正是筹备十年大庆的日子。宏伟的人民大会堂、北京车站,革命、历史博物馆纷纷落成。整个首都披上了节日盛装,人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我一连打了三个月的月票,有空就到外面去逛,饱览了京城的风光和古都的建筑,给留校的王君写信畅谈观感。的确,这几个月我过得十分惬意,但有时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我常常把千山的那些画稿拿出来,望着那幅玉簪花,回想起不久前的奇遇,捕捉着逝去的思绪。

很快,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第二年国庆节我突然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周铁成同志寄来的。他邀我去做客。地址是 ××大院××号。我立即抓起帽子出门登上了汽车。当我查到门牌号码兴奋地按响门铃之后,门开了。不料,以女主人身份迎接我的竟是那位植物教员谷秀娟老师。大校微笑着向我介绍。冬冬对我还有些记忆,忙着拿水果和糖招待‘叔叔’,文澜哼着歌快乐地在厨房和客厅间跑来跑去,很快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席间,他们向我介绍说文澜的姑姑也结了婚,但还在园林所工作。对方是鞍钢的工人。老师傅也有了安置。老周几次请她们到北京来定居,她都不肯,舍不得离开她的师傅和果树。大校还怪我不与他们联系,说文儿给学院去信才知我分来北京……

此后,我便常到他们家里去玩。老周一家有时也驱车来看我。我把千山画的玉簪花送给了文澜。她很高兴把它挂在床头。那时她已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了,每逢假日我们便一起去听音乐或者逛香山、碧云寺……

一天,当我拿到两张音乐会的门票兴冲冲叩开大校家门的时候,大校也兴冲冲告诉我说文儿去了列宁格勒,一所艺术学院。她母亲的一位战友在苏联使馆工作,几乎没有征求文儿的意见就办好了转学的一切手续。走得很突然。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大校表情的变化上可以看出对这喜讯,我一定表现得很不得体,我对自己不能掩饰内心的慌乱而感到羞愧。大校猜到了一切,他接着说,文儿说要写信给你,很快,很快,待她安顿下来……她还带走了那幅画——玉簪花……

夜幕下,我在和文儿经常散步的紫竹院公园的小径上徘徊良久……

后来我收到了文儿的几封信,她向我描述了音乐学院的生活、圣彼得堡艺术宫殿和北方威尼斯的美丽风光。文儿的信唤起了我对列宾的巡展派的神思,对普希金皇村回忆的遐想。俄罗斯诞生了多少伟大的画家、音乐家、文学家和诗人啊!的确,圣彼得堡是艺术的摇篮,它的宫廷博物馆是我们学子的圣殿。我从心底为文儿祝福。但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知道,文儿的列宁格勒永远是我梦中的白夜……那些日子,我最想念的还是自己的家乡。特别是冬季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望着窗外纷纷的雪花,常常想念我在那里度过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大城;想念我受业五年的母校,想念尊敬的前辈,朝夕相处的师生。啊,“鲁艺”,在你的哺育下,我学习了祖国优秀的文化遗产;在你的教养下我得到了艺术的启蒙。是在这里,我满怀激情描绘过故乡丰收的田野,用彩色的笔倾吐过我的赤子般的爱情。在这里,亲爱的母校啊!在你简朴的画廊里,我发表了我的[ch*]女作,我以真诚的感受扣响过观众的心灵……

世界上有多少城市载满光荣,

但是我却不愿把地址变更。

唯有你,故乡的大街呀,

任风雪满天,我对你也这般钟情……”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行吟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落歌 | 荐/落歌推荐:
☆ 编辑点评 ☆
落歌点评:

以诗歌来结尾
可谓作者心有所致
故事生动流畅
情节简短些会更好
期待!

欣赏了,周末快乐!

文章评论共[5]个
落歌-评论

整个故事读完,有点话想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许文字说明的并不是一种精彩和生动的那么简单。
  【行吟者 回复】:落歌,你看了我的“落荒歌手游子吟”了吗?有什么批评。实际上孟郊就是一个穷诗人。那就是我在成都出差时的感受。人流落他乡,又潦倒,最想母亲。 [2006-12-18 17:26:41]at:2006年12月15日 晚上10:35

悠然一生-评论

支持!祝好!at:2006年12月16日 早上8:29

行吟者-评论

谢谢你,落歌,谢谢你对我的赏识,女为悦己者容。我会努力。我要写一则“落荒歌手”的小令献给你,我的朋友--落歌
  【落歌 回复】:HOHO~~~~~~感动中!为我写?第一次听到,谢谢。哈哈哈! [2006-12-18 18:27:26]at:2006年12月16日 上午10:06

行吟者-评论

谢谢你,悠然,我会继续读你的文章,学你对事物的观察和表现。初入红尘心有余悸,盼望 相互帮助。at:2006年12月16日 上午10:14

行吟者-评论

再致落歌,你的批评很中肯,又想写景又想写人,未调节好哪只脚踩得重些,我体会到写好文章,难在割爱。at:2006年12月16日 上午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