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机很笨重，压在肩膀上割肉般痛，全身火辣辣的，想叫出来可嘴巴紧紧闭着。这是我后来亲身体味到的。城市里的孩子很少经历过，要是让他们体味一下他们可能毕生难忘。现在农村的孩子也很少有这种特殊的经历了，父母宁愿让自己多累点也不让孩子受这个苦。

小时候，父亲经常去外地做生意，一去就是七八天，甚至半个月，因此一到农忙时节扛打谷机就是个大问题了，重重地压在母亲心里。父亲不在，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也没了，就像一个人的脊梁骨没了一样。问题的严重性也就可想而知了。可农忙时节时间是很贵重的，晚一天都不行。因为一割完稻子就要插秧，如果时间晚一天插下去的秧长势就不好了，几个月下来的努力起不到本质的作用了。

父亲不在，家里就剩下我，母亲，大哥三个人了。没办法，这个重任自然而然落在大哥身上。大哥那年十五岁，半个小伙子。十五岁刚好是发育阶段，劳动要少干点，生活上也要吃好点。本来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能做这么重的活的。可事情太急了，把人都会急死，只能委屈他了。

大哥也没什么意见，点头答应，肩膀和头往下一弯扛起打谷机就往前走。

我走在大哥后面，看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往下落。我知道大哥有点受不了，一定很痛的。能不痛吗？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肩膀上能不痛吗？可大哥不把心里的苦叫出来，他要苦吞进肚子里去。他咬紧牙，一定要把打谷机扛到田里去。他知道除了他家里再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扛打谷机了。

小心，我心里大叫一声。大哥差一点摔倒了。田埂很窄，很滑，打空手的人走在上面不小心都会摔倒，何况大哥肩膀上扛了这么重的东西。幸好没事，空虚惊一场。大哥把打谷机换到了右肩膀上，可能刚才扛得太久了左肩膀生痛了。

前面有个水沟，沟里的水流得很急，掉下去肯定淋个落汤鸡。我告诉大哥注意脚下的水沟。大哥注意了，脚一跨就跨过去了。母亲走在前面，她叫我帮大哥指点路，哪个地方有水沟，那个地方坑坑洼洼。我照着母亲说的做了。

终于把打谷机扛到了稻田里，这次一切都顺利，没有出现省腰的事件。在村里，很多扛打谷机的人把腰省了。一是力气不够，扛了一会儿不小心把腰省了，还有就是过水沟和田埂时没及时跨过去把腰省了。第一次，大哥没出现这类情况。真是庆幸。

以后只要父亲不在家，扛打谷机的活就落在大哥身上。大哥像头牛一样，从不把苦表露出来，他怕母亲以后不再叫他扛了。可他不扛谁扛呢。大哥总是这样，把苦埋在心里，一个人慢慢承受着。

尽管很小心，大哥还是把腰省了。那是在过水沟时，大哥没及时把脚跨过去，大哥的脚掉在水沟里，打谷机压在大哥身上。就在那一瞬间，大哥的腰省了。大哥哎哟一声，这声音划破寂静的天空，也在我和母亲心里回荡着。直到现在一想起那一瞬间，我都能清晰感受到那一声。

省了腰的大哥在家休息了几天又要去田地里干活。母亲不让，说等身体恢复了再下地也不迟，可大哥执意要去。没办法，大哥又扛起了打谷机。

因为这次事故，大哥的腰一直没好过。只要一下雨他的腰就痛。母亲找了好多医生给大哥治腰，可一直没结果。

初中毕业后，大哥到外地打工去了。每次打电话回来，母亲都要问他的腰怎么样了，下雨天会不会痛了。他总是说没事，身体很硬朗，秒度我们不要担心他。他说他一个月要寄点钱回来，让母亲吃好点，不要太节省。可母亲和我心里其实知道大哥是在安慰我们的。听村里和大哥同一工厂的胡大山讲，一到下雨天，大哥就痛得直想叫，可他总是把痛苦吞进肚子里。大哥还很省，一天只花其他工人一半的钱。

大哥不在家了，我也开始慢慢长大，个子一天天长高，嘴巴下的胡须也偷偷长了出来。扛打谷机的活落在我肩膀上了。我走在后面，母亲走在前面叫我小心点，扛不起就歇息会儿。我说我能扛得起。母亲说要注意自己的腰，千万不能像大哥那样把腰省了。农村人可千万不能把腰省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扛着打谷机走在田埂和水沟上。我一脚就跨了过去。母亲说我真厉害，长大了，像个男人了。

之后的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再也不能帮母亲扛打谷机了。父亲也老了，头发开始白了，不再到外面做生意了，把自己老老实实安放在家里。一到农忙时节，父亲和母亲就扛着打谷机走在田野上，遇到水沟抬起脚跨过去。父母亲总是能熟练跨过去。他们跨了一辈子了。

很多次，我叫父亲少种点田，不要把身体累坏了。可父亲却说，农民不种田哪行呀！谁给我们吃呀？只有等你大学毕业了我们才能享点福了。听到这，我就沉默。我想，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让他们享点福，不然我心里也不安宁的，愧对他们多年给我的教养。

每次走在城市的道路上，看着匆忙而过的汽车，看着穿着时髦的人，我就会想起过去那些纯真的岁月。那是一段艰难而有甜美的岁月，每次想起心里总是那么的温暖，亲切。那时的大哥总是把重任放在自己肩膀上。现在大哥的腰还痛了吗？他是否还能记得过去那段岁月。我想他一定能记得，因为一下雨他的腰就开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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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