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要出门了。“又”说明之前他出过好多次了，多少次我记不清了。因为太多了。
出门是我们村庄的叫法。那些到外面打工赚钱的人就叫出门。可父亲不是去打工，但也叫出门，他是到外面搞副业，做点小本生意。生意做完了，他就回来。等下次又有生意时，他再一次出门。
现在父亲背起了行李，这是他的家当。每次出门他都要把必须用的东西装好。东西就装在那个已经破烂的行李包里。包很旧，什么时候买的我也记不起了，就好象它突然间来到我家里似的。它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清了，现在可是五颜六色了，在阳光下一照，刺人的眼睛。母亲多次叫他买个新包，怕半路包突然破了，可父亲总是口头答应，行动上一点都不付出实践。母亲知道父亲怕花钱。在父亲的眼里，钱是很珍贵的，比他的命还贵。他这么辛苦出门，为的就是钱，把这个家支持下去，让家里每个人过上好日子。在村里很多人活着就是为了钱，为了家，把一生都搭在钱和家庭上。
“到了外面要自己照顾自己。”母亲看着父亲说道。这句话每次父亲出门都要说上一次。好象一次不说父亲就会出事似的。
“知道的，我会的，我又不是小孩子。”父亲每次也要说上这么一句话，好象父亲和母亲商量好了似的。
“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带。”
“不用了，都带好了，我心里有数的。”
“外面不好受就早点回来，赚不到钱不要紧，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知道的。”
“如果少了什么东西就捎信回来，我好赶紧给你捎过去。”
“知道。”好象父亲就知道说知道这两个字似的。
我站在屋子的角落里，手背在背后，我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我看到父亲身上的衣服很脏，头发很蓬乱，背也驼了。我想为什么父亲走之前不把衣服换了呢。我又偏过头来看看母亲，母亲眼里一眼的温情。我知道母亲是在关心父亲。
父亲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把眼光落在父亲眼睛上。从父亲的眼里，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很小，却很清晰。
“我走了要听母亲的话。不要在外面捣乱。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想说我不会再捣乱了。上次我跟村里的胡三三打了一架，因为他说我母亲的坏话，说我母亲跟村里的某某某撕混。我听不得这样的话，我很气愤，就上前和他打了一架。可我打不过他，我输了，我身上还留有伤疤。
父亲没再说什么，他用力拉了拉背上的行李包，包一下子就爬到他肩膀上去了。
父亲开始走出家门了。我和母亲跟在父亲后面，我们都没说话，其实我们心中有很多话，可这时不知道怎么表达。
村前有棵樟树，我们三个人走到树下。父亲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
“不要送了，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路上要小心呀。”
“知道的，你们回去吧！我一做完事就会回来的。”
“好的。”
父亲看了我一眼，但没说话，从他的眼睛里我知道父亲有话跟我说，可最终没说出来。
父亲转过头往前走去，背上的行李有节奏得上下跳动。
父亲走远了，父亲的影子越来越小，背上的行李包也看不清了。父亲终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父亲在路的一端消失了。
父亲这一走，起码要半个月能回来。
我和母亲往回走。母亲没说话，我知道她在心里祈祷父亲平安，一路顺利。
我想安慰母亲几句，叫她不要担心父亲，父亲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心理想得好好的，一到要说的时候却说不出口，像个哑巴似的。我怕我说不好惹母亲伤心。
父亲走后，家里的担子都压在母亲肩膀上。母亲是个勤奋的人，和村里每个勤劳的妇女一样，总是把要做的事揽到自己手中。母亲话很少，她只默默地做事。
很多次我想帮母亲减轻点肩膀上的担子，可母亲总叫我在房间里看书，说只要我把书读好就是对她最大的支持。我无语，我的身体僵硬在原地，我心里很热，我的泪水在眼睛里打滚，最终没流出来。
父亲不在家了，家里的主心骨也没了，就像一栋房子的主梁没了，屋子里一下子空荡荡起来。村里的人对我家也不那么客气，一点小事就拿我家出气，说是我家的错。我很生气，想跟他们评理，我不想他们能这样霸道。可母亲叫我不要乱来，安心把书读好。母亲总是把别人的欺负忍住，吞进肚子里，晚上一个人默默咀嚼。
村里的胡三三经常欺负我。他用肮脏的语言骂我，还谁我母亲很多坏话。我握紧拳头，我想打他一顿。可我想起父亲临走前对我说的话。我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我转头往家里走去。背后的胡三三发出让人愤怒的笑声来。
那时的我真希望父亲能在家了，为母亲和我出口气。我知道只要父亲在家，别人就不管随便欺负我们了，我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每个夜晚来临，我来到村前的樟树下，我在等父亲的归来。夜晚一点点黑下去，归巢的小鸟发出欢快的叫声，到田里耕地的农民吆喝着牛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可父亲的影子一直没出现。
我转过身往家走去。我的身子没精神，耷拉着脑袋，好象一个没有士气的小兵。
回到家，母亲没问我什么。她只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心里明白父亲今晚不会回来。
一晚又一晚过去，我站在樟树下一次次叹息，母亲看我的眼神一次次失望。
半个月过去了，我再一次站在樟树下。我的眼睛伸到远方，我在寻找一个人的影子。终于，我看到了远处一个人的影子，影子很小，像个小鸟的影子。影子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大了。我看到了，那是父亲的影子，我熟悉的影子。他一只手拉着行李，另一只手在晃动，脚步有点沉重。我的心开始激动起来。半个月来我们是多么希望他回来呀！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我们等了你好久了，现在终于回来了。”我对着父亲说道。
“母亲还好吧！”
“很好的。”
“没跟人打架吧！”
“没有了。”
我走在父亲后面。父亲背上的行李还是老样子，那么破烂，颜色都看不清。
母亲站在门口，她的脸终于舒展开来了，好象父亲是她心里一块糖，她一吃就开心起来。
那晚，我睡得很香。我梦见母亲，父亲和我在田野里快乐地奔跑。我们很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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