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了。奶奶的头发一点点被漫长的岁月漂白。我站在远处看奶奶，她就像一个雪人。可雪人不再是巍然，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倒下去，永不起来，腐烂在泥土里。那一刻，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我的鼻子一酸，全身好像有无数根针刺进肉体里。

前几年，奶奶总说自己的身体很坚实，倒不下。她一手提起满满一桶水向我们展示，脸上还露出快乐的微笑。可最近，她身体出了问题，动不动就腰酸背痛，咳嗽咳个不停。真担心她把自己的心都咳出来。最让她难受的是她内心的痛，那是一块永恒的痛。一想到这些，她就会从眼角挤出几滴有点浑浊的眼泪来。

小时候，奶奶没带过我，连抱都没抱过一回。我每天趴在母亲背上到外面去晒太阳。如果母亲背我背累了，或者防碍了她干农活，就把我放在树底下。我大声哭，可母亲要忙手上的活。我的哭声没换得母亲的怀抱。无情炙热的太阳把我的皮肤烤黑了，像烤红薯一样，我那时还小，全身即使痛也不叫出来。一天一天这样下去，我的皮肤由白变黑。到现在我脸上还是乌黑一片，别人都叫我“锅底”。这是奶奶一生的遗恨。她说她有点对不起我，别的孩子她都抱过，一直抱到大，可唯独没抱过我。她说她如果有来生一定要好好抱抱我，不让我再受那么多委屈。说这句话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委屈，歉意，伤感。可我不怪奶奶。我知道当时她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奶奶是不会不想抱我的。因为我是她的孙子，奶奶会不疼孙子吗？不会的。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这样说。是现实的残忍让她不得不这样做的。我说，没关系的，现在你不是对我很好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一生都不介意。你照样是我的奶奶。

母亲却和我的想法不同，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她心里是怪奶奶的，甚至恨奶奶。她说我小时候吃得苦可多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奶奶没亲手抱我。我体谅母亲的想法，可事情过了那么多年，现在的我都长大了，责怪还有用吗？现在奶奶也老了，她心里已经很难受了。我不想母亲再和奶奶赌气。我说，我都长大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呀！当时奶奶这样做也是无奈的呀！现在跟过去已经不同了，我们要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情。母亲却愤怒地大声对我说，她有什么无奈的呀！她就是不想帮我带你，她帮你其他叔叔带孩子也不带你，你还这样护着她。你不记得你小时候吃过多少苦了吗？那时的你可可怜了，你的屁股都被尿染红了，烂了一片，医生说说不定你这一辈子要残废呢。我看了就心痛，都是你奶奶做的好事。我说，我知道，但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吗？

虽然我这样安慰母亲，可在母亲那固执的心里她是不能原谅奶奶的。因此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劝慰母亲，让她想开点，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过去的就让她随风飘逝吧！

可没几天，大哥说母亲跟奶奶吵了一架，母亲把我小时候受过的苦都翻了出来，像翻柜子里的衣服似的。奶奶当场就哭了，哭得很悲恸，旁边的人都劝不动，她说她这一生犯什么错就是不能不抱我。她一声声作怪自己，就像过去那些右派自我检讨一样。一听，我全身冰凉，我拿话筒的手在颤抖，不受大脑的控制。为什么要这样？奶奶都老了，她的后半生都走了一半了，再和她闹下去还有意义吗？难道要她带着一生的遗恨走完最后这一段短暂的路途吗？

当晚，我打给电话给家里。在电话里，我给母亲说了一点通道理，什么要尊重老人，要孝敬长辈等一大通。可另一端的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对方根本没人听。我不知道母亲听进去了没有，我不知道她理解了我的苦楚没有。

放下电话，我抱住头，我全身都冰凉，我的心凉到了极点。

晚上，躺在床上，我头脑里还在想着奶奶。月亮高挂，星星点点，风吹得很轻，像一位少女纤细的手在脸上抚摸，树影婆娑，我看到头发发白的奶奶一个人走在寂寞狭窄的田埂上，田埂两边是墨绿的稻田，偶尔有几声蛙声。她手上拄着一根已经很破旧的拐杖。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走一步身体就要颤抖一下，她走得极痛苦，好像有千万斤重的重物压在她肩膀上。她的呼吸急促。她有心病，一激动就会呼吸急促。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走在田埂上。我更不知道她走向何方。我一点点看着奶奶往前走。渐渐地，她的影子越来越小，变成一个黑点。最后黑点也没了。奶奶消失了。

我哭了，大脑里那个让人恐惧的情景让我后背冰凉。我心里默默地祈祷奶奶一生平安，过去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沉淀下消逝。因为她老了，她要顺利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