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端起碗,我妈瞬间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腿说:“小三,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妈,你在我面前还卖关子,你在这认识的人还有几个,老张?李姨?”
“我看见小苏三了。”我妈扒拉了一口饭,那一脸表情让我难以形容。
“小苏三?妈,你老眼昏花了吧。”
去去,你妈要是花眼还认识你这个不孝子。
我怎么不孝了,不就是三十了还没娶媳妇嘛。你确定是小苏三?
你小看你妈是不?就在菜市场我还给她打招呼了,就算我认不出她样子,可她的声音我会听错?
我突然感觉一桌的饭菜索然无味,放下手中碗筷说:“妈,您先吃吧,我出去转转。”
我妈也放下手中的碗筷,张张嘴:“你……”,欲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伴着刚才没嚼完的饭菜一起咽下肚去。
我起身出了家门,背后传来我妈一声长长的叹息,如同这无尽的夜色一样悠长。
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走在县城的小路上,我和周围的人一样兴奋匆匆,大家都要赶去县剧院,因为小苏三今晚要登台献唱——其实小苏三就是我的同事林素谣,我们同在县文化宣传部工作,她妈是在戏团里唱京剧的,小苏三从小耳谕目染倍受熏陶,十岁就唱的有模有样。逢年过节或是上面有人来考察,凡是需要演出的,都会有小苏三上台献唱。特别是唱《苏三起解》里的苏三,让人听了顿觉悲惨凄切不禁潸然泪下,所以县上的人开始叫她小苏三。后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便被县文化部招了去,我大学毕业那年父母走动关系也分配到了文化部,虽然小苏三比我小一岁,可她已参加工作两年多,我自然有很多地方要向她学习,慢慢的就熟悉起来。
我赶到县剧院时里面已挤满了人,只好站在最后面,小苏三已站在台上,台下的人开始起哄:“小苏三,来一曲;小苏三,快开始。”其实我对京剧一窍不通,全是冲着小苏三来的。一阵锣鼓二胡过后,小苏三一声亮嗓,台下马上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小苏三在台上一甩长袖,悲切的声音清彻地传进我耳朵里去,台下突然一片安静,静的有点不自在。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唱着就跌坐在台上,那场景似乎真的要与郎君生离死别般,小苏三长袖轻掩脸庞,台下就有些老人开始面露悲色:“哎,苦命啊……”。我看看台上的小苏三,灯光下似一朵初开的莲花,第一次发现她竟是这样美。
散会后我走到剧院后门等小苏三,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小苏三才出来,脸上卸了妆,牛仔裤和t恤,更是清纯靓丽。她看到我呵呵一笑说:你还没走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说:等你呢,一起走吧。
呵呵,好啊。她仿佛很爱笑。
当时县上还没有路灯,黑黑的夜下,只有街头几个摆夜摊的小贩,空空落落,我说要不吃点东西吧。小苏三说不早了,还是回去吧。我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去。走到她家门口,她说到了,谢谢你,你回去吧,小心点。说完开门,当她的背影正要消失在门后时,我叫了一声:喂。
她转身又出来问:怎么了。
于是我说了一句现在想来是相当弱智的话:没什么,今晚的月亮挺园的。
其实那晚是没有月亮的,可见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盲目。
是的,我喜欢上了和我朝夕相处同处一办公室的小苏三,或者我晚熟,上大学时常有些小豆腐块发表,所以我常会收到一些情书之类的东西,可我当时根本不当会事,严格按照我妈的教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等我毕业回家我妈开始为她的教悔而后悔了,因为我们县其它上大学回来的男生都带了女朋友,我妈就数落我说:你看看你,一个呆子,只知道读书。我说上大学不读书干吗?我妈说了平生第一句很哲理让我很佩服的话:读书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找个好老婆?总之一切全是我的错,如今我情窦初开,也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罢了。
小苏三根正苗红,虽然父亲死的早,可母亲毕竟也是知识分子,再加上小苏三天生丽质,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才华有才华,于是这求亲说媒之人络绎不绝。我曾暗地里观察过小苏三的反应,她没一个中意的,这说明我还是有机会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这道理谁都懂,可同时我也发现,我也在小苏三不中意的范围之内。
为了能得到小苏三的倾心,我做了很多努力:每天早上最早到办公室,把办公室打扫的干干净净后,坐在椅子上,只为了小苏三来到办公室那一句话:小三,每天这么早,真勤快。下班后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走,有屁大点事都向小苏三请教半天,趁机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半夜还要冥思苦想写一些破东西以求能发表,到时也可换来小苏三一句赞美:呵呵,没想到你还是个才子呢。其它的一些嘘寒问暖,天冷多穿衣夏天多喝水过马路左右看等等这些话说的每天我都烦了,我才二十多岁怎么变得和我妈一样罗索了?
我一直这样做了三个月,可发现小苏三依然对我眼中那火一样的东西视而不见,抑或是无动于衷。于是我决定孤注一掷,写了个字条悄悄放在小苏三的抽屉里:今晚七点半,你家门口五十米处,不见不散。下班后匆匆回家吃过饭换了一身衣服,跑到县上唯一的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这些全是我上大学的同学教我的追女绝招,今晚是派上用场了。我手里捧着玫瑰,陶醉在路人不解的眼神里,独自幸福着,想着小苏三看到我的花,或许会上来拥抱然后亲我一下,说: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其实我没看到你的纸条。”我在距小苏三家门口不多不少整五十米的地方激动地等了十分钟,换来了小苏三这样一句话,然后她转身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那。那是我们县长儿子的车,刹那间我觉得要崩溃了,初恋无限美,初恋也是无限痛。我心目中清纯漂亮的小苏三怎会是一个势利虚荣的人?谁都知道县长的儿子其貌不扬又好赌,仗着自己老子的权势不知道害了多少女孩子。小苏三怎会上了他的贼车?我心中的痛扑地盖像雨点一样打下来,手中的玫瑰被我扔在地上,然后上去又用脚踩了几下,看着那一地的残枝败叶,正如我现在的心一样支离破碎——痛苦和恨,我终于明白了如果现实和心中所想的相差甚远,就会无限痛苦;而如果眼睁睁看着一个相当不如你的人拿走了你的东西(或者是你心中的东西),你就会无限地恨。
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小苏三,每当我看她时,她也会莫明其妙地看着我,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其实她有什么错呢,只是我自找痛苦吧。我不再对小苏三问寒问暖,不再请教她问题,也不再去听她唱戏,但我无法不让自己心痛。有一次县长在台上讲话,我没有来由的就骂了一句:你个王八蛋,装腔作势!周围的同事比用军训还整齐的目光,看的我浑身不自在。
我慢慢地冷落了小苏三,不再关心她的任何事情,直到有一天她没来上班。下班时我问同室的老李今天怎么小苏三没来上班啊?老李扶了扶厚厚的眼镜说:你不知道啊。
我说知道什么啊。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老李叹口气摇摇头说:小苏三怀孕了。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傻了一般。
小苏三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刚做完流产,她的母亲看到我急忙起身说:小三,你来了,你看这孩子真是的……说着已泪流满面。
阿姨,没事的,一切会过去的。我想我只能说这句安慰的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先坐小三,我去给你倒杯水。
小苏三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无力的嚅动嘴唇说:小三,你来了,呵呵。
她的苍白无力无奈强颜的笑让我那么的心痛,原本以为我不会再在意她任何事情了,可我发现我错了,因为我也不由自主地流了泪,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不用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刹那恍若万年。
那是我最后看到小苏三,后来她离开了县城不知去向,有人说她去了广州,后来给香港老板做了二奶;有人说她在外面唱红了,被唱片公司包装成明星;还有人说她在外流浪无助,乞讨为生……这些内容的真实性我全部无存知晓,可每当想起她苍白的脸和唇,她强颜地笑,我内心就一阵阵地痛。
我厌倦了文化部那种工作,于是投靠在深圳做五金生意的表姐,表姐是个女强人,从三年前来深圳在一家五金厂打工,后来出来自己做,越做越大,忙得不开可交,我来了她也正好把许多事交给我做,自家人比较放心。我聪明好学懂事又勤快,业务上的事很快就上手,很得表姐赏识。
有一次她带我去夜总和几个大老板应酬,灯红酒绿,推杯换盏,起先我很不适应这样的场所,几杯下肚就有点晕头转向,起身向外面的洗手间走去。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清醒很多,回来的路上一间包房正好打开门,里边传来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怔在原地: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我不由自主的推门而入,那站在台上的分明是一位三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子,可她为什么有如此熟悉的声音,记忆中,谁还会唱这一曲苏三?里面的客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我,我有点失态地说:对不起,我想和这位小姐说几句话。
他妈的,你是谁啊,你想和谁说话就说话,这是我们叫的小姐。里面一位男子冲着我破口大骂,我想都没想过去拿起啤酒瓶就砸在了他的头上,顿时他倒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其它人看着我不在说话,我拉起那女人转身就出了酒吧。
大街上比酒吧里安静很多,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同曾经我送小苏三回家的那个晚上,两个人都不说一句话,走到人行天桥上,我靠在栏杆上说:你唱吧。
那女子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唱一曲苏三。
呵呵。她笑了一声,我又想起小苏三总是会这样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喜欢听戏,好吧我唱,每小时一百。
我掏出一沓钱扔在她脸上说:你给我唱,不停地唱。我靠着栏杆蹲在地上,不知是清醒还是沉醉,全然不顾过往行人的眼光,又听到了那悲惨的声音: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那夜她跟着我去了宾馆,我们在电梯里就急不可耐的接吻,然后进了房间倒在床上,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身下的女人不是小苏三,疯狂地做爱,疯狂地诉说这些年的思念和痛,直到无力的趴在床上悄然入睡。早上醒来,我看到那张和小苏三青春丽亮截然不同的脸,恍然觉得这是一个空洞的梦,她醒了,穿好衣服说:钱。
我说:多少?
她说一晚五百。
我拿出钱包扔给她,说:你自己数吧。
她拿过钱包,数了五张转身出了房间,一如那天小苏三钻进那辆桑塔那里的情景,不禁泪落满面。
表姐说你疯了,怎么会喜欢上风尘女子呢,况且还比你大。我想我的确是疯了,总会想起那个会唱苏三的女子,不由自主地跑到酒吧去找她,日日升歌,酒醉灯迷。
表姐说小三你醒醒吧,她不是小苏三,她只不过是喜欢你的钱。她是喜欢钱,这两年我为她花了不少钱,可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爱我的话,甚至她在农村还是有老公有孩子的女人,我都没有在意,可我仍然换不会我在意的东西。没有一种心痛,就不要尝试一种伤痛——或许,我在用歇斯底里的伤痛去填补心底的痛?
如果小苏三也在深圳,为什么这几年我们同处一城却没遇见,难道我们真的没有缘份?第五天的早上,我在菜市场的入口处见到了买完菜的小苏三,她挽个篮子,身体微微发胖,衣着朴素,再也不青春靓丽,脸上暗淡无光,眼角小小的皱纹写尽沧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才三十多岁啊,红颜真易老吗?
她看到我,一如曾经那样,呵呵一笑,说:你还过的好吧。
只这一句话,我心里的冰山又崩溃了,我有点哽咽,说:还好,你也好吧。
就这样吧,没想到你也在深圳。
呵呵,我苦笑一声,你晚上有空吗,我想,听你再唱一曲。
她眼里瞬间流出一丝异样的光芒,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她说:那好吧。
晚上我在酒店的包间见到了小苏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在家哄孩子,来迟了。
我说坐吧,我们喝点酒吧。
她没有说话点点头。
我们喝了很多酒,小苏三离开县城,后来去了广州,然后遇到了一香港老板,谁知道老板在香港是有老婆的,后来被他老婆发现,打出家门,而她此时已有了孩子,只能独自生下孩子,一开始香港老板每月还悄悄给她送些生活费,最近都没人影了。说着说着,泪就出来了。
我端起酒,一饮而尽:说这些干吗呢,我们喝酒。迷迷糊糊中,小苏三站起来,说:小三,我给你唱一曲苏三吧: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恍然间我若置身于多年前的剧院,台下万般寂静,只有我一个观众,小苏三如一朵莲花般,在台上悲惨凄切地唱着那段恩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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