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节过后，天更冷了。整个陈庄便静寞在萧索的风中。村口的那颗老树似乎更加苍老了，伤感地望着那满地的落叶，像一个爱美的人在为大量的脱发而烦恼。如果看得仔细一点便可发现树干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叶子”。可能是哪个小孩淘气刻上去的吧，但由于时间的关系，那字迹已经很模糊了。死一般静的村庄。
然而陈大和家却总是很热闹。堂屋里照例摆上一张桌子，四个女人团团围坐，在摆弄着永远也玩不腻的麻将牌。这四个女人都是衣食无忧，男人都在国外，她们再不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每天倍感无聊，只好打麻将了。
“糊啦！”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大叫起来。接下来便是两三声叹气。照例又是无聊地洗牌，趁洗牌的当儿，照例又是把村里村外的新鲜事拿出来广播一下。彼此的声音混在一起，也分不出谁是谁了。
“你们听说了没有？陈老秋家的女儿叶子要嫁到台湾去了，嫁给一个比陈老秋还老的老男人。”
“早听说了，这也不奇怪呀，我们这不是好几户的闺女都是这样的吗？人家财礼很多，那陈老秋正合计着把他家的老房子拆了，改建三层小洋楼呢。嗨，真是福气了老秋啊。”
“你说那个阿勇，他能善罢干休？眼见着他的心上人被嫁到台湾去，他还不狗急跳墙？”
“那又能怎样呢？实话对你说吧，叶子嫁到台湾去，那也可以说是被阿勇给逼的。陈老秋不是不让她女儿叶子和他好么？那小子发狠话说今生非叶子不娶，就算陈老秋把叶子嫁出去了，他也要死活纠缠着她和他私奔。老秋一咬牙就把叶子嫁到台湾去了，台湾啊，那小子还不死了那份心？
“难怪呀，这两天我看那阿勇就很不正常，每天喝醉了酒就靠在村口的那棵老树底下喃喃自语，又是哭又是笑的。”
“哎，要说阿勇这孩子也是可怜。他娘在他小时候因为和他爹吵架上吊自杀了，他那狠心的爹也撇下他入赘到外乡去了。他爷爷死后他在村里就无依无靠了。”
“他不该喜欢叶子啊，他们的曾祖父是亲兄弟，那他们岂不等于是兄妹吗？在我们这同一宗祠的尚且不能结婚，何况他们是这么亲的两户人家。真是作孽呀，那段日子，害得陈老秋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听说他们小学时候就好上啦。”
“小学时候？哈哈，那时候两个小屁孩能知道什么呀。现在就不一样了，小学生传纸条搞早恋那也是常有的事呀。我跟你们说呀，报纸上都说了，很多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还到医院里做人工流产呢。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样早熟呢？”
“别打岔！听说他们那时候是同桌，阿勇小时候没人照顾饥一顿饱一顿的，叶子家开店，常把店里好吃的东西偷去给阿勇吃，有一次被陈老秋发现了，一顿好打呀。你们有没有听说，阿勇以前很多次在学校与男生打架都是因为叶子？”
“还有人看见他偷偷地把叶子的名字刻在村口的那老树底下呢。那棵树差点没被老秋给砍了。”
“听说叶子也喜欢阿勇，只是因为这层兄妹关系——老秋为了不让她们见面还把她锁在屋里呢，她老娘更是以死相逼……叶子又是一个极听话的女孩子……听说她也不愿嫁到台湾去，那天我看她哭得跟泪人似的。”
……
太阳在不知不觉间就下山了，四个女人便叹着气各自回家了。
（二）
老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朔风将地上的落叶劫持到空中，在空中飘泊一番后又零零落落地跌落尘埃。
陈大和家从来没有冷清过，几个有钱却无聊的女人天天聚在这里，围着桌子不知疲倦地修“长城”，旁边往往站着不少无所事事的旁观者。她们的生活永远是简单而重复的，而别人家的难念的经，却成了她们口中最有价值、最感兴趣的谈论的资本。
“三筒！”“碰！四条！”“胡啦！”接下来又是哗哗地洗牌声。然后又是“新闻广播”时间。
“真是可怜啊，你说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寡妇呢？原以为嫁到台湾去过好日子，谁知那老男人没两年就给病死了，还留下一个遗腹子。我们这里的女人在那边是要受歧视的，叶子在那边没法呆了，只好抱着那个不满一周岁的孩子回来。看她那憔悴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要心痛的。”
“谁说不是呢。你说这事阿勇知道不？你们说他要知道了会怎样呢？”
“早就知道了，我住在老秋家隔壁，我最清楚了。这次是老秋主动找的阿勇，想让阿勇娶叶子呢。你想想看女儿都成寡妇了，难道一辈子养在家里不成？再说这两年阿勇靠那个鱼塘发了财啦，老秋自然也心动了。至于村里人的闲话，那倒是其次的，把耳朵捂上不就听不见了？”
“那阿勇能答应么？一个拖油瓶的寡妇……”
“怎么不答应？阿勇答应得很爽快呢，说只要叶子同意，他马上就可以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过来，彩礼多少都不在乎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一个痴情种啊。只是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呢，这不是乱了伦理纲常了么？”
“你们一定不知道，叶子拒绝了这门亲事。”
“不会吧，她不是也喜欢阿勇么？”
“自从嫁到台湾后，她的心就死了。她说她是一个寡妇，不想连累阿勇被人取笑。一个没结婚的男人娶一个寡妇会让阿勇一辈子被人看笑话的。”
“那阿勇怎么说呢？”
“阿勇只说‘你等着我！’然后就回家了。你说这小子想干什么呢？”
天黑了，夜深了，人散了，村庄静下来了。只有风还在呜呜的吹，吹进门窗的缝隙，那声响如同一个怨妇在低声地啜泣。
（三）
一场台风洗卷了村庄，村口的那株老树，在这场台风中变得肢体不全。地上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断枝与落叶。连树皮都被无情地剥落，再也看不到树干上的字迹了。
再大的台风也无法冷却那几个女人对麻将的狂热，那种不眠不休、兢兢业业的精神令人惊佩不已。如果麻将也有感情的话，一定会为她们的这份不离不弃的钟爱感动得涕泪涟涟的。她们搓着麻将，同时在谈论着这场台风所带来的影响。但她们更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话题。
“真是作孽呀，你说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结婚才三天就闹离婚。都入了洞房啦，这不作践人家么？要是不喜欢人家干嘛要娶过门呢？”
“是呀，新娘子我见过，长得白白净净的，都是阿勇那个挨千刀的，用很丰厚的彩礼把她娶了过来，三天后就提出离婚，结果把人家逼上绝路了，就在阿勇她母亲当年上吊的那个房梁上悬梁自尽了。你们说他家的祖坟是不是有问题呢，怎么就那么凑巧？”
“你们知道阿勇为什么要结婚吗？他结婚是为了离婚，离婚之后娶叶子。那时候他就可以说自己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和一个寡妇结婚，就没人看他笑话了。真是黑了心了，你说他喜欢一个人怎么就到这着魔的程度呢，可怜了那个女人啊，无辜地作了牺牲品。”
“你不知道这小伙子自小脾气就倔，小时候把我大伯家的二小子手给打折了，他爷爷逼着他去赔礼道歉，打断了三根粗棍子。可他死活不去，硬说是二小子先欺负叶子，他才教训他的。我想他爷爷八成也是被他给气死的。”
“你说叶子到哪去了呢？连孩子一起失踪了，只给阿勇留了一封信。”
“所有亲戚家都找遍了，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就是找不到人，你说这不是怪事么？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上哪去啊。”
“那阿勇……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
老树拖着残缺的肢体当风抖着，似乎对那场风暴还心有余悸。满地的落叶被人踩得深陷泥土中去，似乎是在躲避一场即将来临的更大的风暴……
村庄却异样的宁静。
（四）
凌晨时，整个村庄忽然空前地喧闹起来。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向村口的那株老树涌去。人们远远地看到最粗壮的那根树杈上挂着一个男人的身体，细细长长的腿从上面僵硬地垂下来，那情形像极被绞死在绞刑架上的死囚。走近时，人们发现这个男人的身体早已冷却多时，只是右手紧紧地捏着一封信。掰开时，看到信封上面写着“阿勇亲启”。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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