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有两棵树，左边那棵是樟树，右边那棵也是。站在远处看，好像两兄弟，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像守护村庄的两个士兵。

村里人为它们起了名字，左边那棵叫左樟树，右边那棵就叫右樟树。我不知道是谁为它们起的名字。好几次我问村里那些胡须发白的老人，他们也说不知道。他们说在他们生下来时就这样叫它们。难道说是我们的祖先为他们取的名字吗？我不能去考证。

五岁那年，我穿着开叉裤在村里的小道上乱跑，我像一个胜利的将军那样跑。那时的我天真善良，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一颗快乐的心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飞舞。村里的胡三沟碰到了我，他拄着拐杖在路上散布，他总喜欢一个人走在路上。很多次我问母亲胡三沟为什么不做事，难道他不劳动也有吃的吗？母亲告诉我胡三沟身上很有钱，都是解放前留下来的金子银子呢，一块能换好几十呢。哦，原来是这样呀！胡三沟问我为什么那么开心，笑得那么开心。我说我就是想笑。于是我裂开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他也笑了。他笑得时候脸上的胡须在风中飘扬起来，像一面白色的红旗。我真想用手去抚摸他的胡须。可我不敢。母亲曾经告诉我不可以随便动人家的胡须，那是犯忌的呢。

我在村里的路上跑着跑着，我累了，我的腿开始发酸。我想找个地方歇息。我想让风把我身上的汗水吹干。远远地，我看到了村前那两棵樟树。我兴奋起来了。我想坐在下面一定很凉快。

我又疯狂跑起来，我跑到了树底下。树下真是凉快，树荫把我都遮盖住了，好像有一股冷空气吹向我。我身上的汗水都没了，我感到全身一阵阵舒爽。

全身舒爽的我真想大叫一声。可我没叫，我坐在树底下一块大石头上，我在看村前的稻田。稻田里全是禾苗，绿油油的，一阵风吹过，禾苗像大海里的波浪般向前跑去。稻田里还有几个农民，他们零星分散在稻田里，他们戴着草帽，有黑的，也有黄色的。他们像一个个稻草人，我还看到有一只小鸟在草帽上盘旋。

这时，我看到胡三沟一步步向我走来。他走得那么慢，像蜗牛般。我朝他笑起来，我说他真像只蜗牛。他远远地朝我笑起来。他说他老了，他说他年轻时比我可厉害了，能一个人跑到镇上去买零食吃。是的，如果我一个人就不敢跑那么远。小镇离村庄很远，很多次我想母亲带我去看一看。可母亲忙，忙得脚都要离地了，她总有借口不让我跟她去。我很气愤，可我除了气愤什么都不能做。一个五岁的小孩除了自己气愤一下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这时胡三沟终于走到了树下。他脸上都是汗水。我知道他走路走累了。我搬了一块小石头过来，我让他坐在石头上。他对我笑了笑，说我真是个好孩子。我也笑了起来。

我们坐在石头上，胡三沟开始给我讲故事了。他讲村庄的故事，讲村庄的来历和村里每一个人。他讲得那么认真，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前方的稻田，好像我不存在他身边似的。我听得很认真，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很多次我叫母亲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可她总是忙，白天要在田地里，晚上一吃完饭就躺在床上。现在胡三沟给我讲故事了，我当然高兴。

胡三沟最喜欢讲女人了。他讲得时候口水乱飞，有几滴还飘到我脸上呢。我伸出手擦干净了。我真想跟他说不要口水乱飞，注意点，可他讲得那么认真，我不忍心打搅他。

他讲村里哪个女人跟哪个男人有一腿，结果那个女人又跟其他男人有一腿，最后的最后，那女人在一个夜晚跑到外面去了，再也没回来过。他陷入了他的回忆中，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安静，又是那么的静谧。

可能讲得有点渴了，他说他想喝口水。于是我起身跑到树底下的胡三三家用勺子舀了一碗水给他喝。他喝得那么开心，脸上那股幸福感一阵又一阵浮现在脸上。

我突然问他他是否跟那女人有一腿。听到我这样问，他突然脸黑了下来，像锅底那么黑。我怕了，我想我一定坏了他的好心情，一定刺痛了他身上的哪个神经。可他没怪我，他接下来又开始他的讲述。那天，他给我讲了很多，我听得很过瘾。他说他有空还要给我讲。那天我跳着跑回家去。

回到家，我把胡三沟给我讲故事的情景跟母亲说了。让我想不到的是母亲叫我以后不要跟胡三沟在一起。我问为什么，母亲没回答我。她就是要我不要跟他玩。我不可思议。

在以后那些空闲的岁月里，我一有空就跟胡三沟坐在树底下。他一遍又一遍给我讲故事。有的故事他讲了一遍他还要再讲。本来我可以提醒一下他，可我不想打搅他那幸福的样子。

就在我和胡三沟在一起快乐地度过每天日子的时候，我身边那两棵樟树却在一天天老去。每天爬起来，我总感觉到树上的叶子少了些。

一天晚上，刮起了大风，下起了暴雨，树叶呼呼作响，那晚我失眠了。第二天我一起来，发现那两棵樟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凸凸的树枝。我很伤心。那天，胡三沟没给我讲故事。那天，胡三沟病倒了，咳嗽得厉害。

没过几天，胡三沟永远离开了我。他病倒在他那张破烂的床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有钱还睡这么破一张床。村里人为他送了葬，就埋在村后一棵柏树下。

没人给我讲故事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布满了阴影。我真想回到过去和胡三沟在一起的那些岁月。我们两个人坐在两块小石头上，他讲，我听。

让我更加痛心的是，那两棵樟树也倒了。那是一个风更大雨更狂的晚上，两棵老樟树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它们双双倒了下去。

第二天，当我来到我坐的那块石头旁时，两棵老樟树躺在我脚边。我哭了。

没过几天，村里人又在原来那两个地方种了两棵小樟树。可我的心情依然没好起来。

我还是怀念和胡三沟在树底下讲故事的那段岁月。可这样美好的岁月再也不能回来。她只能藏在我的心里。

-全文完-